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10·幕府將軍 正文 第四章 於大歸天
    德川家康生母先時從江戶來到了伏見,在此安度晚年。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人前來拜訪。

    老夫人以前名於大,現在被人稱為傳通院夫人。

    時入慶長七年,傳通院年已七十有五。六十一年前,她生下了家康,之後不久母子分離。她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夠早晚守著家康,過上這等平靜的生活。直到現在,她還常常夢見早先的事。每當午夜夢迴,感激之情便會油然而生。然而,在夢中,她卻哭個不休。過去的事情常在夢裡再現,她一旦哭起來,淚便不止。

    夢中諸人,現在幾都離開了人世:家康之父廣忠、母親華陽院、父親水野忠政,以及曾多方照顧她的酒井雅樂助……

    六十年後,她再看看周圍的一切,常覺不可思議,亦常暗自發笑。那時的竹千代現已位極人臣,成了掌管國家大事之人。作為母親,她為兒子感到驕傲。這是人為,還是天定?她經常這般詢問自己。

    茶屋家的上代主人清延曾經對她說:「夫人乃是天下第一母親。」她聽到這話,竟不感到奇怪。每當想起此事,她便渾身發熱。清延也已不在人世,現在茶屋的家主乃是十九歲的清忠。

    二月初一,井伊直政去世了,年僅四十一歲。據說自從關原一戰負傷以來,他的身體便每況愈下,最終不治而亡。

    唯獨家康卻愈發精神了,而且據說他的側室阿萬也己懷有身孕。他五十九歲時,阿龜夫人生下五郎太丸,家康多少感到不大自在。然而奇怪的是,六十一歲時又得一子,他卻裝得若無其事。

    將要出生的,走向死亡的……時日在一刻一刻流逝,人也在一點一點變化。在這變化不止的人世間,能夠活到七十五歲,於大對上天已抱著一份足足的感激之情,即便馬上死去,也應瞑目了,還在心中苦笑什麼?她自然知道,自己是出於貪念,但她仍然覺得須再為家康做些事。

    這日,於大聽說茶屋清延次子又四郎清次從長崎回來,便叫他過來。

    「又四郎還沒到嗎?」於大讓人把墊褥挪到臥房門口,五月的驕陽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大約兩刻鐘後,又四郎才趕過來。「老夫人身體還是這般硬朗,小人欣慰之至。」又四郎今年剛十八歲,但與他體弱多病的兄長比起來,要健壯得多。茶屋家在朱印船出海時,為「九艘船」之一,之後便專注於生意,經常前往長崎。

    家康去年曾回過一次江戶,接了於大,便又回到了伏見。那時,又四郎匆匆拜見過於大一面,便趕往了長崎。

    「你還跟以前一樣精神,真是太好了。裡邊請。」

    「打擾老夫人了。」又四郎雖然只有十八歲,但體格和言談舉止均像二十五六歲的人。

    「又四郎,我有兩件事想托你。」

    「只要是又四郎能辦得到的,請儘管吩咐。卻不知是何事?」

    於大微笑著點點頭,令幾個侍女退下,方道:「此事只有你才能辦到。」

    年輕的又四郎看到她屏退了侍女,表情有些僵硬。他清楚地知道,這位老夫人是個什麼樣的母親。家康到江戶去接她時,她囑咐道:「路上不可張揚。」於是,家康僅帶了三十幾個隨從便沿東海道出發了。從大津到山科迎接的公卿以及各大名,始時竟未發現那便是家康的隊伍,後來才追上來,甚是狼狽。隊伍過於簡樸,出迎之人起初還以為頂多是個小吏。縱然是因為家康不願違逆母親意願,但經此一事,家康的風評越發好了。就是這樣一位老夫人,今日卻屏退了在場侍女,可見所托之事甚是重要。

    「又四郎,先說這第一件,我想讓你到長崎之後,學習洋人的學問。」

    又四郎吃了一驚,道:「這……其實小人已經開始學習他們說話。老夫人怎生會想到這事?」

    「我這老太婆到多大年紀,也放心不下自己的兒子啊。」

    「是。」

    「大人對於我這老太婆來說,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兒子。因此,我也想為他做點什麼。」

    「小人明白。」

    「將來,到了太平盛世,生意自變得極其重要。我擔心他到時聽不懂洋話。要是像你這般能幹的年輕後生能精通洋人的學問,好處將不可估量。」

    又四郎緊緊盯著於大,嘴唇有些發抖。老夫人僅此一句話,就足以讓年輕的又四郎熱血沸騰。

    「人一生啊,必須做一件有益世人的事情。」於大興致勃勃繼續道,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在岡崎生下家康之前,我出於這樣的想法種下棉籽。多虧了那棉籽,松平人一直對我這個老太婆念念不忘,一看到棉花,便想起我。」

    茶屋又四郎神情緊張地點點頭。他沒想到,從這個老邁的幸福女人嘴裡,竟說出勸學之言。她的確不是普通女人。以前他就常聽父親談起,說她年僅十七歲便被迫離開松平氏。那時她深知自己的哥哥是性急之人,怕他做出何等不測之事,半道便讓送她的松平家人回去了,因此,松平氏沒有一個人怨恨她。後來,家康平定了三河,她方被接回岡崎。今年已經七十五歲的她,處事時依然保持著謹慎小心的態度。

    「像你這般天資聰穎的年輕後生,若是能夠為了後人,學些洋人的學問,定會如虎添翼,不不,應該說定會讓佛祖滿意。」

    「老夫人所言極是。」

    「因此,我想讓你努力學習他們的學問,如何,你願意嗎?」

    「老夫人,您不用擔心!若是那洋人的學問,又四郎定會全心全意去學習,況且這也於我們茶屋家的繁盛有益。」

    「好,太好了。那麼,我還有一事相求……」傳通院突然警惕地壓低了聲音。

    「請儘管吩咐。」

    「令堂是生於花山院的參議大人家中吧?」

    「正是。家母現在家中,身體好得很呢。」

    「我想通過你母親暗中打聽一件事,不知合適不合適?」傳通院臉上恢復了孩子般的熱情。茶屋又四郎大感興趣。

    「不過,這只是你我之間的事,萬萬不要對外人說。家康覺得自己出身於武將之家,便不想要朝廷的官位,而希望天皇能下詔敕封將軍。」

    又四郎全身僵硬,盯著眼前這老夫人。這話令他大感意外,比起勸學之言,此事直如驚雷。宮裡近來因為敕封家康為將軍還是關白之事,產生了分歧。茶屋家負責宮裡的衣料,又因母親的關係,又四郎對此事也略有耳聞。

    「老夫人,您是想幫大人完成他的心願?」又四郎屏住呼吸道。傳通院長舒了一口氣,對著又四郎雙手合十。

    又四郎不語。傳通院已是古稀之年,又四郎原想,即便有些什麼,她也不過發些瑣碎的牢騷,然而她卻道出了一件連重臣也不敢輕易出口的事。她難道認為我能幫上什麼忙?又四郎實在感到羞愧。他所能打聽到的,無非是誰不同意敕封將軍之類。即便能打聽出這些,說與傳通院聽,又能怎樣?難道她還能去說服人家?

    「又四郎,」傳通院雙手合十,向又四郎道,「你能否轉告令堂,就說,我老太婆生下了大人,卻未能養育他,是佛緣淺薄。因此,我現在每日禱告佛祖,希望能收走我,並完成大人心願。」

    「老夫人……」

    傳通院夫人像孩子一樣點了點頭,「要是大人能夠遂了心願,太平盛世定能到人間。你也知道,所司代是板倉大人,佐和山那邊有世世代代忠心耿耿效忠天皇的井伊大人。加強了京城的防守,然後把眾大名聚集到江戶,由大人好生看管,亦能保證天子和公卿安全。呵呵,你大概會笑我不服老。其實,大人想得更周密,我才想助他遂了心願。」

    「小人明白。」又四郎的聲音有些嘶啞。在關原之戰中,他曾協助兄長運送兵器糧餉,卻不知家康有意至江戶執掌權柄,甚至老母傳通院亦有此念。「那麼,小人將大人和老夫人的願望轉告給家母,之後呢?」又四郎想傳通院夫人既徑過深思熟慮,想必早有打算,於是這般問話。

    傳通院再次雙手合十,「女人自能懂得女人的心思,你就說,我是以性命為大人祈禱。」

    又四郎險些失聲。傳通院比年輕的自己還要冷靜,這是一個隱含著深奧玄機的謎。父親四郎次郎已經不在人世。然而皇宮與公卿之家,都與茶屋家有些關係。傳通院必是看到了這些,才對又四郎提出這個念想。「女人自能明白女人的心思」,這是多麼平常,然而又多麼執著的慈母之心!

    之後,於大未再說讓又四郎為難的話。她親手沏了一碗茶,用懷紙包些家康送來的白砂糖,瞇著眼睛吃得津津有味,還苦勸又四郎也食用一些。又四郎一本正經接過來,嘗了一口。他想笑,卻不敢笑——那糖其實是他以兄長的名義進獻給家康的。之後,傳通院又說了些家常話,談到家康應高台院之請,為高台院建了一所寺院。高台院住在寺中未免寂寞,希望又四郎能夠抽空去看看她。又四郎應承下來,便告辭去了。

    於大讓侍女把又四郎送到門口,便開始抄寫佛經,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課。

    「老夫人,奴婢給您揉揉腰吧。」貼身侍女阿才道。

    於大微微搖了搖頭,阿才為家康同母異父弟康俊所送。見老夫人搖頭,阿才便走到於大身後,為她打扇。她知於大的想法。其實,於大正在與自我爭鬥:她對自己晚年的幸福感到恐懼,更確切地說,是對安逸地活著的恐懼。

    於大和康俊經常對阿才說起,當初她被迫離開松平家,剛剛嫁到久松家時,曾向久松家的洞雲院獻了一份血書《觀音經》。當時於大甚是掛念年幼的家康,於是咬破手指抄寫經文,虔誠地許下一個願,願以性命換取家康平安。

    於大許的願應驗了。家康如今擔負著莫大的使命——締造萬民期待的太平盛世。然而,於大卻未能獻出自己的性命,反而成了萬人仰慕的天下最幸福的母親。她覺得,自己不能這麼心安理得地享受幸福,於是忍受著腰酸背痛抄寫經文,以安撫良心。這一切,阿才都清清楚楚看在眼裡。

    剛到伏見時,於大因傷風而臥床,家康送來了藥,她卻拒而不用:「若是吃了,便心中有愧。」

    阿才覺得,老夫人定然是覺得愧對她許過願的神佛,於是,今日便未強為她捶腰。

    於大還在抄寫經文。阿才一聲不響跪在身後為她打扇。時到傍晚,天氣愈發悶熱,汗水浸濕了於大的衣領。阿才沒敢幫她擦汗。因為在於大心裡一直有一個結,她堅信,只要自己受苦,便能確保家康平安。

    兩名侍女拿來了燭台,於大才抬起頭,似剛剛注意到天色已暗。

    「阿才,我今日和茶屋那後生說話時才想到,我還得許一個願。」

    「又要許願?」

    於大放下筆,緩緩離開書桌,「那孩子,是個有出息的。」

    「是。大人也曾說過,又四郎定會使得茶屋一門更加興旺。」

    「是啊,比他哥哥強。」於大不斷點頭,道,「這麼一個伶俐的孩子,也沒能聽懂我的話。世上的事情就是怪,原本可以解開的結,卻又糾纏在一起。」

    阿才不解地歪了歪頭,往前膝行一步,「茶屋公子沒聽懂?」

    「是啊。七分懂了三分未懂。」於大微微搖了搖頭。她在猶豫。

    「他哪裡不明白?」阿才有些不解。

    「雖說沒明白我的意思,但也不是那孩子的錯。就連宮裡的大人們都猶豫不定呢。」

    「宮裡……」阿才吃了一驚。

    於大也為自己的失言嚇了一跳。她又微微搖了搖頭。「把燈點上吧。」她改變了話題,「大家都擁戴大人,真令人感到欣慰。」

    阿才依令,起身點上了蠟燭。她知,這不是她能主動去問的話題,於大也沒再提到「宮裡」。

    於大認為,宮裡的人畏懼家康,這讓她極為不安。宮裡的人似認為,若不給家康高官厚祿,事情便難以收拾,然而秀賴又讓他們感到為難。於大想通過又四郎的母親讓他們知道,所有的顧慮都是不必,家康乃是想做武家統領。又四郎確實沒有完全理解於大的意思。

    世上之事,知易行難。當事雙方往往互相揣測,卻都不敢妄動。目下一朝公卿,無一人敢對家康出言不恭。然而家康對自己的事亦總是緘口迴避。因此,就連經常與之來往的承兌、崇傳和其他五山長老,也不敢妄自推測家康會受何等官職。雖然眾人都知,天下已經握在家康手中,卻還有已故太閣之子秀賴在。因此,若不弄清家康對秀賴的態度,便無法輕易置喙此事。

    深知家康心思的於大憂心忡忡,於是對聰明伶俐的茶屋又四郎提到這些,想讓他打探一下當前宮裡情形,但她又覺良心有愧:這都是我自作主張,真是過於自負了。她絕非懷疑家康是否擁有這樣的實力和品德,而是懷疑自己到底有無插嘴的資格。於大曾向神佛許願,願為家康獻上自己的性命,她的願望圓滿實現了,她自己卻得以安享晚年,所以她總覺得並無資格再有奢望。

    願望都是無休止的慾念所致。因此,於大在又四郎回去之後,便開始誦經懺悔,但懺悔之後,慾念又起:身為母親,我還沒為兒子做一件大事!慾念和自責灼燒著她的心。她哪裡知道,這便是母親對兒子永無休止的關愛。

    我的貪慾太深,總是期待本不該期待的東西,真是業障纏身。於大深受佛法的影響,她堅信現世的盛衰苦樂,都是過去的惡因善根積累而致。事實也是如此,據她所知,無事例外。心中有愛的人,子孫皆得到了榮華富貴,而那些整日裡相互怨恨、爭權奪利之人,由於惡業積累,子孫也無不走向了敗亡。

    整個院子都已被黑暗吞噬,外面一片寂靜,屋內燈光柔和。於大忽道:「阿才,我下定決心了。」

    阿才把侍女端上來的膳食擺在於大面前。

    「我的臉色是不是好多了?下了決心,便覺得舒坦了。」

    阿才笑著點點頭。食案旁的於大看起來的確很高興。

    於大與往常一樣,對著飯食雙手合十,卻遲遲不拿筷子,「阿才,女人真是罪孽深重啊。」

    阿才不答。她知道,老夫人興致勃勃說話時,必會回憶往事。這時與其附和她,不如默默聽著,方更能讓她高興。

    「你也是個女人,要好生記著。」

    「是。」

    「女人有了夫君,便會愛夫君;有了兒女,亦會愛兒女。」

    阿才有些不解,莫非愛也是惡業?

    「就是惡業。」於大似乎看出了阿才心中的疑問,馬上道,「關愛兄弟,關愛下人,連養的貓與鳥也愛。這種對愛的執著,不知不覺間便埋下了怨恨的禍根。我曾經見過因嫉妒發狂而殺死側室的女人,甚至還有因嫉妒而出賣夫君的女人。有人因為太關愛自己的下人,殺掉他人的下人,也有人因為狗打架,去毒殺鄰家的狗……」

    阿才認真地點點頭。若從這個意義上講,「愛」的確是惡業。

    「阿才,因為愛自己的孩子而憎恨別人的孩子,這種關愛便不能成為善根。但女人往往會犯這種惡業。」

    「是。阿才銘刻在心。」

    「不,這不是對你說的。我是對我自己說。」

    「老夫人怎會那樣……」

    於大瞇著眼笑了,「看,看,你也老是這般袒護我。我要說的還在後頭呢。」

    「是。可是,湯要涼了。」

    「哦。我都忘了,那我先喝一口。」於大托起碗,津津有味地啜了兩口,放下碗,又道:「然而世上尋常女子,最關愛的是什麼?」

    「這……應該是兒女吧。」

    於大搖了搖頭,「不。你不就沒有兒女嗎?」

    「那……不是兒女,便是夫君了。」

    「不不,你也沒有夫君。」

    「那是……」

    「是自己!女人最愛的是自己。」於大重重說完,把飯食從膝上拿開,虔誠地雙手合十。

    阿才以為於大一時說得興起忘了吃飯,不由微微一笑。七十五歲的老夫人,真是長壽。世上極少有能活到八十以上的女人。許多人往往一過了六十,腦子便不中用了,有的甚至變得完全像個孩子,僅僅是苟延殘喘。因此,目下的老夫人實乃罕見之人,不但說話還那般有條不紊,就連自我規誡,嚴格程度也絲毫不遜於年輕的阿才。可她畢竟七十多歲了。

    阿才本來想笑,但她抑制自己,道:「老夫人,您還沒吃飯呢。」

    「哎呀呀!」於大笑了起來,「原來你看到了。」

    「是。您才喝了一點點湯。」

    「這就已經夠了。已經飽了。可能是剛才和又四郎一起喝茶時,吃多了糖。」和往常開心時一樣,於大戲謔地微笑道,「我要是不吃飯,你就老是擔心,我才故意用說教來引開你的注意力,沒想到還是被你看見了。」

    「老夫人您真……」

    「把這些東西撤下去吧。」

    「老夫人真的吃飽了?」

    「當然,我跟你客套什麼。」

    「要是您覺得身體不適,得告訴大人。」

    「那沒用……不,我不喜那樣。你告訴了大人,他定會馬上派醫士過來給我開藥。你知道,老太婆最不喜歡吃藥……」

    阿才並未往深處想,依言將飯菜撤下了。

    然而自第二日始,阿才感到於大與往日大大不同。用早飯時,於大說院子裡那些枯萎的牽牛花看著礙眼,命阿才去把它們摘掉。阿才摘完花回來,見老夫人已經在喝湯。當時她沒多想,可晚飯時,她又吩咐阿才去辦事。

    這次是讓阿才去給在家康麾下效勞的下野守忠吉送一份抄好的經文,「在關原一戰中,井伊大人救了忠吉的性命,自己卻不幸負傷,終於亡故了。忠吉說,要把這個送到井伊家。人老了就是健忘,趁想起來,你快快給他送去。」

    阿才慌忙去送經文,回來時,發現晚飯已被撤下。她感到不對,到廚下一看,根來漆小飯桶裡的米飯,絲毫未動——傳通院把阿才盛來的飯全放回了飯桶!

    阿才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讓她不寒而慄。傳通院這次所許的願,難道是絕食自盡?若這個預感不差,阿才的處境會十分艱難。

    家康和其異父弟松平康俊和康元,都曾吩咐過阿才,老夫人的一日三餐必須由她阿才親自伺候,絕不能托付他人。一方面當然是為了防備有人下毒,另外,傳通院上了年紀,應該注意調理膳食。這位天下第一母親,萬一真的許下了那麼一個願,又當如何是好?

    於大乃是個一旦下定決心,便不會回頭之人。她若覺察到阿才已經注意到此事,定會主動對阿才說明。於大若對她說明,並且要她理解,阿才勢必面臨兩難。

    第三日晨,阿才端上早飯時,發現手有些不聽使喚,一個勁兒地顫抖。她還沒作出決定,害怕主動去問,更害怕傳通院對她告白,並要她保守秘密。

    傳通院一直在佛前禱告,許久,阿才把飯端到了她面前。不知為何,阿才覺得老夫人憔悴了許多,又是遲遲不舉筷。

    「阿才……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自私自利的老太婆?」

    「老夫人怎生這麼說?」

    「我已經下了決心,心中舒坦。你心性聰明,定能猜出我的決斷。」阿才不知所措。

    傳通院最終還是說了出來:「我決定,把最關愛的東西,依誓言獻給佛祖。如此一來,吾兒便能如願以償。」

    「老夫人……」

    「阿才,莫要哭,你一哭我便沒法往下說了。」

    「是……」

    「我是想,這樣做了,德川十五代先祖都能守護太平盛世。在吾兒的努力下,德川確認了血統,開始祭祀。若不祭祀祖先,卻又希望祖先保佑,又怎能得到佛祖眷顧?我說得太多了……」於大停一停,旋又笑了,「明明是下了決心,我真是只顧著自個兒……阿才,你能不能讓大人幫我叫侍醫來?」

    阿才一時竟沒明白於大的意思,「老夫人說什麼?」

    「去跟大人說,讓他給我叫個侍醫來。」於大盯著阿才,把膝上的飯推到了一邊,「並不特別難受,腰不酸背也不痛。只是不知為何,就是不想吃飯。」

    「要叫侍醫?」

    「是。」於大使勁點頭,又笑了,「真沒出息。老說些大話,最後還是愛惜自己。我不能就這樣捨棄性命,還讓你這般擔心。」

    阿才有些摸不著頭腦。於大依然笑著,一臉慚愧。老夫人真的因為沒了食慾而擔心嗎,還是考慮到阿才的處境裝病?看她的表情,似是前者;可從她的性情思量,則可能是後者。

    「老夫人多少吃一點吧。」

    「唉,那就喝幾口湯吧。」於大把推到一邊的早飯又拉了回來,端起湯碗,動作頗為自然,毫無可疑之跡。她道:「天一熱,就不思飲食。」

    「要是想吃什麼……」

    「不不。」於大擺了擺手,雙手合十,「還是因為歲數大了。我要是太固執,以後就去不了西方淨土。你不必擔心。」

    阿才只能半信半疑撤下飯食,叫人去回家康。

    家康馬上叫了曲直瀨玄朔前來診脈。玄朔診後,道:「不必多慮,很快就能康復。」

    然而於大卻沒如他所言很快康復。開始時她還起來抄抄阿彌陀經,七日後便臥床不起,形容也一日日消瘦下去。

    醫士換了好幾個。雖然都知道脈搏日漸衰弱,乃是因為食慾不振所致,可除此之外,一切又都無礙。於是,醫士都說:「恐是陽壽已……」他們都想到了於大的歲數。

    如此一來,阿才愈發坐立不安,總覺老夫人之恙有其他原因。

    臥床以後,家康常來探視。有一次,他還特意帶來了一種珍貴的新瓜。他親自弄碎了瓜,餵進母親嘴裡,希望母親能吃上一口。家康在時,於大把瓜含在嘴裡,可待家康一走,她便吐了出來,道:「我真高興。可肚子裡有上千尊阿彌陀佛,已經沒有裝這些瓜的縫兒了。」

    八月二十五,天氣明顯轉涼,於大硬要阿才扶她坐起來。阿才只好扶她起來,靠到疊起的被褥上。於大道:「沒事了。天涼了,我慢慢就好了。」她說著,讓阿才拿來一個匣子。

    「現在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恍恍惚惚看見鳳來寺的真達羅大將。他對我說:你要想治好自己的病,得給大家留個念想。你把匣子裡的東西拿出來。」

    阿才看那裡邊,有五個小包,包內有梳子、簪子、義甲、香袋等,每包裡又加了幾塊黃金,一一寫了姓名。沒有家康的名字,只有阿江與夫人和於大在久松家生下的兩子的正室等人。

    於大拿出一個裝有香包、胭脂和貝盒的袋子,上邊未寫名字,道:「等阿千過來,把這個交給她,待她長大自然明白。」

    阿才見上邊寫著:傳通院光岳蓉譽智光敬上。她感到胸口一陣疼痛。

    「阿才,這個給你。你這個夏天一直給我打扇,把大人給的這把扇子送給你。」

    第五個包內是一把扇子,另有幾枚小錢。阿才頓時坐立不安:若老夫人是故意拒食,那麼今日做這些事,難道是預感到自己的生命之光即將熄滅?必須去告訴大人……

    「阿才,看你心神不定的,怎的了?我要是想見大人,自己會說。」

    「是……」

    已經無可懷疑了。於大沒有背叛對佛祖發下的誓言,她天生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你怎的哭了,阿才?」分派完物品,於大鬆了一口氣,換了一種激昂的語調,道,「不能輸給男人。堅定和誓言不僅僅屬於武士。阿才,你千萬不能忘了,若是你不夠執著,便是自私。」

    阿才像是中了咒語,僵在那裡。

    「阿才,武將以死在榻榻米上為恥。對武士們引以為豪的事,我曾感到厭棄,甚至想要詛咒它,認為它偏離常規,違背了神佛意願。神佛想讓每個人都壽終正寢,可他們卻急於赴死。」於大倚在被子上,閉眼說著話。她側著身子,一臉憔悴,讓阿才想起院子裡乾癟了的白色牽牛花。

    阿才看於大似乎還要說下去,忙用溫水濕了濕她的嘴唇。

    「多謝。」於大微微一笑,繼續道,「但是,我想差了。誰也不喜歡死,不想死,想長久活下去!可即便如此,卻不得不死。我終於明白,這都是因為我們生在亂世。這些,你明白嗎?」

    「是……阿才明白,沒有人想死。」

    於大輕輕點頭,乾枯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誰也不想去死,可是不得不死。人若是沒了這個煩惱,便能將亂世變成太平盛世。為此,我無數次地向神佛祈禱。」

    「以前也常聽老夫人說起這事。」

    「我的祈禱靈驗了,神佛保佑大人。可是,我這個老太婆卻沒有如約……這樣,便要輸給男子了。」

    「那又怎樣呢?」

    「男子堅信太平盛世能夠到來,為此付出性命。我不能輸給他們!真正的武將不能死在榻榻米上——他們這樣嚴格要求自己。我也要遵守自己的諾言。」

    阿才再也聽不下去。於大絕非僅僅是個溫柔賢惠的女人,更是世間少有的剛烈女子。或許這種剛烈堅強,已經分毫不差地遺傳給了家康。

    於大雖然閉著眼睛,但能準確猜測到阿才的心思,道:「都是我這老太婆的夢話。你放寬心聽就好。」

    「是。」

    「我在夢中,見到了真達羅大將,他對我說了三件大事。」

    「三件?」

    「第一,我這老太婆去極樂世界的日子。」

    「啊……」

    「已經近了。我心裡明白。第二,就是對大人的一些要求。阿才,你記下來,以後當作笑話講給大人聽。」

    話題並不輕鬆,於大已是把給家康的遺言講給阿才。

    「大人或許會笑我這個老太婆已經分不清世道和夢鄉。這樣也好。真達羅大將,他暗中跟我說,現在諸佛正聚集一處,商議著要嘉獎大人祭祀祖先的功勞,要讓此後的十五代都是太平盛世。因此,阿才,你這般告訴大人:三五代的太平不是太平,諸佛期待的是十五代。為了能夠讓太平盛世持續下去,他必須作長遠打算,廣施仁政。」

    「是。比十五代還要久遠。」

    於大已經沒了氣力,微微點頭,臉上浮出一絲微笑,「代替諸佛廣施仁政。如此,他便智慧無窮,老太婆也就無甚可掛念的了……」

    「可是,老夫人……」

    「嗯?」

    「剛才您說,真達羅大將告訴了您三件事。那最後一件又是什麼?」

    「我這麼說過嗎?」

    「是。剛才已經聽您說了兩件。」

    「咦,那另外一件是什麼來著?」於大開始有些昏昏欲睡。阿才忙搖了搖她的身子,用溫水濕了她的嘴唇。阿才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但又怕老夫人這一睡,再也醒不過來。她惶惶不安。

    「我想起來了。」於大忽然睜開眼睛,「他說,我實現了對神佛的承諾,因此,他會把我送回江戶的傳通院。」

    「江戶……」

    「他還說,我不必總想待在這裡看著兒孫。他讓我在傳通院安頓了以後,要好生保佑領民,保佑每對夫妻和睦。他還讓我莫要覺得孤寂,他和諸佛會常來和我說話。」話剛剛說完,於大便睡了過去。

    阿才不知所措,扶著於大躺在褥子上,輕輕給她蓋上被子後,慌慌張張站了起來,轉念一想,又坐下。她想立即把情形稟報家康,可於大分明不願意讓她如此。她若告訴家康,於大是為了還願而拒食自盡,家康會怎樣反應?

    於大的氣息漸趨平穩,或許她正在夢裡和諸佛談話。若是凡俗之人,必會認為於大心中悲哀,但家康不會。然而其他的兒孫呢,他們能明白嗎?他們甚至會責怪醫士……阿才心中已是大亂。

    慶長七年八月二十八,上午,於大呼吸開始紊亂。她勉強對阿才道:「叫大人……大人……」

    家康來到跟前時,於大已昏迷不醒,失去了知覺。家康一直守在榻前,寸步不離。申時剛過,於大嚥氣了,享年七十五歲。

    「老夫人仙逝了!」玄朔這麼說,家康緩緩地用筆尖潤了潤於大的嘴唇,然後輕輕閉上了眼睛。他未雙手合十,也未念佛,但看得出來,他全身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就像睡著了一般。」

    「這才是真正的往生。」

    「沒有一點痛苦,也沒透露半絲遺憾。」

    侍女們在一旁竊竊私語,阿才突然想放聲大哭。誰也不知老夫人的本意。不管老夫人容顏多麼安詳,都絲毫不能釋解阿才內心的重荷。

    於大在不斷的自我鬥爭中逝去,即便閉上了眼睛,或許仍未放棄對太平盛世的孜孜企求。想到無人知道老夫人心中這些願望,阿才心中陡增一層悲哀,她已不想再說出真相。

    不管是否出於自己的本意,人終有一死。老夫人清楚這一點,才作出這種選擇。也許她現在害怕見自己的骨肉,正急著趕往江戶的傳通院,要在那裡一心一意保護領內的百姓,保佑家家和睦戶戶安樂。

    「阿才,」家康突然道,「把枕頭換個方向。」

    「是。」阿才應著,將於大的頭部轉向北面,安放於枕上,擺上香和花,把懷劍放在於大懷中。可阿才的心不在這裡。這裡躺著的是老夫人的遺體,她的亡魂卻漫步在空中,朝著江戶去了。阿才心裡只有這些。

    家康依然默默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重臣們已經接到知會,接踵而至。

    阿才在閃爍的燈光裡,看見智光院的上人來到遺體跟前坐下,頓時吃了一驚。這就是人的一生?不知為何,在這迷惑之中,她的眼淚嘩嘩淌了下來。這莫名的感動,是因為她終於知道,傳通院絕非不幸之人。

    阿才暗中看看家康,發現他早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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