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三成在佐竹義宣的陪伴下抵達宇喜多府邸時,字喜多秀家與上杉景勝已恭候多時。二人都繃著臉,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們既同情三成的遭遇,又甚是為難。
「毛利大人也已知會了,只是還未到。看來,事情果真如小西大人所言啊。」秀家讓閒雜人退了下去,方道。他認為,他若不能打破僵局,眾人會更為尷尬。秀家年僅二十八,所思亦是年輕之人的心思。
三成默默看著景勝。上杉景勝年已四十有六,比毛利輝元年輕兩歲,在五大老中排在輝元之後。「事已至此,我們決不能坐視不管。」景勝似故意說給義宣聽。
「大人明鑒。」義宣探身附和道,「當前,最重要的乃是保護治部大人。」
「是啊。流言甚囂塵上,加籐等人定不會善罷甘休。」
「我們該如何是好?」
「我看還是先求得內府諒解,讓內府出面向加籐等人施壓,這樣或許還有迴旋餘地,除了內府,天下無人能平息此亂。」景勝提議道。
「我也這麼想。一旦事情鬧大,內府也不好說什麼。不如,今夜我就陪治部大人趕赴伏見暫避,大人意下如何?」義宣望著三成。
「這倒也不失為對策。」景勝道。
「只要治部大人不在大阪,此亂就會暫時平息。然後,再由上杉大人、宇喜多大人、毛利大人共同出面,請內府斡旋,如此一來……」
輕蔑與憤怒之火頓時在三成心底燃起。佐竹義宣的確是在為他擔心,這份情義,三成頗為感激。但不難發現,義宣似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家康身上,指望家康出面來平息局面。事情果如阿袖所言,要麼向家康屈服,要麼置身家性命於不顧,同家康決一死戰……若再不下決斷,三成將永遠為世人嘲諷。
「治部大人,今晚就同我一起趕赴伏見吧,您意下如何?」義宣道。
三成皺眉笑道:「雖說人各有志,但這話聽起來總有些本末倒置之感。」
「本末倒置?」
「為何一切都要由內府來決斷?內府本來就在暗地裡煽動加籐諸人,想除掉豐臣氏的頂樑柱,我憑何要請這種人斡旋?」
「這麼說,治部大人不欲去伏見?」不等三成回答,景勝插嘴道:「治部大人言之有理。可大敵當前,唯有先到伏見去暫避,方能保證安全。」
「您這種說法讓三成深感遺憾。」三成慷慨激昂道,「若是殺人如麻的亂世,則另當別論,如今天下一統,我憑何要懼怕那些目無法紀、結黨營私、圖謀不軌的暴徒?」
「道理是這樣。可是,若治部真和那些暴徒拚命,有個好歹,豈不因小失大?故,先到伏見避一避吧。」
「我知大人是為了三成,可我怎能畏難而逃,到底也是五奉行之一啊!」三成故意寸步不讓——若驚惶失措,向家康求助,將會給自己留下一生都抹不掉的恥辱。
「治部無論如何都不離開大阪城?」景勝道。
「我並未說決不離開大阪。我的意思是,若有必要,我便和那些暴徒刀兵相見。此時不挺身而出,將來以何面目見天下人?」
「那你打算如何?」
「三成已想好,我的領地就在近江,因此,我要設法回去。當然,在趕回近江途中,順便去伏見也不難……」
聽了三成之言,佐竹義宣有些發呆,「請恕我先打斷一下。治部大人既然這般想,就好辦。總之,先趕到伏見,再到內府在向島的府邸暫避。此前不也如此嗎,正因為治部大人一直待在大納言府中,他們才沒敢怎麼樣。」
「佐竹大人,你說話要注意些。我並非因為懼怕那些暴徒才到大納言府邸。我是為了豐臣氏的前途,擔心大納言的病情才日日守護。沒想到你居然如此認為,實令人失望!」
「恕我失言!」義宣怕愈辯愈急,率直道歉道,「那就請快動身。我已經著人備好了船隻……」
「且等。」三成轉向景勝,「若上杉大人也同意,三成就只好先到內府處走一趟。當然,我並非前去避難,也非去求救,內府乃是煽動暴徒作亂的主謀,我乃前去申斥……你們有何異議?」
景勝繃著臉不言。
「難道不是?明知內府乃暴徒主謀,卻還要到他那裡去避難,豈不成了世人眼中的『窮鳥』?三成不是連這點道理都不懂的傻瓜。我要堂堂正正前去責問,以三大老五奉行總代表的名義,前去責難於他,讓他命令七將停止暴亂……哼,我並非無路可逃的窮鳥,而是勇往直前的猛禽。您以為呢,上杉大人?」
景勝看也不看三成,道:「好。總之先避免騷亂。」
到了面前,三成果能以這樣的態度對待家康嗎?景勝深感懷疑。
三成看了佐竹義宣一眼,才坦然站起身,「我再說一遍,三成絕非因為懼怕那些暴徒才躲避。希望諸位一定要清楚。」說完,他轉向秀家,尋求贊同。
真不愧是治部少輔!秀家感慨地仰望著三成,年輕的他,哪能察覺三成的苦惱?
義宣也鬆了口氣,道:「那麼,送治部大人去伏見的任務,就交給義宣了。上杉大人、字喜多大人,我們先告辭。」言罷,恭敬地施了一禮,立起身。
從大門出來,天空已被厚厚的雲層遮蔽,一顆星辰也無,暖融融的微風一陣陣吹拂過來。
「是南風。運氣不錯,正好順風而下。」義宣邊跑向河道,邊喃喃自語。
三成不答。
在眾人的面前顯出鴻鵠之志的猛禽,實則一隻無處可逃的窮鳥,終要躲到家康羽翼之下……三成非常浦楚,除了伏見,自己已無處見容。正因如此,他的心緒毫不輕鬆。
「所有船夫都是親信,請大人放心。」義宣站在岸上,向漂浮在黯淡的水面上的一隻載重約三十石的船揮了揮手,那船立刻靠到岸邊,有人把踏板架到岸上。
「河道上有無異樣?」
「啟稟大人,一切正常。」
「那就好。今日有重要的客人,行船定要多加小心。」
「遵命!」船頭的武士應一聲,義宣又簡單交代幾句,便催促三成趕緊上船。三成默默等船夫把踏板收進船裡,盤腿坐在鋪著毛氈的桅桿下。
船離開河岸,耳邊傳來船槳輕輕划水的聲音。三成渾身僵硬:他一生歷險,卻從未如此驚慌。那個他最為痛恨之人,身體肥碩、全身散發著鯢魚氣味,如今,竟要靠此人的庇護……家康的家臣能讓他和家康見面嗎?是否有暗殺者舉刀相向?抑或與家康見了面,也會在返回時遭遇毒手?
「治部大人,您冷嗎?」聽義宣一問,三成才發現自己像是在發燒,全身汗濕。
「不冷。只是風有些熱,出了一身汗。」
「治部大人,我還是覺得,咱們最好不要主動惹怒內府,無此必要啊。」
三成不做聲。
佐竹義宣亦怨恨家康,乃是因他和家康領地相鄰。這一點跟肥後的加籐與小西的不和十分相似。鄰居強大,會對自己不利。但這不滿一旦表現得太露骨,反而會驚醒熟睡的獅子,終致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此,義宣與三成的友情自然也有限度。他無非想通過三成,適當地牽制家康,而三成也是暫時把義宣看作盟友。當然,一旦雙方發起決戰,這種關係自然會發生變化,只是義宣目前還沒看清三成的決心。
先把治部少輔送到家康處,假如家康責備他義宣思慮不周,就這樣回答:「內府差矣,若把治部留在大阪,極有可能引發亂事,才特意將他請到貴府。當然,一切全憑內府處置了。」這樣,也許義宣反而會成為親自拘捕三成,並將其交給家康的功臣。
船隻進入伏見向島,已是第二日破曉時分。確切地說,乃慶長四年閏三月初四晨。義宣先下了船,將三成到來的消息告訴本多佐渡守正信。義宣究竟是如何說的,三成無從得知。他只知道,義宣絕不會說自己是來申斥家康的。
得知三成到來,德川府的氣氛突然緊張起來。
「看來治部是被嚇糊塗了,竟然主動送上門來。」
「真是飛蛾投火。」
「好不知羞,竟厚著臉皮來投奔?」
這樣的對話在府裡隨處可聞,也早在三成意料之中。
佐竹義宣和本多正信一起出現在碼頭,三成昂首挺胸走下船來。
「原來是治部大人,真沒想到,快請。」比家康長四歲、年已過六旬的本多正信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神色似有些驚訝,又似一切在預料之中,令人暗自驚心。但三成也已料到。
「我有秘事要見內府面談,煩大人前去通稟。」
「我家大人現正在會客,請治部大人先在客房稍稍歇息。」
正信回首一句話便把佐竹義宣打發掉了,「您遠道而來,辛苦了。請回吧。」說罷,他在前為三成帶路,假惺惺笑道:「向島的府邸真不愧是太閣大人千挑百選的地段,真是不錯的要塞。」
本多佐渡守素有德川智囊的美稱,年輕時就曾遊歷天下,其智慧決不遜於對人生世事明察秋毫的明智光秀,甚至在界港商家中,都有很高的評價。這些三成甚是清楚。這究竟是家康的想法,還是佐渡自己的主意呢?三成大惑不解。他想通過佐渡的反應,大體察知家康的心思。
佐渡把三成帶到一間客房——這客房仍是太閣所建——之後,一本正經道:「這真是飛來橫禍。看來還是先處理加籐等人的控訴為好。」
控訴?三成一愣,看來,事情似已被察覺了,但究竟是誰告的密呢?他不由問道:「大人方才說內府正在會客,不知是哪位貴客?」
「島津忠恆公。聽說當初忠恆公懲處了伊集院忠棟,竟招致治部大人嚴厲斥責。想必治部大人沒忘吧。忠恆公大感意外,於是退到高雄山待罪。看來忠恆公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失。儘管伊集院忠棟只是忠恆公家臣,可畢竟也是太閣愛將,僅憑一時衝動就把人……實在說不過去。忠恆公既然退到高雄山待罪,不正說明他已認識到先前的處理欠妥了嗎?於是,內府就和前田善德院玄以商議,決定從輕處理,現把他從高雄山召了回來。他現正在向內府致謝呢。」
三成眉頭皺了起來,沒想到家康還在籠絡人心。島津氏原本乃三成的盟友,如此一來,他們恐怕就會倒向家康了。
「倒要問問:三成分明已經認定並斥責了島津忠恆的不法,內府怎能僅憑一己之見就把他召回呢?當然這些事情,想必本多大人也不甚清楚,我當面詢問內府吧。」
「哦?」佐渡若無其事道,「這些話暫且不論,現在,七將已緊隨治部大人追出了大阪城,治部難道還不知?」
「已出了大阪城?」
「正是。看來,他們早就預感到,能夠藏匿治部大人的只有這裡了。」佐渡淡然說著,把身子向前探了探,「關於此事,在下剛才也打探了一下我家大人的意見。好像很是棘手啊,治部大人。估計他們不久就要殺氣騰騰追趕道這裡了。」
一聽這話,三成頓時臉色大變。雖已料到他們必會前來,但沒想到行動竟如此神速,自己還沒見到家康,他們就追來了。
「治部大人,這些話也許超出了我的本分,大人就只當是一個老者的憂心吧。槍打出頭鳥,大人在這一方面,好像考慮欠妥啊。」
「……」
「我家大人究竟該如何是好呢?若保護治部大人,對方可有七員驍將啊!」佐渡聳聳肩膀,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
這隻老狐狸!三成頓時火冒三丈,但他並未做聲。佐渡已對他如此態度,家康將要怎樣對待他,已不言自明。
「世上之事實在難料……七將早就深知治部與我家大人不和,故,他們一定樂不可支。」
「唔。」三成好歹回了一句。佐渡說得極是,他們一定以為三成被嚇糊塗了,竟然自己送到老虎嘴邊。他們定是來嘲笑他。由此看來,事實與三成的預想確有很大差距,而且情況已十分嚴峻。除了說服家康與七將談判之外,似已別無他法了。可這樣一來,三成的命運就完全交與了家康。家康果真能巧舌說服七將嗎?一旦不能說服,把自己交到七將手中,無異於羊人虎口。
「治部大人,事已至此,最好還是先不要與我家大人提島津氏的事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保命要緊啊。即使窮鳥飛入獵人懷,獵人都不忍動殺心呢。當前最重要的,還是請求我家大人助您一臂之力……」
「住口!」
「大人說什麼?」
「佐渡大人,你所謂的窮鳥,竟指三成?」
「哦,這乃人人皆知之事,大人難道如此計較?」
「哼!無禮!此次三成前來,乃是要和內府商議如何懲罰七將……」
「大人真是太客氣了。」本多佐渡依然淡淡道,「既然如此,治部大人也犯不著特意趕到這裡來。事情發生在大阪,大人在大阪隨意處置便是,用不著與我家大人商議,我想,我家大人對此也不會有異議。」
三成頓時啞口無言。其實,對佐渡發怒時,他就已敗下陣來……這一點他甚是清楚,卻毫無辦法。
「那麼,等七將來了,我就把他們帶到這裡,你們在此談判吧。」三成頓時懵了。他先是覺得全身燥熱,緊接著又彷彿被潑了一盆涼水,悔恨交加。
「且等,請等一下,佐渡大人。」
「治部大人有何吩咐?」
「都怪三成失言。其實,我並不想在此和七將見面。」
「那麼,還是要求我家大人了?其實,即使求我家大人,治部大人能否平安渡過此次危機,老夫都很難預料……大人您引起如此大的麻煩,唉!」
三成緊咬著嘴唇,閉上眼睛。剛才他還恨不能一把揪住佐渡,撕個粉碎,可現在,眼前的佐渡已似變成一座刀槍不入的巨石。他明白佐渡在戲弄自己,可究竟是上去與其拚命,還是暫且忍氣吞聲?
但三成須臾便忍住了怒氣:好不容易趕來,為何要和德川氏家臣過不去?怒不可遏,逞匹夫之勇,亦只會令世人恥笑……須要忍耐!當前需要的,就是忍耐!即使要拚命,對手也當是德川家康。只有那樣,石田三成的死才有意義。
下了決心,三成向佐渡施了一禮,「大人言之有理,看來是三成思慮不周。沒想到七將竟然這麼快追來。」
「大人想通了?」
「是啊,當務之急是先避難。你說呢,佐渡大人?」
「是啊。老夫雖不知能否躲得過去……總之,還是先和我家大人商量商量吧。既然大人想通了,就先到我家大人房裡看看,不定客人已去了。」佐渡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輕輕向三成施了一禮,便離去。
三成似才意識到,所謂島津客人,恐純是子虛烏有。佐渡此來,恐是代家康前來打探三成的真意,若是剛才稍有馬虎,恐怕早已成了階下之囚。三成慌忙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若以這樣的面目、這樣的神色和家康見面,家康自會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許久,佐渡仍未回來。家康恐是在和他的謀士們為如何處置自己而反覆謀劃。想到這裡,令人頭暈目眩的屈辱感襲遍三成全身……
當佐渡的腳步聲再次在走廊響起,三成眼前忽然一亮。七將緊隨其後追趕到伏見來,這只能說明:若是自己還安閒地待在大阪,早已命喪黃泉。如此看來,還是巧妙地逃脫了殺身之禍,這也算不幸中之萬幸。
「治部大人,讓您久候了。我家大人要馬上過來與您會面。」本多佐渡輕輕道,又聳起肩膀笑了,「七將已經來了。井伊大人現已到碼頭迎接。看樣子談判頗為棘手啊。」
這既像是從心底裡擔心三成的安全,又像是委婉的脅迫。
三成跟在佐渡身後走上長廊,暗想,既已走到這一步,定要橫下心來應付家康。儘管如此,他雙腿依然在不停打哆嗦,不知家康會如何對他。「到底還是乖乖跑來求救了。」若這樣的話真從家康口中說出,他能忍受嗎?或許對方會有意激怒三成,然後以此為借口,將他交給七將,到時候——哪還有「到時候」?
「在下把治部大人帶來了。」忽聽正信道。
已到走廊盡頭,打開窗戶,眼前豁然一亮。院中泉水邊,菖蒲早早綻開了紫色花朵,房中亮亮堂堂。泉石佈置得甚是眼熟,房間似為家康新建,木香撲鼻而來。
「對不住,大人的佩刀請交由在下保管。」進門時,鳥居新太郎神色恭敬道。
三成臉上浮現一絲驚慌,他的雙膝又劇烈抖動起來。這當然無法逃過家康的眼睛。
「治部大人,這邊請。」
進去之後,三成嚇了一跳。入口兩側站滿武士,家康左右也團團同著身強為壯的侍衛,真是戒備森嚴,無懈可擊。
「主計頭等人已經前來索要治部大人,這麼佈置,乃是為了防備他們動粗。」家康淡然道。
「多謝內府。」三成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十分不屑:多動聽的謊言,這一切不都是用來嚇唬自己的嗎?
「情形我都聽佐渡說了。確實麻煩。但既然來投奔家康,家康豈會乖乖把大人交到別人手裡,治部只管放心。」
三成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剛才他還全身緊張,擔心家康極盡侮辱之能事。他顫聲道:「這麼說,這……內府願意收留三成了?」
「若說收留,就太見外了,都是太閣遺臣,怎能藉著大納言薨去之機就起紛爭?家康定會嚴厲斥責七人。」
由於過度緊張,三成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家康開門見山,簡潔明瞭,條理清晰……但決不能掉以輕心,家康怎會輕而易舉讓事情過去?或許他是想先賣人一個人情。這是他最拿手的把戲。
這時,井伊直政匆匆走了進來。「大人,七將無論如何要面見大人,與大人談判。」三成認為這也是在恐嚇他,於是屏住呼吸,靜觀家康的反應。
家康沉吟片刻,道:「你也不是孩子了,早就該知,德川家康怎能允許導致天下大亂的私鬥發生!你讓他們等候我裁定。」
「這些話在下已說過了,可他們個個情緒激動、義憤填膺……」
「哼!豈能容他們胡來!」家康的聲音已經近乎大喝,「若是別人,自另當別論,可今日來的乃是治部大人,若讓他們無法無天,德川家康以何面目見天下蒼生!讓他們回去。」
三成不禁笑了。聽到家康的呵斥,井伊直政面色不悅地起身離去。
這是否從一開始,就是精心編排的一齣戲?三成正想到這裡,家康轉向他道:「請治部放心。若是他們繼續刁難,家康就親自出去喝退他們。」他輕輕拉過扶幾,道,「七將暴亂絕不能就此過去。善後之法,治部想必已有主意了。」
「啊?」
「既然雙方關係惡化至此,短時內絕不會和解。一切只管交給家康……可之後該如何處置,家康想聽聽你的高見啊。」
三成頓耐慌亂起來,沒想到家康來了個出其不意。是啊,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僅僅平息眼前的暴亂遠遠不夠。
「即使,」家康又道,「即使七人有錯,可他們都是自幼追隨太閣的武將,既不能滿門抄斬,也不能讓他們切腹自盡。一旦那麼做,必致天下大亂。故,以後當如何處理,必仔細思量。」
三成抬眼瞥了瞥坐在身旁的本多佐渡。佐渡正瞇縫著眼,輪番打量著三成與家康。三成只好道:「關於此事,若內府出面,與毛利大人、宇喜多大人、上杉大人等嚴厲斥責他們,我想他們或許有所收斂。」
「唔。可是,若是這樣,治部大人還能獨自返回大阪,安心奉公嗎?」
「這……」
「不管怎麼說,七將已是怒火中燒……人一旦發怒,常會失去理智,不顧一切。想必治部也有思慮不周之處。」
家康剛開始時有條有理、態度溫和,竟是一個圈套讓人鑽……三成不禁悔恨交加。
「那麼,內府有更好的對策嗎?」三成直直盯著家康問道。家康也盯著他,許久不言,那分明是老鷹玩弄獵物的眼神,令他恐懼。或許家康正輕蔑地審視著他:莽莽撞撞逃進我府裡來,真是愚貨!抑或想開出些苛刻條件,看他有何反應。
「既然治部沒有主意,家康就只好說說自己的意思。」
「三成洗耳恭聽。」
「治部,眼下能夠讓你避開七人,並讓雙方都免受傷害的最好辦法,依家康看,你只有立即撤回佐和山城。」
「撤回領內?」
家康點了點頭,依然直直盯住三成,「七將怨恨你的主要原因,乃在於你將太閣寵愛集於一身啊。」
「可這非三成的過錯。」
「是。這絕非你一人的過錯。但人生在世,出人頭地時也就會為人忌妒。你仗著太閣寵愛,目中無人,我行我素,對七將的態度未免有些苛刻……由此日積月累,終於釀成今日之禍。唯一能夠消除誤會的人——太閣大人,如今已不在人世。我看啊,治部唯暫時隱退,先回佐和山避一陣子,靜心等待和解的時機。你看如何?」
家康的一番話,猶如五雷轟頂,三成頓時呆若木雞。事前他並非完全沒想到這樣的結局,只是沒想到家康竟然在此時此地,以此種方式來逼迫於他,果然是個奸人!
三成心道:和德川勢不兩立!嘴上卻悻悻道:「這麼說,三成已是無用之人,不再適合做奉行了?」
「非也。我是說,這樣下去,無論治部在伏見還是大阪,危險始終不會消除,政務亦無法正常處理,故,不如暫時隱退,伺機東山再起。」
三成悄悄看了一眼被收去的刀。若沒被收繳,他定會毫不猶豫地拔出刀來,砍殺這個趁火打劫的老賊!
前田利家已經不在了,若再把三成趕走,天下就完全落入家康掌中。那些自幼追隨太閣的傻瓜們,終於把三成驅趕進了家康精心設計的圈套……想到這裡,家康那肥碩的腦袋頓時變成了魔鬼的頭顱。三成真想瘋狂地撲上去,撕扯他,向他狂吐唾沫。
「但若你有更好的主意,那就算了。在寒舍用不著客氣,不妨直言。」
三成的表情明顯露出憤怒和殺氣。家康不可能毫無察覺,只是並不特意安撫。「治部,人若不知進退,免不了要栽跟頭。人生行事,忍耐才最是重要。你如今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希望你冷靜思索。你所面臨的困境,家康早已被迫體驗過千次萬次。故才有今日一勸。」
三成全身發抖,血脈倒流。若不是尚存一絲理智,他定會捨命向家康撲過去。但他強壓怒火道:「看來只能如此了。」
家康依然直直盯住三成,道:「當然,若你返回佐和山,家康可以發誓,定會保你途中平安,絕不會讓七將下手。我可以派人馬一直護送到貴領。總之,先歇息一下,最好早些決定。佐渡,把治部領到別室歇息吧。」
「遵命!請吧,治部大人。」
三成只得低頭施禮,「內府深情厚誼,三成永遠銘記在心。事已至此,三成恭敬不如從命……」
等著瞧!咱們等著瞧!別以為老子輕而易舉就會屈服!三成心中恨道。他低下頭,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滴落下來。
在本多佐渡的催促下,三成方才起身離去。家康歎了口氣。儘管他也心急如焚,但實在無心再申斥三成。
未久,本多佐渡回來了,「在下把治部帶到了東方庵。」東方庵乃家康令宗及為自己建造的茶室。
「派人守衛了嗎?」
「派了。若不派人守著,恐他在府中便被人宰了。」
「唉。看來,他總算願意撤回佐和山了。其他人我不放心,就安排秀康和堀尾吉晴二人護送他去佐和山吧。」
佐渡點點頭,然後笑嘻嘻問道:「大人還認為他是一個能明您誠意之人嗎?」
「混賬!」家康大聲斥責,彷彿要把壓抑已久的不快都吐出來,「這兩事豈可混為一談?常言道:窮鳥入懷,獵人不殺。德川家康連天下都要搭救,堪堪救不了一個石田三成?你這種器宇,將來何以取信於天下蒼生?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