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田利家少見地在本城哄著秀賴玩了一個多時辰,方退了出來。前田府緊靠西苑,在西苑大門右手,離秀賴住處只有幾步。
回到家中,利家許久不言。
從慶長三年秋末起,前田便咳得厲害,痰多。曲直瀨玄朔診為癆病,肝肺有大疾。秀吉逝去,令利家病勢越發沉重。還是在清洲城信長公帳下時,秀吉便是前田親密無間的朋友,後來秀吉變了,變成利家景仰、畏懼的一介豪傑。他的確不同尋常,身上擁有安撫天下的巨大力量……可是,這樣一個秀吉面臨死亡時,卻變成可悲的凡夫俗子,讓人不忍目睹。這無疑給利家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人生真是變化無常啊!
利家生性耿直,秀吉之逝給了他致命的打擊,他日漸消沉,身心俱疲,最後竟大病纏身。
今日在本城,秀賴一直纏著他,一口一個「爺爺」。每當秀賴這麼喊,他心裡便一陣陣發涼。不知是誰教的,秀賴最近一直把利家叫「加賀的爺爺」,把家康呼為「江戶的爺爺」他聲音清脆,模樣天真可愛。每聽他喊一聲,利家就心頭發熱,不由得想掉淚。
儘管如此,利家卻像被抽去了主心骨,渾身無力,這究竟為何?
有時,利家甚至能聽見地底下的秀吉在說:「秀賴就拜託你了,拜託了。」秀吉是反覆說著這些話死去的,弦外之音似就是:「利家,這就是人生的真面目。你不久之後也會這樣死去。」這留給了利家無盡的恐怖和傷感。
利家正在房裡歇息,從加賀前來探病的夫人阿松興沖沖送來了湯藥。「今日咳嗽少了,真是太好了!」
阿松剛說完,利家便忍不住,扭曲著臉斥道:「哪裡是少了!是我一直在忍著。你不要多言。」
阿松爽朗地一笑,為利家揉背。夫妻一起生活久了,女人就會瞭解丈夫的每個心思。利家從來不會喝斥人,他能不加遮掩地斥責的,這個世上恐怕只有阿松……阿松默默等著利家喝湯藥。她明白,自己若在利家喝第一口藥之前就說話,會影響丈夫的心情。可如他喝了第一口,自己還不開口,利家又會責怪她無情。利家的這點小脾氣,早已被阿松摸透了。
「幼主心情如何?一定非常高興吧。」
「是啊。今天拚命纏著我,還問為何一連五日都沒去看他。」
「太頑皮了,怎能老是那樣糾纏您呢?」
「胡說!」
「什麼?」
「什麼話!孩子糾纏的並不只我一人,家康也一樣。小孩子就是喜歡纏著人不放。」
「您又怪我了。」阿松嗔道,旋又若無其事地問,「搬到大阪的日子定下來了嗎?」
「定下了。正月初一……是我定的。」
「新年?那太好了,真是可喜可賀啊!」
「有何值得慶賀的?女人們就喜歡說好聽的。你這麼一大把年紀,還說這種話?」
「年紀大些,就不算女人了?」
「不要胡扯。我說,朝鮮的戰事也結束了,就定在元旦搬遷吧,可是內府卻說要等治部回來再作決定,我一怒之下就定了下來。治部算個什麼東西!」
「啊,怎這麼說!」
「哼!本來內府也不喜歡治部,可現在,像是畏懼治部似的。治部這廝,每日從博多派使者來,聲稱只向我一人匯報……真是一刻也不能讓人放心,此人野心勃勃。」
「大人何出此言?」
「太閣大人故去當日,他嘴上說要瞞著世人,卻特意趁黑跑來,說這事只告訴了我一個人。」
「難道您不滿他這樣做?」
「你知道什麼!他嘴上說只告訴我一人,其實他又跑到家康處,說了同樣的話。我同內府談起才知道。這種小把戲,我前田利家怎能允許?」
「治部竟然施這種小伎倆。」
「阿松,你好生記著,黃泉路上無老少……我絕不讓孩子們被他這些小伎倆欺瞞。待治部回來,我要好好教訓他一頓!」說著,利家輕輕閉上眼嘀咕道:「是三千,還是五千?」
「大人說什麼三千五千?」
「我是說,搬到大阪之後,分配給利長以保衛幼主的人數。我可是受太閣臨終之托,身負重任啊。」
阿松不言,利家在思考大事時,她從來不去打擾。阿松深深緬懷著他們曾經的幸福。丈夫年輕時心急氣盛,卻為人厚道。他從不玩弄陰謀詭計,這在阿松看來,絕非因為他因循守舊,也非出於對主君的忠誠之心,完全因為他本性單純,關鍵時刻絕不患得患失。隨著年歲的增長,他愈加純樸執著,最終成為正直穩重的長者。
從前作為右府近臣,利家也是出名地粗暴野蠻,可現在,當年與他同帳為職之人,幾乎都不在人世了,取了天下的太閣也歸天了。他近日不時悲歎人生苦短,歎自己肩負輔佐懵懂幼童秀賴的重任,須參詳是非。
嫡子利長當然是要放在大阪了,那麼利政和利常呢?阿松正想到這裡,聽利家又道:「阿松,利常是不是太年輕了?」此時利家的聲音已不再像剛才那樣嚴厲,變得極為虛弱,是擔憂之聲,「我想來想去,總是放心不下。倒是不用擔心利長了……」
「是啊。」夫人使勁點頭,卻在思量別的事——到底怎樣才能讓丈夫安下心來?
其實,人的力量終究有限。這並不是灰心,而是對人生的深刻洞察。當一個人感到末日快要來臨,就會主動將生命融入自然,開闢一條永生之路。阿松覺得,丈夫其實根本用不著如此憂心,只要保持從前的樣子就可以了。他們從未犯過大錯,才有了今日的前田大納言、今日的前田夫婦。無論利家如何煞費苦心、精心安排,秀賴也無非一個六歲幼童,既不懂得辨別賢愚,也不懂得康健與病患……
「看來還是得給利長五千人馬。萬一有事,在效忠幼主的人趕來救援之前,也可抵擋些時日。」
「當然。」夫人又一次隨聲附和著,有意無意轉移著話題,「回想起來,我們夫妻也夠和美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傻瓜才會思量這種事。」
夫人依然心平氣和地向丈夫靠了靠,「可是,一想起太閣和幼主,我便先想起這些。」她有意提高了嗓門,「太閣為懵懂無知的幼主費盡心思,我們則為了太閣的囑托,考慮如何安排自己的孩子……和太閣不同的是,我們有幾個好孩子。您說呢?」
「哦?」利家又一次瞪起眼珠子。他明白了夫人的意思,嘖嘖苦笑了,「你怎又說教起來了?」
「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所以,大人不要為孩子的事太費心了……」
「這些我當然知道。」
「既然知道,剛才為何還那樣嘟嘟嚷嚷,發洩不滿?我們的孩子都很好,故,您應該換換腦筋。若太閣大人也有像利長這樣的兒子,他定安心去往極樂世界。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那倒也是。有利長這樣的孩子,天下就不會有任何騷亂了。」利家歎息一聲道,「阿松,你知世人是怎麼評說的嗎?」
「您指的是什麼?」
「天下有三位喜歡說教的多嘴女人。」
「我不明白。」
「你莫要裝傻。第一位是右府的濃夫人,第二位為太閣大人的北政所,第三個,便是你了。你說的話,就是我的意見。咱們家是女人說了算。」
「怎麼能這樣說!既如此,我倒要好好說一說了。」夫人忽然認真起來,繃著臉,端然而坐,「若把二位夫人和我等同視之,大人就錯了。」
「你的意思,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女人?」
「不,二位夫人都無子嗣,所以更擔心家族的未來,才會想方設法插手政務。」
「你以為自己默默不語,就沒有插手政務?」
「大人好像誤解我的意思了……我膝下兒女成群,他們都很招人疼。不錯,太閣大人寄予幼主厚望,可是,我是女人,對孩子的喜愛遠勝過太閣。」
「你說什麼?」
「我必須深明大義,不能發牢騷。」
「愈會說話了。從今往後,若是牢騷話,就要閉嘴。」
「是,今後我會注意分寸。只是,大人也要注意。」
「你存心找茬?」
「不。既然連我都要少向孩子們發牢騷,大人更要少為幼主犯愁。不讓母親抱怨幾句,實在殘酷。但只是因為一個母親發了幾句牢騷,就說到天下女人多嘴,真是可笑之極……」
「你果然口舌伶俐。」利家似非妻子的對手,在夫人連珠炮般的緊逼下,他已弄不懂她究竟在說些什麼,「你的意思是我只牽掛幼主,連自己的孩子都給忘了?」
「是,正是。」夫人痛快地點了點頭,「至於石田治部、細川等人的孩子們怎樣,我不知,但像前田大納言這般人,難道一點也不能忍耐?」
她又把話題岔開。「您生氣了?那我向大人致歉。大人身為五大老之一,人生的反覆無常,恐怕已司空見慣。還請大人莫再勉強自己,順天意行事即可。」
「我不明你想說些什麼,怎麼忽然間又憤填膺,喋喋不休?」
「大人啊,一旦您安排失誤,讓利長和利政等人身有不測,而您又已老邁,不久之後也會去極樂,到時幼主怎麼辦?誰來照顧他?」夫人笑道,「身為母親,我禁不住要說,若前田一門在豐臣氏出事之前就敗亡了,那還有何意義?一切都將化為烏有。所以,我請大人一定不要勉強,以免讓孩子們無辜受難……」
「嘿,你還是在對我說教。」
「原諒我多嘴……」
「阿松,你是不是覺得我的做法有不妥之處,擔心前田一門有敗亡的危險?」
「實在不敢說。」
「你只管說,你的看法往往有理。」利家認真起來,「你剛才說,讓我不要太勉強,是何意思?你說的『勉強』到底指什麼?你是說我的安排太勉強,孩子們未來恐有大難?」
「不,那是在警告大人。可是大人,您當前最應思量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你認為呢?」
畢竟是多年的夫妻,在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之後,彼此都已知根知底。利一本正經問起來,夫人眉頭也就舒展開了,「大人,最重要的事,還是天下太平。不管怎說,統一天下,創建太平盛世,是右府和太閣終生的宏願,也是他們苦心經營的大業。」夫人聲音聽起來雖平和,眼神卻十分銳利。
「有理。」利家仔細思量著妻子的話,「若天下太平,前田一門也就安泰了,幼主自然無事。」
「正是。聽上去似乎很明白,可大人模糊不清的,不正是這些嗎?大人隨意指責他人,心胸狹隘,動輒發怒,一旦點起火來,被燒掉的可不止敵人啊……一旦前田受損,豐臣氏絕不會安泰。因此,還請大人少安毋躁。若治部與德川之間有什麼齟齬,您再出面協調不遲。前田只要穩住自身就足夠了,千萬不可勉力為之。無論是哪個孩子身有不測,都會嚴重削弱我家的實力,導致天下大亂,違背右府和太閣的遺志。」夫人終把一腔心聲都傾訴給了丈夫。利家閉著眼傾聽著,他在仔細回味妻子的每字每句。
「哦,光顧說話,連茶都忘了上來……」說著,夫人就要起身離去。
「等等。」利家叫住夫人,「阿松,就把你剛才的話,作為前田一門的家訓吧。」
「大人說什麼?」
「無論何時,前田一家都要致力於天下太平。為了保存實力,切勿輕舉妄動。」
「真是這樣,就再好不過了。這種觀念若能深入子子孫孫心裡,前田一門定會一直昌盛。」
「說得好。這才是天下第一的武士心得。好,去端茶來吧。」
「這就去。」夫人興沖沖起身出去,恰好在此時,利長走了進來:「父親大人,您身體可好?」
「唔。雖不很好,但也不壞。」
「方纔淺野幸長回來,孩兒在城裡見到他了。」
「哦,左京大夫還好吧?」
利長道:「聽說博多那邊起了爭執。」
「和誰?」
「治部和加籐主計頭。爭執又不斷升級,小西行長已到五奉行面前狀告了加籐和淺野。」
「剛一回來,就起紛爭?」
「這次好像不太容易平息。雙方都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爭執的原因是什麼?」
「據說是撤兵時小西大人拖了後腿。加籐非要爭個勝負,還搬出小西以前的醜事。看來這次真有些麻煩了。」
「利長,你聽著,萬不可捲入紛爭。」
「孩兒又不是小孩子,母親也已教導過了。」
正在這時,利長之弟利政氣喘吁吁跑了進來。利政今年才二十一,勇武的樣子,和年輕時的前田犬千代一模一樣。他對哥哥輕輕施了一禮,忽然咧開嘴笑了起來。
「利政,你笑什麼?父親大人正在病中呢。」
「哈哈哈哈,父親大人,治部少輔正向這裡趕來。」
「治部要來這裡?那有什麼可笑的!」利家故意沉下臉,「好生跟你兄長學一學,不要老是冒冒失失。」
可利政還是忍不住發笑,「父親大人,聽說治部少輔從博多的煙花巷裡買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女啊。」
「美女?」
「一本正經的治部少輔竟然……哈哈哈哈。如今早已是滿城風雨了。聽說這個女子在柳町和淺野左京大夫,還有鍋島勝茂都相好過。治部少輔返老還童了,似乎要和年輕武士們一比高下呢。聽說,這還是澱夫人說的。哈哈哈……」
「我不覺得好笑。」利長道。
「好笑的還在後頭呢,兄長,治部既敢把年輕女子帶回來,就說明他有膽魄啊。這不就有意思了嗎?」
利長偷偷看了一眼父親,見利家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便閉了口。
「治部少輔先尋得佳人,然後可再向父親推薦美人。澱夫人是這麼說的。」
「嗯?」
「所以才有趣嘛。兄長,你認為治部少輔會向父親椎薦什麼樣的女子?」
「利政,說話注意分寸。你過於輕浮了。」
「兄長差矣。聽傳言,澱夫人笑說治部少輔欲把她推薦給父親,此言若屬實,天下恐再無更可笑的事了。哈哈哈。」
利家再次沉下臉。「說話注意點,利政!」話音剛落,他就輕輕咳嗽起來。阿松夫人端著茶走了進來。利政悄悄收斂起笑容,為父親揉起背來。
一個人影出現在隔扇外,是利家親信不破大學。「大人,石田治部少輔前來探望。」
「果然來了。」利政惡作劇般嘻嘻笑了起來。
「你太放肆了,利政!」利家輕輕呵斥一句,正了正衣冠。無論來者是誰,利家都是身著正裝,在廳裡會見。可今天似有些反常。
「身在病中,只好失禮了。你把他引到這裡來吧。」利家內心不甚痛快,但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他已不是年輕時那個前田了。
「利長、利政,你們退下吧。他恐是為幼主搬遷大阪城的事來和我商量的。」利家喝退兩個兒子,努力壓制住咳嗽,等候三成。
三成進來後,恭恭敬敬地施禮問安:「剛才在城中走錯了路,現在才遲遲趕來。大人身體如何?」
「無甚大礙,怕是上了年紀的緣故。」
「大人臉色比三成預料中要好許多,這樣三成就放心了。為了豐臣氏,為了天下,還請大人多多珍重啊。」三成畢恭畢敬道,「想必大人也有所耳聞吧——內府行動起來了。」
「內府?」
「原來大人還不知?他終於要露出隱藏已久的爪子了。」三成顯得相當沉著,冷冷道,「聽說在下不在時,他遍訪長曾我部盛親、新莊直賴、島津義久、細川幽齋籐孝等人……細川氏與貴府乃是親戚,三成還以為大人已有所耳聞。」
「我毫不知情。治部,你是說,內府做了什麼不當之事?」
「是啊,的確讓人難以原諒……照三成看,他根本就是在無情地踐踏太閣大人的遺訓和法今。」
「哦?」
「難道大人還不知?」三成道,「他的所作所為,是可忍孰不可忍!太閣有令,諸大名婚姻之事,必須要得到太閣允許。他卻恣意踐踏太閣命令,不斷和伊達政宗、福島正則、蜂須賀家政等私自通婚。」
「唔?」
「三成非妄言,已特意派人仔細查過,事事都證據確鑿。太閣葬禮尚未舉行,他便如此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為,我們若坐視不管,怎向天下交代?」
利家默默凝神,許久不言。這種事,家康也許真能做出來……可轉念一想,若冒冒失失就指責家康,將會造成何樣後果呢?行動之前,必須要有萬全之策。太閣已經故去,一切政務都交與家康。如此一來,在太閣歸天之後,諸大名的婚事得到家康允許即可——家康定會這樣反駁。
看到利家沉默不語,三成悄悄往前挪了挪。「當然,我們盡量不要把事情鬧僵。但若置之不理,太閣大人的法令遲早要被他破壞殆盡,斯時大人顏面何存?幼主形同虛設,我們自然也無法向太閣交待啊。」說到這裡,三成加重了語氣,「他欲把伊達政宗之女迎為六子忠輝正室,不用說,是為了牽制上杉氏。他還把同母異父弟弟久松康元之女,以養女名義嫁給福島正則嗣子忠勝,把孫婿小笠原秀政之女嫁給蜂須賀家政嫡子至鎮。除此之外,他似也在主動謀求和加籐清正聯姻……他正在企圖分裂眾從小就追隨太閣大人的武將,無論是福島,還是蜂須賀、加籐,內府的為人究竟如何,我想他們不可能不知。可事已至此……」
「治部大人,此事非同小可,須得慎重考慮,慎之又慎啊。」
「大人所言極是,決不能坐視不理。」
「可我們一旦貿然將此事提出,對方說,太閣既已歸天,將一切政務委託內府……一旦我們駁不倒他,反倒於我們不利,恐怕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所以,必須另想辦法。」利家牢牢盯住三成額頭,「自幼追隨太閣的那些武將故意要和家康聯姻,其原因究竟是什麼?值得我們仔細思量啊。」
「大人難道認為,他們主動接近內府,是出於對三成的反感?」
「若真是這樣,你欲如何應對?」利家最近也學會挖苦人了,「但說到底,我們只是猜測,或許他們是想通過接近內府,來謀求幼主安泰。」
「哦?」
「或許他們認為,對於豐臣氏,你比內府更危險,你的存在讓他們不敢疏忽大意。」
聽了這話,三成臉都漲紅了,猛抬起頭,死死盯住利家。他萬萬沒想到,如此辛辣的諷刺居然出自素來溫厚的利家之口。
「我還聽說,無論是小西行長,還是加籐、淺野,都在相互指責對方在朝鮮戰場的不當之舉。若這樣下去,更令人意外的事恐會接二連三發生。故,此事定要慎重處理才是。」
利家剛說到這裡,三成的肩膀忽然猛烈顫動起來,他竟哭了。「難道……大納言也認為三成……是那樣的人?」
利家閉了口。他一時找不出安慰三成的話,只能等待對方平靜下來。
「這太令三成意外了。豐臣氏第一,幼主為重,這始終是三成的想法,除此之外,決無任何私心雜念,可沒想到結果竟會這樣……」
三成自然滿肚子委屈,利家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思。但為何太閣帳前的那些老將都如此反感?利家想借此讓他反思一下。
武將們喜歡剛直、單純、乾脆之人。如果單刀直人,敞開心扉與他們交流,他們自然會和你接近。可三成的做法歷來相反,他對豪放不羈的作風總有些牴觸。武將們眼中,三成完全是狐假虎威、仗勢欺人之徒,平時仰仗權勢,一直阻止武將們接近太閣……
利家心裡非常清楚:雙方在互相忌妒。他們之間的爭鬥,導致關白秀次的慘劇,如今又讓小西和加籐爭得不可開交。本來,加籐清正和小西行長領地相鄰,最是容易產生摩擦。小西行長支持澱夫人,加籐清正則擁戴北政所,加上世間的種種偏見和臆測,他們之間就更不睦了。
待三成的情緒逐漸平息一些,利家方緩緩道:「治部大人,我想天下無人懷疑你的誠意。你一心只想著太閣對你的恩惠,只為幼主的前途和未來著想,可武將們對你還是十分反感。你想一想,原因會不會在別處?」
「三成實有許多失當之處。」
「你知道最好。你當然也在為豐臣氏擔心,可亦要相信,眾武將們對幼主的忠誠之心也不遜於你。故,你要想想,自己平時的做法是否有些過分?比如,是否太獨斷專行了。」
「大人實令我深感意外。」三成肩膀又猛烈顫抖起來,「三成今日是來向大納吉控訴內府的不檢點,是來誠摯聽取大納言的意見。為了豐臣氏,三成對任何有損豐臣氏前途之舉,都不會坐視不管。可大人卻一味斥責三成……看來,三成確是行事不端啊。」
「治部大人,看來,你對我剛才的話根本不屑一顧。」
「大納言誤會了。」
「我閒言少敘,直接說說我的意見。不知你想過沒有,你剛才提到的那些人,除了伊達,其他可都是你從小就相知的好友啊。」
「因此三成才既著急又委屈。」
「你先莫要急。你為何就不能平心靜氣,詢問你那些昔日好友的看法?如果他們從一開始就發現了你的過失而沒有指出,作為朋友,便是不夠又氣。我利家不喜歡你的原因,或許亦在於此。」利家的聲音聽起來雖然十分平和,可語氣卻比秋霜還要冷酷。
三成目齜欲裂,使勁瞪著利家。他原本打算先激怒利家,再一起譴責家康的不是,藉機讓利家出面調解他與加籐之間愈來愈緊張的關係,卻萬萬沒想到,利家竟然如此直率、如此嚴厲地批駁自己。
利家不屬於任何一派,他總是保持中立。這一點三成甚是清楚,因此,若他把家康作為敵人,有能力鞏固和團結豐臣氏的只有一人,便是眼前的前田利家。但利家今日的一番話,無異把三成打入了絕望的深淵。
「你明白了?」利家又道,「現在還不到由我來責問內府是否檢點的時候。當前你要做的,是先確認傳聞是否屬實。你要以禮相待、誠心誠意問他們,之後再想對策。這方是正途。你若真心為豐臣氏著想,就該盡心盡力、有條不紊地行事。」
一番話,說得三成嘴唇直打哆嗦,一時竟連話都說不出來。他確實犯了錯,照他的打算,必先把利家鼓動起來,再悄悄責問伊達,譴責福島,申斥蜂須賀……若把此真實想法都抖出來,利家臉色恐怕會更難看,更為嚴厲地斥責他。
可是,三成絕不能如此輕易就認輸。撤兵引起眾將反目,小西、加籐互相指責,各方都想趁機一決高下。此前他一直堅信忠於自己的島津氏,最近也似搖擺不定……究竟是裝作服從利家的樣子回去呢,還是索性以大道說服利家?如採取前一種做法,利家必會讓他先把伊達擱置一邊,將福島、蜂須賀、加籐等人秘密召來,摸透情況弄說。眾將自會向三成大發怨氣,事態反而會惡化。
三成被利家一番義正詞嚴趕得無路可走,終於作出了決斷。
「大人所言句句在理。可是……不知三成是否未把話說清楚,總認為大人的判斷有失偏頗。」一旦作出決斷,石田三成便成了一個令人驚歎的雄辯之士。
「哦?」
「巴結內府的那些人想說什麼,三成十分清楚。」三成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回擊道,「三成決不認為,那些自幼追隨太閣的武將們的忠心會遜於我。今日只想告訴大人,內府出手太狡猾太刁鑽了。」
一旦開口,三成就不再猶豫。此時是雙方自信與辯才的比拚。究竟會是三成的自信取勝,還是利家的成熟老練佔上風?
「伊達政宗還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實際上,我早已請界港的今井宗薰去傳過話,只是結果如何,就不知了。」
「你已去責問過了?」
「當然是暗中行事,沒有打探清楚就……三成是怕這話傳到大納言耳內,又會責備我考慮不周。福島正則說,婚姻之事不是內府提出的,而是他們為了幼主秀賴,主動提出來的。」
「蜂須賀怎說?」
「蜂須賀說,至鎮年輕,唯內府之命是從,無力反對,只好答應云云。愈是責問,他們的辯解愈是眾說紛紜,不得要領。當然,這都是內府在背後教唆。若我們對此放任不管,豐臣氏的法令就是廢紙一張。三成以為,這是老謀深算的內府早就下出的一手棋,想為他後來鋪路。如今耿直的諸將已經中他奸計。現在再問,恐為時已晚。」
利家歎道:「你連這一步都走過了?」
「三成難道眼睜睜看他們把生米煮成熟飯?大納言,求您了,三成也自覺此事做得十分不妥。可一旦縱容內府恣意妄行,後果難以預料。大納言,求您無論如何要幫三成一把啊!大人若擔心三成與武將們的關係,日後……」三成激動地說著,恭恭敬敬伏在地上,「三成的意思,並不是要大納言立刻去責問內府。此事諸奉行與大老也知,才請大納言出個主意。否則,天下大名就會全被內府操縱,隨時都可能發生無法收拾的內亂。三成覺得,只有大納言才是從心底裡擁護幼主的自己人,所以,儘管明知違背大人意願,可還是固執地請求大人……」
利家滿臉苦澀沉默著。三成的雄辯讓他無言以對。
「阿松,湯藥……」閉著眼沉思了半天,利家求救似的咳嗽著,傳喊起夫人。若硬把三成打發走,還不知這人會做出什麼事來呢……年輕時的利家也曾是個誰都不肯相讓的頑固之徒。可面對如此執著的三成,他卻一籌莫展。
利家端著湯藥還在思忖。眼下絕不允許任何亂事發生。一旦決策失誤,有個風吹草動,豐臣氏的基業就會動搖,自會崩潰。秀賴懵懂年幼,其他人再怎麼剛強,畢竟都是些女流之輩。
「哦,你已打探到這一步了?」利家手裡端著湯藥,歎了口氣,「那我自是不能不管。」
「大納言答應三成了?」
「我是為了豐臣氏,為了幼主。」利家飛快地看了夫人一眼,繼續道,「但在幼主搬到大阪之前,絕不可把事情弄糟。」
「那如何是好?」
「必須好生思量。萬一由此在伏見引起騷亂,幼主怎麼辦?故,應在正月裡早早把幼主移往大阪,然後再處理此事。」
「大人明鑒……」
「當然。搬遷時要不露聲色地請內府隨行,待我們守好大阪,再與之談判。」說完,利家輕輕閉上眼。三成欲言又止。利家並未答應立刻前去責問家康,足見他現在十分不滿。可三成也不能再惹惱利家。利家的話合情合理。首先讓秀賴公子搬進大阪城,利家定會令利長調集相當兵力駐進大阪,保護秀賴,否則家康根本不屑一顧。
「那麼在此之前……」三成剛一開口,利家又咳了一聲,道:「此事不可洩露。一旦內府起疑,不願去大阪,就大事不好。你要全力以赴。」
「三成明白。」
「那麼,就恕我失禮了。侍醫馬上要來問診。」事實上,此時的利家連起身都已相當痛苦。下午愈發寒氣逼人,北風刺骨,彷彿要下雪了。
「大人在病中,三成叨擾您這麼久,實在過意不去。」
「為了幼主,還請治部多多忍讓。」
「三成明白。也請大人珍重貴體。」三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禮,一旁的阿松夫人心領神會,立刻讓在外間伺候的大學送客,自己則轉到利家身後:「您不覺辛苦嗎?」
利家無語,他在想向大阪調兵一事。他心裡生了一個硬結,這個硬結與疼痛一起,讓他呼吸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