德川家康11·王道無敵 正文 第四章 家康問道
    德川家康尚未意識到,由於眾人對他的心思不明,周圍正形成一股不安之氣。倘若在往常,某種不安會致亂,他當有所察覺。然而他還未經歷過太平天下滋生出來的不安。

    德川秀忠進京時,豐臣秀賴拒絕拜訪,讓家康震怒;但他依然以為,假以時日,耐心教化,便可解開澱夫人心結。對於此前大阪的行為,他並非毫無察覺。幕府剛一宣佈擴建江戶城,大阪就迅速改建,築起千疊殿。之前秀吉公雖亦號稱「千疊」實際也就八百疊左右。但仔細想想,此舉不過是孩子氣的爭強好勝,可一笑置之。秀賴小時候曾說過,既然號稱「千疊」沒有千疊便是說謊云云。

    忠輝代秀忠去大阪,返回伏見城後,家康曾經問過他對秀賴的評價。

    忠輝側頭想了想,道:「看上去稍顯瘦弱。」旋又趕緊更正:「個子比孩兒高,估計能長成六尺的魁梧之軀。秀吉公也那般高嗎?」

    「那倒不是,你也高過我了。恐是太平時人會更健壯些。」家康笑著回答,然而他感到,忠輝對秀賴有些輕視。他隨後含蓄地對忠輝解釋了他們二人官位的差別。忠輝為左近衛少將,和右大臣根本無法相比,無論何時,都不能對官位高於自己的人失禮……

    聽說秀賴即將在醍醐三寶院仁王門舉行法會。三寶院乃是已故太閣為賞花而建,極盡奢華。家康誇獎秀賴:「不忘乃父,其誠可嘉!」

    然而這是否也是一種攀比?家康這個念頭並非無中生有。一個月前,高台寺落成之時,整個京城都在議論高台院的賢德。當然,這些事對如今的家康來說,都只不過是吹過心頭的微風……

    現在,家康最感興趣的是兩件事,一是和籐原惺窩薦給他的年輕儒者林道春談天,另一是擴大交易。

    林道春的確值得舉薦,他的言談充滿令人愉悅的機鋒,總能準確抓住家康提問的核心。承認人乃萬物之靈,才能為教化提供根基。要開闢新的天地,就要先有尊重賢良的虔誠之心——二十多歲的林道春,似在手把手地輔導六十四歲的德川家康。

    「這些我同意。我從年輕時,就認為人人皆有佛性。」家康表示贊同。

    林道春卻又說出了一句讓人意想不到的話。他毫不畏懼地問家康,是否打算將那些迷失方向、提著血刃在亂世中遊蕩之人,改造成聖人。

    家康苦笑。他知林道春想說什麼,但也非常清楚,並非所有人都能成聖人。無論善惡好壞,人都得思索、存活,這是老天的眷顧,以讓個人才智足以衝破混沌。固執地堅持己見,乃是對天意的違抗,由此,學問分出了不同派別。家康剛一說出這些,林道春就和他嚴肅地爭辯起來,與其說是爭辯,口氣更像是在教訓稚子。

    「大御所下決心做些什麼吧。人啊……」說到這裡,林道春苦笑一下,「即使您想讓天下人都成為聖人,卻只些須幾人能夠。雖然如此,仍可從這幾人開始,有所作為。在教化方面應多投入些,沒有熱情的教導如同腐魚,只會帶來毒害,無法滋養身子。」

    家康覺得,這種充滿活力的熱情彌足珍貴。林道春說得確實有理。能引領時代之人,做事之前必會經過仔細選擇,以免出錯;然而一旦下定決心,即會全身心投入。

    「好吧,那就這樣辦,把日本人都變成聖人!」聽家康這樣一說,林道春第一次備感輕鬆。「為了將東海之地變為聖人之國,林道春願意將一生都奉獻給大御所。懇請大御所能給世人做個表率。」這是太平時代的過活方式,對於那些只知靠刀槍討生活的人,須先讓他們知,還有其他的生存之道。

    但林道春對家康的「交易第一」並不看重,「在下以為,大御所恐應好生反思,已故太閣為政,最欠缺什麼?」

    聽他這麼一問,家康頓時被勾起了興趣,不由反問:「先生認為,他缺少些什麼?願聞其詳。」

    年輕的道春昂然道:「禮。」

    「禮?」

    「太閣和大御所同樣具有熱情,希冀天下統一、太平。然而『和』與『禮』共存,才能打造堅固的根基。在下以為,太閣並未認識到這些。」

    「哦?」

    「聖德太子教誨後人以和為貴,但把此言分開理解,實為大謬。太子的教誨裡面已經明示,維持『和』必不可缺少『禮』。」

    「嗯。要把在戰亂中長大的粗魯之人變成聖人,必先教會他們知禮。但是先生,我想還有一事比這更重要,古人說『倉廩實而知禮節』。」

    「在下以為,二者缺一不可。無奉禮之心,衣食豐也不知滿足,因人欲無限之故。小人常慼慼,太閣栽培起來的大名與將領,在太閣故去後並未攜起手來。」

    家康點頭不已,「先生是說,您對我的富國之策存有異議?」

    「是。頗有異議。通過促進交易來興國富民,本身雖是極好的善政,然……」

    「僅僅如此還不夠?」

    「不夠。豐衣足食後卻亂了天下的例子,古往今來不勝枚舉。衣食不足亦不失禮儀,教化若不能及此,百姓富足之後,反而可能欲心膨脹,最終引起天下震動。故在下以為,大御所應佈告天下,端正禮道,使禮節與富國並行,方為長遠之策。」

    家康完全清楚道春想說什麼,秀吉公確是因此而敗。秀吉公的「禮賢下士」天下聞名,和誰都不分上下地稱兄道弟,雖然帶來了一股新風氣,人卻未必真心臣服。他培養了部下的霸氣,也導致了部下放縱冶遊和目無法度的惡習。太閣故去未久,部將便分崩離析。這正是由於他不重林道春所言的「禮」。家康已明白此理,遂道:「謹記先生教誨。富國乃有禮之富,『無禮之富不能成富』。」

    「財富未能使人安樂,反而致人放縱,擾亂世道,此必是大御所不望看到的。」年輕的林道春反覆對家康強調「禮」之重要。他道,「禮」乃是秩序的基石,若要建設真正的太平盛世,首先便要築牢道德之基,讓武士能明確善惡,嚴格遵守禮儀。

    「事情有時會出乎大御所之意料。若大御所以為善,天下皆以為惡,還望大御所屈己從善。」

    「話雖如此,有時善惡實難分辨哪。」

    「教化中若出現這等混亂,就無法維持秩序。故要明確是非,不論對誰,都應公正。」

    「是啊,對天下人不分彼此,一視同仁,即所謂『誠』。」

    林道春似終對家康的回答滿意了。他提醒家康,莫要忘了自己乃是操天下權柄之人。天下終歸在家康之手,他自己不過一介引路之人。若家康不能嚴以正行,他只是空談。

    「深得吾心。」家康笑著頻頻點頭,「操天下權柄者,必須有坐於漏船、臥於火屋之心,德川家康斷不會辜負先生。畢竟我也活了六十多年,明白一己之道可立於天下,天下之道也盡在這一己之身中啊。」

    人和天地本為一體,能夠明白這個道理,則無論愚鈍者還是貧賤者,都會以天下為己任。此乃家康的信條,也是他的頓悟。聽及此,林道春眼中現出感動之色。

    「承蒙指教。大御所真如一株大樹。大樹不會只朝一邊生長,那樣的樹不會豐茂,只有讓枝葉伸向四面八方,方能長成參天巨木。就讓林道春在這大樹之下,盡心盡力開拓『誠』之大道!」

    自那以後,家康在身邊侍從的眼中,總有仰之彌高之感。林道春雖然具有無比的熱情,然而在功成名就的家康眼中,終還有些未脫稚氣。

    慶長十年九月初三,家康將往返安南的朱印狀授予角倉與市時,正色道:「記住,禮要正。不管他國人是輕視你還是尊敬你,都要以禮為本。」

    家康重「禮」誠已受了林道春的影響。在此之前,家康很是羨慕豐臣秀吉的坦誠待人,坦坦蕩蕩,與誰都能敞開胸襟。秀吉公能做到,家康卻不行,正因如此,他才會心存羨慕。不過他也思量,這容易讓人變得輕薄,脫離常軌。

    故,家康和家臣們晚間的閒談,也在一貫的說教之外,增加了一些厚重之感。說教似變成了莊嚴的經文,這讓眾人感到了些許壓力。

    本多正純經常說笑道:「大御所好似變成了活祖師。」年輕一些的竹腰正信等人,近來亦多被家康傳召。他們說,家康公好像週身都沐浴在威嚴的光芒之中。不只竹腰正信,負責頒發朱印狀或與海外進行文書往來的豐光寺承兌等人也覺得,每當聽到家康說「就這般」的時候,舌頭就會打結,想說的話便也說不出來了。眾人皆以為,「大御所的想法終究有理」。

    家康以為,「禮」於治國,絕對不可或缺,乃是凌越個人品格之上的法度。故,他制定了新軍令十三條,同時頒布殿中法度八條,命令天下大名嚴格遵守。規範世人行止的同時,也讓大家備感受了約束。這導致昔日與家康同列的舊大名之間,亦開始流傳一些風言風語,「大御所威儀愈來愈盛」「是啊。大御所已天下無敵,便是號令我等,亦理所當然」,諸如此類。

    另一方面,家康加緊擴大海外交易。批准角倉與市和安南做生意後,又准呂宋可每年派四艘商船來日本,但須保證日本近海安全。

    這些舉措無疑讓索德羅等洋教徒感到不安,但也說明家康打算將信奉和交易分離。最近,索德羅未經過伊達政宗引薦,直接拜見了將軍秀忠。淺草的施藥院已經蓋好,政宗之女和忠輝的婚禮也近在眼前。

    家康一方面端正國內禮儀風氣,一方面愈發熱衷於海外交易,天下太平之象愈盛。高棉國君派人送來文書和貢物,安南也送來國書……

    家康的善政帶給百姓國泰民安之感。大阪亦開始修繕築建大小寺院,以秀賴的名義在醍醐建造了三寶院的仁王門之後,立刻為相國寺法堂造了一座鐘樓;鐘樓還沒完工,又開始修醍醐三寶院的西大門;接著,杵築社也開始動工……一眾舉措簡直像著了魔。頗有諷刺意味的是,此時醍醐寺發生了火災,如意輪堂、五大堂和御影堂均被焚燬,必須重建。

    對此,世間也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人說,大阪無能人,把太閣大人好不容易攢下來的金銀都花在築建寺廟上了。還有人認為,修繕寺宇乃是澱夫人想讓天下所有的寺宇同時詛咒德川的敗亡。

    其間,家康鼓勵林道春大量刻印經書,同時從安南、呂宋著手,意欲恢復與大明國的交易。

    但,偌多人的眼光還依然停留於亂世,一有風吹草動,遂立時認定為江戶和大阪的對立。但在洋人傳教士眼中,此時的日本國則另有一番風貌。

    後人於《日本西教史》載:「將軍(家康)表現得有如一位誠實坦蕩的主君。他根據太閣遺命,視秀賴如己出,命令大阪兩位奉行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保護秀賴,明令禁止大阪的藥鋪出售毒藥云云。」在洋人眼中,家康乃是秀賴的依傍,而日本亦盡入家康之手,朝著太平盛世的方向發展……

    實際上,林道春時時催促家康實踐聖人之道,家康自己也為了普及推廣而不辭辛勞,印了諸多書文。故如此說來,大阪的行為也可看作秀賴母子對家康的鼎力協助。

    一日,本阿彌光悅被召到伏見城。

    本來,家康還敦促光悅將準備送給安南國君的配刀刀飾也一併帶來,然而刀飾此時還未做好,故光悅此次到伏見城,還得對此作些解釋。

    竹腰正信帶著光悅到裡中時,家康正於小書院聽林道春講解《論語》,表情前所未有地莊嚴。

    光悅在外間靜候,直至林道春的講解停下。他心中暗想,家康的表情固然嚴肅得有些可怕,卻也有一種奇妙的莊嚴——年近七旬、手握重柄者,卻能端端正正坐著,聽二十多歲的年輕儒者講課。若是先前的太閣大人,又會怎樣?恐怕林道春斷無膽子來傳道授業。即使他無所畏懼,秀吉公也會因為面子一口回絕。

    從這一點來說,家康完全將自己當作了一個愚鈍之人,不過,也許他是個難測深淺的天人,一臉「朝聞道,夕死可矣」般的嚴肅,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聽,全身心都已入了儒道。

    林道春亦聰明至極,授課甫一完畢,立即退後拜倒,從老師恢復為家臣,開始閒聊:「現在世間有些奇怪的傳言。」

    「先生指的是……」

    「說籐原惺窩先生將在下薦給大御所,乃是因為先生自己拒絕了大御所。」

    「哦,拒絕我,所為何故?」

    「大御所心裡總想要滅了大阪的秀賴,先生看清了這些,巧妙地脫了身,方將在下薦給了大御所……諸如此類。」

    「唔,老套!」

    「在下也這般認為。這些傳言背後,卻總像有些無事生非的亂世陰影。」

    「好了,先生放心,我非市井之人,豈會輕信傳言?」

    光悅差點撲哧一聲笑出來,急又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笑出來可是大大不敬。只聽家康道:「你就退下歇息去吧。我要和先悅說說話。」

    道春恭敬地退下,光悅方被叫到家康面前。

    「光悅,坐近些!刀飾做得怎樣了?」

    「望大御所能再寬限兩三日。」

    「好吧。希望你能把刀飾做好,莫要給幕府抹黑。我在這世上的日子也不多了,但是你做的刀飾會作為幕府的寶貝,在安南國王室永遠流傳。倘若流傳的淨是些粗糙玩意兒,往後的日本人就可憐了!」

    「謹記大御所教誨。」

    「另,我最近要去駿府,著手修繕駿府城,作為我日後隱居之處。雖說是隱居,但也會有些客人。你替我想想,準備一些可以送人的刀,或是印著德川家徽的新鮮玩意兒。」

    「駿府?」光悅眉頭忽然籠上一絲陰影。

    「怎的了?」家康立刻注意到了光悅神情的變化,微笑道,「你想說,隱居倒是無妨,隱退還嫌太早?」

    光悅畢恭畢敬施了一禮,「大人明察。恕小人直言,確如大人所言,現在提隱退,有些言之過早。」

    「我……」家康解釋道,「打算向眾大名徵賦役修繕駿府城。」

    光悅一下子放下心來。他明白了,即使隱居,家康也未打算就過閉門謝客、不問政事的日子。

    「我打算每五百石征一人,是不是太重?」

    「五百石一人,那就是五萬石百人,五十萬石千人……不,絲毫不重!為了築建大人的居城,再多一倍,天下也樂意出力。」

    「那麼,我再問你,我想對大阪也這麼個征法,你以為如何?」家康若無其事說完,等著光悅的回答,他一直把光悅的批評當作百姓的心聲。

    光悅的眼睛睜大了,「那,那……」

    「不應向大阪徵賦役?」

    「不。大御所可別這般決定。那必給世間種下不安的種子!」

    「那麼你是贊成徵收賦役?」

    「大人,豐臣與德川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將軍大人和大阪的關係若與私事混為一談,並不合適。若因疼愛秀賴而免其賦役,這樣公私不分,只會讓世人迷惘。光悅深感不安。」

    家康抬眼看看光悅,沉默良久。

    「大人,讓大阪城主明確知道當怎麼做,才是對他真正的關愛。大阪之主既是身份高貴的公卿,也是將軍治下的大名。大人應同樣對待天下大名,否則天下秩序就難以鞏同。小人以為,對大阪徵賦役實在理所當然。」

    家康吁了一口氣,道:「不許徇一絲私情,我的晚年也太乏味了吧。」

    「賦役乃是獻給神佛所派之人,故真正的賦役公平無別。」

    「好!既然你這般說,我也決定這般做!還有一事,我搬到駿府之後,打算把專駐大阪的猿樂藝人們遷到駿府去,你認為如何?」

    這一次,光悅慎重地想了想。猿樂藝人改駐駿府,他可從沒想過……

    當初秀吉公為了犒勞天下大名,讓猿樂藝人專駐大阪城。本來並未規定藝人必須待在天下人身邊,只是一種偶然,但世人似把它理解成了一種法度。故家康才想把猿樂藝人遷至駿府,以在有人拜訪時,請其共賞。本阿彌光悅是這般想的,卻不能這般簡單作答。他一直以冷靜自居,故在公私分明地讓秀賴和其他大名一樣課役之事上,他想得很是清楚。然而,和法度無任何關係的猿樂藝人,自另當別論,這歸根到底,就是個人喜好問題。特意從秀賴身邊遷走猿樂藝人,有甚好處?

    「大人,此事不如三五年後再說吧。」光悅深思熟慮之後,道,「先對大阪課役,再把猿樂藝人遷走,如此一來,大阪城主可能會對大御所產生怨恨和誤解。」

    家康聞此,突然開懷大笑,「哈哈,我放心了。就按你說的,但是,光悅……」

    「大人。」

    「我發現,即使聰明如你,也如此容易掉入我的圈套。」

    「圈套?」

    「是啊。我方才是故意問你,想聽聽,你以為家康還能活幾年?」

    「呃……」

    「我若單刀直入地問你,量你也不會說出一二年的話來,故我乾脆用猿樂的事情試試你。你是覺得,三五年後我還能安然活著?」

    「這個……」此時,連光悅也不由得啞口無言——家康居然有孩子般的心思!

    「光悅啊,我若還能活上三四年,就絕不會去看什麼猿樂。我要把海內各重要城池都打造得堅固無比,能夠面向天下。」

    「如此說來,大人還要修繕其他城池?」

    「是。不過這種修繕可非大名那樣裝裝門面,那只會導致亂事。修繕乃是為了日本,是為了提防那些覬覦天下者和他國勾結。有此準備,子孫後代都可安心從事交易了。你說呢?」

    光悅無言。

    「另外,有萬世的太平天下,才能有萬世的德川幕府。」

    光悅聽到家康說出這等奇怪的話,不由得屏息凝神,身子稍稍向前挪動了一下,道:「誠如大人所言。」

    「其實,不管是小家的昌盛,還是國家的繁榮,終歸都是一理。我非硬把這二者捏到一起說,而是深有感慨。本來,我以為秀忠不會有兒子了,沒想到生出了竹千代,接著是國松……此乃天意啊!我年事已高,卻又連得五郎太丸等几子,那時就有點大勢已定之感。對於我的血脈,不可能只給兩三萬石俸祿就棄之不顧,但若被世人說『那老傢伙只顧自己的子孫』,也多有不妥。倘若連德川家康也只關愛自己的兒孫,忘記了天下蒼生,那可就違背了林道春先生所言的聖人之道……」

    「但是,那……」

    「其實,這種煩惱不分年齡。但我最近才意識到,我犯了大錯。不論是我的兒孫,還是別人的兒女,能夠降生到這世上,都是超越了人之才智的神旨,是神的恩賜啊。」

    光悅微笑著點點頭。若想生孩子就能生出來,晚年的秀吉公也不會那般著急了,可能就不會出兵朝鮮,更不必說後來的亂事了。像家康這般人物居然最近才明白這些,直讓人感慨萬千。

    「那麼,大人,您現在怎生想的?」

    「光悅啊,人的成長,有三個重要階段,你知否?」

    「三個……只有三個?」

    「不,細說起來可能無數,但是首先,人乃是為了自己而奔波。」

    「是。只是大部分人都碌碌一生。」

    「然而,不能一直為私心而活,我苦惱的是該如何去掉私心。」

    「是。」

    「口裡說為了天下,為了家臣,其實只是為了一己之欲。每當這樣一想,我就覺無顏面對諸神佛。但過了那個階段,我又悟到了另外一個理:世間和個人乃是一體!明白了此理,就能立於天地之間,將天地之道濃縮於此一身之中。也就是說,私心經過錘煉之後,能成為天地間的法度。」

    光悅全神貫注,聽到這裡,略微鬆了口氣,開始咀嚼起家康話中的意思來。「大人,可否再講一遍?何為明白了此理,就能立於天地之間……」

    家康嚴肅地盯著光悅,重複道:「明白了此理,就能立於天地之間,將天地之道濃縮於此一身之中。」

    「人和天地乃是一體?」

    「是。人能夠降生,並非僅因為父母所願所期,而是在父母的努力之上,加諸天地之願。故人子亦是天地之子啊!」

    「大人若這般想,私心便是天地之心,公心亦是天地之心,二者就合二為一了。」

    「我幼時聽駿府臨濟寺的雪齋禪師說過些類似的話,比如一粒沙中包含日月之道……但成年以後,就忘記了許多,誤以為去掉一切私心,就能成為聖人……」

    這正是光悅現今的修為。推及己身,光悅臉不由得微微泛紅。經常為身外之事動怒,其實便是傷害自身。家康的修煉似已超乎常人了。

    「光悅啊,私心經過磨煉,就能成為天地之心。明白了此理,我一直都過得很是愉悅。要嚴格調教兒女,請有才能的家臣輔佐指點,方能使他們成有用之材。不僅是自己的兒女,他人之子亦是如此,不分什麼你我,都為上天之子。」

    光悅心悅誠服,豁然開朗。「小人明白。大人您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天下蒼生,才不斷築建堅固的城池。」言畢,他哈哈大笑,雖無禮,卻也自然坦蕩。

    「光悅,你覺得奇怪?」

    「不……是。想到大人如此關注世間……哈哈……」

    「好生無禮,居然笑我!」

    「大人,忠輝公子和五郎太丸公子都將入住大城。這樣,大人作為父親,既能為兒女計,亦能為天下計。私心即公心,公心即私心。蕩蕩之心,可昭日月!」

    家康臉有些紅了,笑道:「看來,你是要不斷錘煉我了……」

    光悅胸口一緊,謹慎地收了笑。想想亦確實如此,只有自己才能和自己鬥到最後。「大人,您的話讓小人眼界大開。不管是自己的兒女,還是別人的孩子,都一樣,都要不斷磨煉,使其得以成材。小人深深領悟到了這些。」

    「光悅啊,」家康的目光變得嚴厲,「只想到這些,還遠遠不夠啊!」

    「哦?」

    「自己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無甚區別,能夠看到這些的,乃是老天之眼。」

    「是。」

    「認為人皆有天眼,可就過於自大了。上天把孩子托付給人間的父母,非給父親,亦非給母親,而是父母,此中蘊涵著無限的意味。明白嗎?父母會怎樣對待孩子,上天深知這些,才把孩子托付給他們。故,人對自己的孩子常常比對別人的孩子更加疼愛。」

    「晤。」光悅突然揉了揉耳朵,心中猶疑。

    「光悅,你的表情好生奇怪。我的意思,是不要因為是自己的孩子,就有所顧慮,孩子都是上天托付,應毫無隔閡對待。只是,愛之不能過分。上天對所有孩子一視同仁——這樣說,你能有所領悟吧?人生來都是一樣,對愚癡病弱者,皆不可侮辱輕視。」

    「是。」

    「大樹的枝葉向四面八方伸展,不會只朝某個方向;或者可以說,只有生得不偏不倚、枝葉繁茂的樹才能成為大木。再簡單些說,兼愛眾生,不分彼此,這才是上天定下的誠實之道。」家康說著,恢復了笑容,「我的毛病又犯了,光顧著說自己的事,還未顧得上聽你說。能夠讓人說出自己的想法,知其好,知其惡,方是真智者所為。除此之外,實無甚智者。來,有無趣事講給我聽聽?」

    「是。」光悅長吁一口氣,抬起頭看著家康,道,「所謂智者,便是能聽取人之善言並加以應用之人,小人說得可對?」

    「對。故歸根結底,眾人及你,均是家康的智慧源頭啊!」

    「豈敢。聽大人這樣說,小人備感榮幸。其實,小人真有幾句話想對大人說。」光悅腦海中浮現出阿幸,道。

    「哦?那你就說吧。」家康略感意外,將扶幾略略前移,身子向前靠了靠。

    「其實,這是一位叫阿幸的女子所言。」光悅道。

    「阿幸?」

    「是。那女子甚是機敏,不似尋常女子。她乃大久保長安大人愛妾。」

    「大久保長安去佐渡,還帶了家眷?」

    「正是。」

    「好啊,並非多大惡事,少了女人易生殺伐啊。」

    「阿幸給小人講了一些事,引起了小人的警覺。」

    「她從佐渡過來說的?」

    「不是,是她去京城時。」

    「說了些什麼?」

    「說是大久保大人被洋教的人盯上了。」

    「洋教的人?」

    「正是。那些人似對三浦按針得以追隨大人左右,甚覺不滿。」

    「那可有些時候了。從三浦按針的船漂到豐後海邊時開始,神父們就說什麼尼德蘭人、英吉利人都是海盜,堅決要求我砍了他的頭。」

    「實際上,其怒火還未完全熄滅呢。」

    「沒那般容易熄滅。按針說過,尼德蘭、英吉利、班國和葡國經常打仗。是因為教義不同?」

    「正是。教義不同,積怨甚深。」

    「唔。」

    「日本的洋教屬於南蠻所信之教。故他們甚是擔心按針會仗著大人寵信而禁了洋教,就像先前太閣大人禁教一樣。」

    「不無可能。」

    「故阿幸才說,大久保大人似被盯上了。」

    「她這樣說?」

    「是。他們急於通過大久保來接近大御所,謀求舊教安泰。阿幸是這般說的。」光悅發現家康臉上並無一絲不安,遂加重語氣,「總之,那些洋教徒萬一再弄出像一向宗之亂那等……可怕的亂事來,把大久保大人捲了進去就不妙了。阿幸都明白告訴了小人。」

    家康笑著點了點頭,「光悅啊三我說過,大樹的樹枝不會都朝同一個方向生長。對我來說,並無什麼南蠻紅毛的分別。我只希望能和雙方友好地做生意。雖然這只是一個想法,但我已作好了充分的準備。」

    光悅有些為難,「大人,您的教誨讓小人受益匪淺。不過,可否容小人再說兩句?」

    光說心中仍有巨大的不安。家康看去對南蠻和紅毛的對立已瞭然於胸。然而仍有兩件事是他所不知的,其一乃是伊達政宗的性情,其二為大久保長安的人品。對天下之人與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者,唯有神佛。人總有誤信誤見。比如信長公,性喜獵奇,少了新鮮玩意伺候著,很快就會被他厭棄,故荒木村重才被迫叛亂,佐久間、林佐渡守等舊臣亦遭流放,明智光秀才會兵變。秀吉公也一樣。在他晚年令利休居士切腹時,他的昏昧不明已尤為顯著。那時他聽信諂媚,已墮入驕奢自大的深淵。光悅以為,秀吉公並非真心信服信長公,故才先追隨而後代之。然而到了晚年,多疑與驕奢便毀了秀吉公傾半世之力打下的江山。家康公便比秀吉公少了許多弱處,若想尋得比他更聖賢之人,世間鮮矣。雖然如此,在光悅看來,家康身上畢竟還是有些缺失。

    「無須多慮,但說無妨。」

    望著家康坦蕩的表情,光悅感到身體有些僵硬。但是,愈緊張愈要一吐為快,正是光悅的性格。「非他,小人擔心大人您對教義的態度。」

    「你不是要勸我也信教吧?」

    「不,小人從未這般想過。但是……」

    光悅不知該怎說才是,乾脆橫心直言道,「大人對信奉之事過分仁慈了。換言之,亦是對神佛不夠堅定。此即小人所憂之處。」

    「唔……」家康表情古怪地沉默起來。

    「小人以為,大人對所有教派一視同仁,太寬容了。」

    「唔。」

    「小人絕非想勸大人皈依日蓮宗。同為洋教,南蠻和紅毛鬥得如此激烈。面對這一事實,大人您是否也當好生瞭解他們各自的教義?萬一他們的爭鬥殃及我國,您也能夠清楚判斷,當支持誰,不支持誰?」光悅說著,感到身上越來越熱,汗水漸漸滲了出來。

    家康沉思良久,方道:「光悅,我記得你常常道,人和人的脾氣秉性不一樣。」

    「是。不過脾氣秉性和教義宗旨不能一概而論。」

    「那可能是和危害人間的邪教相比而言。重視人的性命,主張慈悲為懷,宣揚正義與太平……秉持這些信奉的人,比那些少了信奉的人離我們更近。」

    「大人,可能小人這樣說太固執了,但人性情各異,亦有令人憂懼之輩。若其變成脫韁之馬、謗法之徒,或成野狐禪,如魔道一般,也許比毫無信奉還要可怕。」

    「不,並非說你沒有道理。是啊,許多人以為自己已然悟道,其實是魔道。強迫別人信奉,或者不許人信奉什麼,都毫無道理。人之性情千差萬別,長相也各不相同,無非因為人的出身心性之不同。故不論來自何宗何派,何妨順其自然……這便是我的想法。」

    「大人,就這一點,小人想說說淺見。大人您方才說到『魔道』,小人不認為大人真在講魔道。但是世上諸多學人,信奉之忠誠完全不及大人,卻對八大宗派瞭如指掌,無論鬼神儒佛,都能如數家珍。」

    「此乃小魔道。」

    「可這般說。他們知之,卻並不信之。故不管遇到什麼樣的水流,他們都會立刻被沖走,即如隨波逐流的浮木。」

    「是啊。」

    「天降雨,雨生洪,洪浪滔滔,此乃天道。小人我……」光悅逐漸難以抑制心中所思,眼中綻放出異樣的光芒,「改變大人的信奉,並非小人本意。大人對浮木的無所顧慮,讓小人折服。但若讓那些浮木把辛辛苦苦築好的大堤衝垮了,堤後的百姓可就遭殃了,故小人才提醒大人要注意『浮木』。」

    家康突然使勁點了點頭。「嗯,我似明白你的意思了。」停了一下,他又道:「光悅,你言中所指,似為大久保長安?」

    光悅呆住,但他並無懊悔。他在說到「浮木」時,心裡想的確實是長安。長安並無嚴肅認真的信奉,卻一肚子見識,仗著那些玩意兒傲氣十足,神氣活現,實不過是狐假虎威。

    「光悅,你對伊達政宗亦有所憂?」家康冷不丁冒出一句說笑般的話。

    面對如此直白的問話,光悅也無法立刻回答。他並非對伊達政宗有所忌憚,而是忌憚心中神聖無比的日蓮大聖人。人與人之間,互生憎恨萬萬不可,但對於那些玩弄權術、野心萬丈之人,卻絕不可寬大待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大久保長安和伊達政宗亦有所不同。二人同樣都有強烈的貪慾,但長安雖有怪癖,卻無殺氣。政宗則相反,貌似超然,實則週身充滿亂世的凜凜殺氣。家康此時特意提及二人,是否已對此有所察覺了?不過,現在光悅無確鑿證據以評說是非。

    「是我過分了。讓你說說心中好惡,其實,說了又有何用?」

    「不,大人,既然大人問起,小人焉有不說之理?小人以為,伊達大人令人恐懼,小人誠不喜他。說這些真是不該,小人心裡的祖師剛才這般數落,才未立刻回您。」

    「明白。完全明白。尊重心中的佛祖乃是誠心啊。」

    家康停了一下,又道,「但是,想想啊,我非疏忽大意之人。我對將軍亦常說,真正的大將既能坐於漏船,亦能夠臥於火屋。從你說的話中,我似發現船上有一兩處快漏了。」

    光悅再也說不出話來。一些人一旦擁有武力,便有極大威風;一些人則一旦有了權柄,就再難駕馭;但多數人因露了真面目而讓人恐懼,也因露了真面目而讓人親近。光悅覺得秀吉公可怖,乃是因秀吉仗權殺了關白秀次及其妻妾。現在,光悅覺得家康可畏,乃是因為自己的真面目露在了家康面前,但這種畏懼亦伴著一絲親近。

    「嗯,看來,宗派對立比我想像的要可懼許多。」

    「大人明察。」

    「但我也很頑固。天下穩如泰山,德川方能安穩。故,我會為我的兒孫們計。先前我不願世人這般評說我,如今已不為此煩惱了。」

    「若非如此,名劍恐就無用武之地了。」

    「贈送給安南國君的長刀,你用心做吧。」

    「事關名譽,小人定打造出能代表日本國的名刀,體現大人心意。」

    「有勞你了,光悅。」

    光悅恭敬地垂首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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