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9·關原合戰 正文 第十七章 戰端開啟
    石田三成按計率六千七百士眾出佐和山城進入大垣城時,為慶長五年八月初十。他已與島津義弘、島津豐久、小西行長商議好,要把主帥毛利輝元從大阪城誘出來,讓其進入岐阜。他把一切都投入到此次戰事,如今,檢驗成果的時刻眼看就要到來。

    三成最為不安的,乃是德川家康與毛利輝元何時出發。冷靜地觀察,便不難發現,西軍各路人馬對於家康的恐懼超乎想像。進駐伊勢的各部和阿濃津城主富田信高、上野城主分部光嘉等人,一見從江戶方向駛來的船隻,就大喊「家康來了」,一潰而至鈴鹿嶺和龜山。倘若家康在毛利輝元從大阪啟程之前就已撲來,真不知他們還會有何醜態。

    惠瓊真的已經說服輝元趕往伊勢了?

    東軍諸將之所以急等家康命令一下,即刻西上,恰恰是因為看穿了三成的不安。換言之,德川實力震懾天下。

    當然,三成會隱藏不安,為延緩家康西進,四處宣揚軍威,激勵將士。他告訴佐竹義宣:「真田父子、堀秀治及前田利長俱已加盟,天下武將的妻小悉數質於大阪。奧州的伊達、最上、相馬等人,也與三成心心相通,你只管放心進攻江戶。」

    從伊勢到美濃、北關一線,再加上勢田橋東的人馬、大阪留守部隊,西軍總數已達十八萬四千九百七十。三成還添油加酷:最多只能動員起四五萬人的德川家康,如何是盟軍對手?如今家康定在戰慄不止,若他鬼迷心竅,膽敢西上,那就在尾張與三河邊境將其一舉殲滅。盟軍已萬事齊備……

    三成的話當然不可全信。島津本只一千五百人,三成卻吹噓為五千兵馬。信州與甲州都似在真田控制下。更有甚者,他還假稱毛利輝元已明確答應出征。面對家康西進的傳言,他豪氣沖天,完全不屑一顧:「石田三成早就盼著那個可憐的傢伙來了。」

    人與能吠之犬有相同的弱點。愈是困難重重,愈是喜好虛張聲勢,就連太閣也不例外。朝鮮戰爭陷入困境時,他窮奢極侈,大修城池,舉行醍醐賞花大會。為掩飾內外交困,他時時叫囂,處處聲張,但在這一切的背後,只有可悲與沒落。

    自從進入大垣城,三成愈發不安。若輝元不出頭,家康明白過來,定會令大軍從江戶開拔。

    三成親臨戰場之後,方覺出戰事的可怖。他曾作為已故太閣的監軍和謀士,嚴酷地向征朝將士傳達命令。正是由於對他的狐假虎威異常反感,眾武將今日才集結到清洲城,阻擋他的去路。但他已不再是豐臣秀吉的監軍,也非真正的指揮者,他只能在幕後。

    三成逐漸發現,家康如一塊根本無法撼動的巨石。原來,戰場上的進退與為人處世,完全是兩碼事。

    結果,不安愈發讓他虛張聲勢。最可怕的是,他對於輝元的擔心漸漸變為現實。儘管竭力催促輝元出征,但輝元竟逐漸打消此念。最初他曾向惠瓊作出甚是肯定的答覆,但很快遭到了養子秀元的強烈反對:「父親若定要支持石田,切切與少君同行。秀元願任先鋒,內府不出來,我們就一直打到關東。若少君出馬,那些反感治部的將領也絕不敢輕舉妄動,由此,敵我才得勢均力敵。否則,我們絕無勝算。」

    對於輝元,這無疑是最有力的反對。秀賴虛歲有八,如此年幼的孩子,怎能帶上戰場?但若不把秀賴帶去,諸將對三成的怨恨自會轉移到輝元身上,其後果不堪設想。為此,秀元默默奔赴伊勢戰場,輝元則借此拖延時日。

    對局勢尚不明朗的三成,被不安這雙無形的大手卡住喉嚨。

    就在三成焦躁不安時,八月二十一正午時分,織田秀信向他求救:「東軍已渡過木曾川,眼看就要進攻岐阜城。請速發援兵。」

    當時,岐阜城內有織田秀信的六千五百兵馬,距岐阜四十八里遠的犬山城內,由石田三成之婿石川備前守貞清駐守,八幡城主稻葉右京亮貞通、多良城主關長門守一政、黑野城主加籐左近大夫貞泰、嚴手城主竹中丹後守重門等的一千七百多援軍,也正在趕赴犬山城途中。距岐阜三十餘里的竹鼻城中,也有杉浦五左衛門盛兼和毛利掃部,隨時準備援助岐阜。因此,織田人馬總數在九千上下。

    但清洲諸將兵力加起來已超過三萬。這麼多人馬,在村越茂助直吉到來之前卻從未想過主動出擊,確是怪事一件。或許,他們也對西軍號稱的十八萬人馬有些忌憚。

    村越的到來為他們解開了束縛,讓他們知道,家康決不會棄他們於不顧。

    諸將決定發動進攻,是在村越向他們傳達了家康口諭的第二日,即八月二十。一旦決定出擊,全軍士氣頓時高漲,福島正則和池田輝政甚至還為爭奪先鋒激烈爭吵。

    「即使拿下犬山、竹鼻,岐阜城也不會陷落。故應迅速向岐阜發起攻擊。」正則提出這個意見,眾人一致贊成。

    岐阜乃一座名城,當年為信長公居城。城池以金華山主峰為脊,西南有瑞龍寺山,北面正對長良川斷崖,東南臨一深谷,谷內是淤泥沉積的水田——易守難攻,固若金湯。城門有二,各與險峻山路相連。正門所通山路稱為七曲;後門所通山路有兩條,一稱百曲,一稱水手口。

    「看來,我們當兵分兩路渡河。」

    「那是當然。我從上游的河田強渡,然後直奔城池正門。」正則提出意見時,池田輝政卻沉下臉道:「我不同意。我要與福島大人一起打前鋒。可照福島大人所言,我就只能繞道從下游的尾越渡河去進攻後門,我豈能答應?」

    向來以頑固聞名的正則也變了臉,寸步不讓:「你這算什麼話?我乃清洲之主,統領尾張全境,怎能讓我去進攻後門?池田大人自當讓我進攻正門。」

    「此言差矣。大人領地與敵方接壤,對地形自是甚為熟悉,進攻也較易,而我對地形一無所知,你卻逼我繞道去攻後門,你還守武士之道嗎?」

    「哼!你膽敢說我不配做武士?」

    看到二人面紅耳赤僵持不下,本多忠勝終於忍耐不住,插言道:「二位大人先莫要爭吵。二位大人奮勇爭先,這種令人熱血沸騰的場面,老夫久不曾見到了,實在令人感佩。但為我家大人,諸位已經白白浪費了那麼多時日,好不容易可以進攻了,卻又爭起來,不值,不值啊。依老夫看,此事交給老夫裁斷好了,二位意下如何?」

    「不行,此非小事。我決不放棄打前鋒。」輝政紅著臉,挺身道。

    忠勝道:「老夫並未說讓閣下放棄。你們都聽老夫一言,此處乃福島大人地盤,船和筏子也易準備,故,先把上游的河田口讓與德川女婿池田大人吧。」

    「你是在壓制正則,幫著三左衛門說話?」福島正則道。

    「老夫不是這個意思。但你們爭來爭去,也沒個結果。福島大人,您便從下游的尾越渡河,然後直奔後門,渡河之後,就點燃烽火,向池田大人報信,然後,你們二人同時向岐阜發起進攻,可否?」

    「也罷。」

    「無所謂誰拔頭籌,而是要同心協力攻陷岐阜。」

    一旦心頭鬱結被解開,人就立刻精神抖擻。在忠勝的調解下,福島與池田二人和好如初。二人約定,未點燃烽火之前,誰也不能貿然發動進攻。

    下游渡河部隊以福島正則為先鋒,此外有細川忠興、加籐嘉明、田中吉政、籐堂高虎、中村一榮、蜂須賀豐雄、京極高知、生駒一正,加上井伊和本多的人馬,總兵力達到一萬六下人。從上游的河田一線向岐阜城正門發動進攻的部隊,則以池田輝政為先鋒,另有淺野幸長、山內一豐、有馬豐氏、一柳直盛、戶川達安等,約一萬八千人。

    八月二十一,拂曉,東印行動起來,很快前進至木曾川左岸。只有田中吉政和中村一榮進到羽黑附近,以阻攔犬山城的石川貞清。

    東軍各部已準備強渡木曾川,三成方才聞訊。

    岐阜城內,眾人亦正緊急商議對策。家臣木造具正主張守城:「敵人兵多,我們只能據城死守,以待治部少輔率部前來援救。」

    但秀信置若罔聞。儘管他乃信長嫡孫,但在謀略方面幾一無是處。「死守城池傳到世上多難聽!主動出擊,與敵人展開決戰,乃總見公以來織田家風。」

    他把大本營設在閻魔堂前的川手村,把三成派來援助的河瀨左馬助交與佐籐方秀、木造具正、百百綱家諸人,又把半數兵力約三千二百餘人部署到新加納與米野之間。

    夜幕降臨,岐阜為黑雲籠罩,天亮之後便是八月二十二了。秋風陣陣,木曾川上游的渡河口和河田附近均無一絲霧氣,正方便兩軍排兵佈陣。天剛濛濛亮,隔河相望的兩軍,艷麗的旗旛格外耀眼。

    最先放槍的乃西軍織田部。攻方與守方的心思差別巨大。此時,東軍先鋒池田部根本還無開戰的想法。他還在等待從下游尾越渡河的福島的信號。照計,等福島等人點燃烽火,兩路人馬一齊發起攻擊不遲。

    可織田人馬不但從拂曉時分就開始放槍,而且,看樣子若不應戰,他們還似要涉河攻過來。

    「看來敵人士氣高漲。這樣等下去,恐怕於戰不利。」家臣伊木忠正疾馳而來,向池田輝政求戰時,輝政並不答應:「若先行渡河,福島定會不容。我看還是再等等。」

    但一旦敵方率先發起攻擊,一切便難以控制。

    東軍處境並不危險,西軍的槍彈隔著河在天空中徒然暴響。但潛伏在河岸、死死盯著敵人的東軍將士,怒火卻越燒越旺。

    「再這樣等下去,恐怕會有人違抗命令擅自渡河。而對方若先行渡河,我們怎生忍得下去?」在伊木忠正的再三催促下,池田輝政終於鬆口:「好,立刻向福島部派出快馬,說敵人主動前來挑釁,我們已無退路。」

    在輝政的命令下,東軍應戰,一個個如猛虎下山。伊木忠正所部立刻直奔河川上游,一柳直盛也開始渡河,目標直指河對岸的光明寺。當堀尾忠氏亦隨之渡河時,對岸零星的射擊變成了拚命抵抗。

    開始時,為了避免中彈,禁止士兵直起身子,將士把身體緊貼在馬身一側前進,不知不覺間,渡河部隊全都昂首挺胸,成了怒號的雄獅。

    池田輝政揮舞著令旗躍進激流,淺野幸長也血紅著眼睛跳進水中。河岸附近,槍彈聲與人馬的怒號交織一起,負傷倒下的人愈來愈多。一柳直盛的老臣大塚權太夫倒在了水邊,為阻擊東軍渡河,織田一方的武市善兵衛、飯沼小勘平也紛紛倒下。

    人們早把與福島正則的約定拋到腦後。有馬、山內、松下、戶川等人的屬下竟相渡河,向織田部側翼發起猛攻。

    構築太平需要不斷付出努力,而一旦發起戰爭,戰場就在轉瞬間變成了人間地獄。

    近午時分,西側防線被攻陷,織田的人馬開始撤退。

    從下游渡河的福島正則等部,則於二十二日傍晚拿下了西軍杉浦五左衛門與毛利掃部把守的竹鼻城,然後進至太郎堤一帶,準備夜營。他們還不知上游的池田等部業已渡河,並突破了防線。

    攻打竹鼻城時,正則先是勸降了故知毛利掃部和棍川三十郎,只剩下杉浦五左衛門在頑固抵抗。正則與其展開一場激戰,從巳時到申時,最後將其全殲,然後意氣揚揚把人馬開到太郎堤。

    「今晚權在此住一夜,明日早再向岐阜進發。井伊、本多二位大人吩咐過,要立刻把竹鼻城的勝利向內府報告。」下完命令,正則又命人到附近村落去放火,「我們必須向上游部隊通報我們所在位置。明日,便可向岐阜城發起進攻了。」

    本當點燃狼煙,正則卻命人縱火,對戰事一無所知的民家遂遭了殃。不祥的烈焰照亮傍晚的天空時,一名士卒風風火火穿過濃煙,來向正則報信:「池田三左衛門輝政大人派來使者。」

    正則有些納悶:「究竟有何事?快讓他進來。」萬一輝政在途中有什麼差池,渡河失利,自己就必須分出兵力前去救援。正則咕噥著,從床幾上站起來。

    使者稟報,上游部隊已於今晨渡過木曾川,與敵軍在米野展開激戰,現已接近岐阜。

    「你說什麼,他竟壞了與我的約定,率先渡河了?」

    「不,乃是敵人主動挑釁,我軍迫不得已。」

    「好你個三左衛門,背信棄義,竟敢耍我!」

    武將如同斗犬一般單純。不可否認,這固是性情使然,但被別人搶了功,自有損英名,卻也直接與俸祿相關;既關名望,對部下和領民也有重大影響,無怪乎正則大動肝火。「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義!召集諸將,即刻發起進攻!回去告訴你家主子:明日一早,福島正則要與他決鬥!」

    「決鬥?」

    「福島正則遭到了羞辱。告訴他,等著瞧!」

    使者嚇呆了,慌忙退了下去,正則餘怒未消:「為了少君,特意請纓來打前鋒,竟被人搶了先,正則日後怎生面對諸將?若因此遭內府輕視,還不如讓我去死!」

    此時,得到命令之後,向下游進發的將士陸續集中起來。戰場上的人多少有些瘋狂,雖然池田輝政打破約定提前渡了河,但從下游渡河的部隊並未因此遭遇不利。因為上游的牽制,戰局反而對下游大為有利。但趕到正則大帳來的武將,無不怒氣衝天。

    「既然對方主動尋釁,我就不能不打。我斷不會給諸位添麻煩。福島正則定要與三左衛門決鬥。」

    「不,且先等等。」揮舞著拳頭的加籐嘉明,滿臉已漲得通紅,道,「既然上游諸將欺人太甚,先行進攻岐阜,我們自當更進一步,立刻兵發大垣城,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在戰場上,戰功的爭奪從來激烈。要想讓這些猛獸服從指揮,實需極大威望。若眾將都贊成加籐嘉明之見,岐阜城還能按計拿下嗎?當初在朝鮮戰場,此種弊病已多次危害全軍。

    「這倒不失為一計。」已經決意要與池田輝政決鬥的正則,立刻對加籐的建議表現出巨大興致。

    「請等等。」眼看眾人都同加籐嘉明一般魯莽,細川忠興忙勸阻道,「加籐大人的建議雖是有理,卻極有可能使我軍陷入苦戰。我倒是有個主意。」

    「快說來聽聽。」

    「鄙人以為,當前最重要的,乃是團結一心,無論如何也莫要自亂陣腳。」

    「你把區區岐阜當成了大敵?」

    「不,忠興並沒把岐阜看在眼裡。內府的心思才不容忽視。鄙人以為,內府大人之所以遲遲不肯出馬,原因恐就在他暗自擔心我等不和。我等不如暫且信三左衛門一次,向岐阜急行。」

    眾人都沉默下來,這番話震撼著所有人的心。

    「言之有理。」

    「對。只有乾脆利落拿下岐阜城,此戰才有意義,難道不是?」不愧是細川忠興,思慮果然深遠。

    「好,就這麼定了。我們馬上行動,一定要給三左衛門送上一份厚禮。」在正則命令下,各部整裝待發。

    福島等人連夜向岐阜進兵時,暫時撤回岐阜域內的織田秀信已獲悉盟軍戰敗的消息,正急急與木造具正、百百綱家等老臣反覆商議對策。

    織田秀信堅信,家康出馬之前,聚集於清洲城內的諸將絕不敢主動渡過木曾川,大舉進攻岐阜城。在此期間,大垣城的三成會迎來毛利輝元,並與他一起兵至岐阜。這樣,岐阜城就會成為西軍大本營,重兵集結,猛將如雲。不料,東軍卻忽然渡河發起進攻,讓秀信著實狼狽不堪。

    「竹鼻城居然落入敵手,他們真是太大意了。明日我定要報仇雪恨,彰顯總見公以來的英名!」秀信大言道。他以為,明晨敵人定會從正門和後門同時發起總攻,屆時,無論如何也要把敵人擊退。

    此時,一直保持沉默的木造具正道:「在下不同意主動出城迎擊敵人。」

    「難道你要死守城池?」

    「正是。不僅是我們的所有人馬,瑞龍寺山的石田援兵也要合在一處。我們當下最好避免與前來挑釁的敵人激戰,原因有二。」

    「我們龜縮於城內有何好處?」

    「其一,只要岐阜城不陷落,內府就不會從江戶出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為何此城不破,家康就不會出馬?」

    一旦開口,木造具正就不再畏畏縮縮。事實上,他內心深處,一直在為織田氏加盟西軍而大憾,他認為,這樣做必會毀掉織田氏,由此歎息連連。

    他已看透家康遲遲不肯西進的原因:「在下認為,內府最為擔心的,便是過早出兵,結果卻和諸將一起被釘在岐阜城,動彈不得。因此,他在等待諸將大破岐阜城,並向大垣城挺進之時,他便可以從東海、東山兩線向西進發。故,只要主公在此巋然不動,內府便不敢從江戶出兵。只要內府不來,東軍何懼之有?」

    「那麼,第二點好處呢?」

    「內府不出江戶,在石田大人的策動下,毛利與宇喜多等部就會甚是痛快地向我們發出援兵。因此,當下同守城池,方是上策……」

    秀信怒聲道:「住口!你這懦弱之人,厚著臉皮告訴我兩個好處,卻忘記了根本之事。照你說的行事,織田氏名聲將會怎樣?沒有毛利和宇喜多的授助,難道織田氏就一無是處?沒有他們,就得不到美濃和尾張二地?」

    看來,秀信依然堅信,西軍勢大,具正則確信東軍勢優。總之,二人意見完全相左,根本無共同點可言。

    「秀信定要做給你看看!我要把所有人馬都遣到外城,非把敵人打個丟盔棄甲不可!」

    對秀信的剛愎自用,木造具正和百百綱家無可奈何。

    二十三日卯時,夜間就已摸到商町外的桑田,並在那裡稍事休息之後,福島的人馬徑直向岐阜城下湧來。南邊,池田輝政的人馬也鬥志昂揚地向正門發起攻擊。

    正則一邊進攻,一邊向池田派去使者,譴責他失了信義。池田輝政早就料到此事,二言兩語便把使者打發了:「我從未想過與福島大人決鬥。我乃是在敵人的百般挑釁下,迫不得已才渡河還擊。這樣吧,今日就由福島大人攻正門,我則去攻後門,這樣他該滿意了吧?」這一番話消解了福島的滿腹怨氣。

    一方為了拚命爭功,一方只是為了守城——從一開戰,兩軍士氣就大有差別。

    福島、加籐、細川等部從革屋町向七曲口突進,淺野幸長負責阻擊石田的援軍,同時攻擊橙原彥右衛門、檀原內膳、河瀨左馬助、松田重太夫等所率約兩千人把守的瑞龍寺山據點。

    東軍人馬原本已進至會津附近,竟無功而返,自然窩著一肚子火。如今他們終於找到了發洩的地方,多日以來鬱結於心的不滿和憤怒傾瀉而出。東軍攻勢愈盛,瑞龍寺山據點最先得手,緊接著,稻葉山城據點也已被攻破。

    當木戶口被細川的人馬攻陷時,木造具正遭遇福島家臣松田下總攻擊,身負重傷。福島和細川兩路人馬越過城牆攻入二道城,城門霎時大開,東軍如潮水般湧了進去,此時剛過正午,大軍陸續逼近本城。當年,為了實現「天下布武」的大志,信長公選了這塊福地築起的名城,今日卻淪為千軍萬馬爭奪的獵物。

    當福島、細川、加籐等部向本城逼近時,從後門趕來的池田輝政忽然在城門放起大火,將自己的旗幟扔進本城,讓手下士兵高聲吶喊:「池田攻陷了城池!」

    城門打破,各路人馬一擁而人。守軍亂作一團,投降的、被殺的、自盡的、逃亡的……城內成了人間地獄。

    「織田秀信在哪裡?」

    「岐阜中納言在哪裡?」

    「是不是害怕,藏起來了?給我出來!」

    不知何時竟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在腥風血雨之中,處處是高舉白刃的兵士,織田的人馬倏忽間似不見了影子。

    忽然,一個身穿甲冑的武士高舉著斗笠,從後院的樹蔭裡跑了出來,竟是秀信走投無路,不得不出來投降了。

    戰爭之勝敗,除了謀略的作用,亦是細節累積的結果。家康的算計與織田秀信的算計自有天壤之別。秀信只看到眼前的敵人,卻怎麼也看不透這些人是在何種動力的鼓舞下而戰。

    一方不戰則已,戰則必勝,不打敗秀信,家康便不會發兵;一方則單幻想著石田三成的支援。若秀信略知算計,就會採納老臣意見,捨名求實,固守城池。可是,年僅二十一歲的秀信,卻一味追求虛名,不到一日就讓天下名城易主,還在雨中乖乖縛手,狼狽地跪到敵人面前,「岐阜中納言秀信願將本城交出。」

    由於秀信的容貌酷似信長公,故池田輝政和福島正則攔住了正要撲上去的人。

    「本城我們當然是要接收,但中納言日後有何打算?」

    池田輝政想起信長公,聲音都有些顫抖。福島正則的感情比輝政還要強烈,他已控制不住,嘴唇一個勁地打哆嗦,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請內府隨意處置。」

    「你想說的只有這些?」

    「看在秀信也是一名武士的分上……」秀信聲音沙啞,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想切腹?」

    「正是。」

    此時,從四處趕來的負傷者陸續跪在秀信周圍,倖存者廖廖無幾,總人數竟不到三十。

    「停止戰鬥。打掃戰場。」正則這才大步走到輝政面前,大聲道,又回首盯住秀信,語氣如父親訓斥兒子,「現在說自盡還為時尚早。此次戰事,全起於石田和大谷的野心,中納言還年輕,才糊里糊塗中了計,若能幡然悔悟,尚不至於……」

    「話雖如此,苟且偷生豈非武士恥辱?」

    正則並不再理會,轉而對池田道:「雨下大了,把床幾挪到屋簷下吧。」這時,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也匆匆趕來。

    大概是這位年輕城主的樣子太易讓人想到信長公的緣故,方纔還渾身殺氣的諸將,心中突然充滿憐憫和對於世事無常的感慨。

    「給中納言拿個杌子。」池田輝政命令士卒道。

    坐下之後,秀信還是哆哆嗦嗦顫抖不已。雖然他相貌與祖父甚近,器量與經驗卻不可同日而語。目下即是如此,他只是計較眼前的恥辱,已完全不慮織田氏的存續諸大事了。

    「勝敗乃兵家之常事。」正則實在看不下去了,道,「希望你還是放棄自盡的念頭,讓我們進城,隨後自省一些時日。」

    事實上,此時的秀信早已連自盡的勇氣也沒有了,正則卻還苦口婆心勸他,想起來真是好笑。儘管如此,卻無一人發笑。

    「尊祖與內府,從小便親如兄弟,你又是信長公嫡孫,正則發誓,定要在內府面前為你求情。趕快懸崖勒馬,休要再傷害織田氏的聲名了。」說到這裡,正則又急於表現好意,「我看這樣,你若覺得不堪,暫且到高野山避一避。如此,內府亦不便責罰你了。騷亂平定之後,我再從中斡旋。對,這樣最好不過。」

    看著眼前與自己兒子同齡的秀信那般茫然無助,正則有些不忍。

    聽到「高野山」三字,秀信才抬起頭來,打量一圈池田、井伊和本多等人。當他發現眾人臉上並無明顯的憎惡之情時,遂默默把手伸向腰間的短刀。

    「你不可輕生。」

    「秀信明白。」秀信嘟囔了一句,猛拔出短刀,割掉了頂髻,「秀信去高野山了,城池交給你們隨意處理。」

    正則鬆了口氣,接過秀信遞過來的髮髻。「這樣最好。」說著,他把髮髻向眾人展示了一下。

    處置完秀信之後,剩下的問題就是究竟誰先攻陷了城池。在本多忠勝的調解下,池田與福島最終妥協。

    本多道:「我看這樣,就算是你們二人同時攻陷了城池。」

    於是,兩家又各自讓士兵插上旗幟,取代織田氏守備城池。岐阜之戰最終以東軍大勝而告終。夜幕降臨,在霏霏細雨中,意氣風發的東軍將士又把目光望向了大垣城。

    穩坐江戶的家康揮舞著無形的令旗,僅僅在村越茂助直吉抵達清洲的第四日,便成功地把西軍最重要的據點之一岐阜城收入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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