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8·梟雄歸塵 正文 第二十章 撤兵朝鮮
    豐臣秀吉的逝去,在德川家康意料之中;從朝鮮撤兵的方法,他也已想過。太閣命已不長了……從產生這種想法時起,家康就覺得需思考一些事情。一旦他稍有差池,秀吉故去,天下就會大亂,即使情況沒那麼嚴重,如果所調集的船隻不夠,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遠在朝鮮的數十萬官兵戰死。倘若出現這種結局,秀吉不但不是曠世英雄,反而會成為給日本帶來恥辱之人,遺臭萬年。

    其實,秀吉自己最清楚此事,因此他才在臨終前三日,即慶長三年八月十五,特意把家康叫到枕邊,含淚把後事托付於他,要求家康擔起大任。可是對於家康而言,卻非輕而易舉。天下就像一個大袋,無論哪處出現一絲縫隙,都極有可能變成無法彌補的破綻。太閣秘葬阿彌陀峰、喪中食鯉之類的事,只得先由著三成。但撤兵一事上,絕不容有一絲一毫的馬虎——儘管三成可以假傳命令,他卻不熟悉戰場之事。此時須盡力穩住在朝鮮的官兵,不讓其知道真相,以免士氣大跌,生出大禍。

    正當家康在府裡冥思苦想時,八月二十五,晨,秀吉逝後頭七,五奉行要求家康進城議政。當然,此前三成也在照自己的計劃,頻頻和近臣接觸,拉攏眾人。

    家康進城時,前田利家已先到了。五大老中,除上杉景勝尚在會津領內,一時趕不過來,宇喜多秀家、毛利輝元二人也還未到。或許,三成根本就未把秀家和輝元等當一回事。

    「內府,太閣終於撒手去了。」先來的利家無精打采,眼皮還有些浮腫,擦擦眼角。他雖然略帶微笑,但聲音依然在發顫,「若我能代太閣西去……」

    「是啊,太閣的歸天真令人痛心啊。」

    「剛才聽奉行們說,太閣生前最掛念的,就是朝鮮戰局如何收拾。他還留下遺言,要嚴密封鎖自己故去的消息,盡早撤回朝鮮戰場的官兵。」

    家康使勁點點頭:「既然留有遺言,我們就不能不執行。要盡快拿出一個萬全之計才是。」

    二人說這些話時,同座的三成卻若無其事,仰望著秀吉生前令畫師狩野永德繪在屋頂的那幅牡丹圖。

    「治部少輔的意思是,遵太閣遺命,讓我們五大老聯署撤兵狀,再派遣使者赴朝。」事事都小心謹慎的利家,話中的每一個字似都在討好別人,「關於此事,太閣生前也留有遺囑,我認為應先同內府商議才是。」

    家康又使勁點點頭,轉向三成,「上杉大人不在,故只能四人聯署了。你以為如何?」

    「當然,既然內府和大納言都決定了,我們豈敢有異議?毛利大人和宇喜多大人想必也贊同二位大人的意思。」

    「那就這樣吧。」平時總是不輕易表達意見的家康,今日卻意外地乾脆利落,令三成充滿警惕。此前他偷偷拜訪家康時,家康所言就和他想的幾乎完全一樣,今日家康是否也在直抒胸臆?

    正在這時,另外四位奉行來了。剛從大阪趕來的長束正家走在前頭,增田、前田、淺野三人緊隨其後。五奉行與二大老同席而坐。

    這樣一來,撤兵就完全照三成的想法。當然,家康這邊,他早就打過招呼,估計也與宇喜多、毛利說好了,甚至連會津的上杉也已說妥。

    「大納言剛才也說了,決定之前,我有些話要先說給治部少輔聽聽……」眾人剛坐好,家康便道,「太閣在世時,治部少輔就深得太閣信任和器重,此次撒兵,還請少輔勇挑重擔,盡心盡力才是。」

    「我也深知自己擔子之重。」

    「可是,在朝諸將中卻有反目者……」說著,家康飛快掃了一眼五奉行,「因此,最重要的是派誰為使者。我以為,還是派遣有聲望之人較妥當,如德永壽昌和宮本豐盛。大納言對此有何異議?」

    利家覺得家康的話太突然。如今連大老聯署的撤軍狀由誰送去,都還未定,家康就突然論到使者人選,他有些納悶,「內府的意思,是想把這二人派往當地?」

    「正是。」

    「那麼,派往博多的人選首先得……」

    「那還用說?既然是太閣的意思,大老們又聯合署名,自然還是由治部少輔親自去為宜。」

    「不錯,我也這麼認為。」利家認真地點點頭,三成卻一愣:沒想到家康如此高看他的威信,這一點令他始料未及。難道家康已把他看成了自己人,才主動獻媚?

    三成正想及此,只聽家康繼續道:「治部少輔當然要去,但,只一個人去恐不夠鄭重。故,淺野長政和毛利秀元二人亦當同行。你們定要商量妥當,以確保不引起任何矛盾和衝突。」家康語氣嚴厲,完全是在下令。

    三成憤怒地看了利家一眼。此話絕非對三成不利,可家康的態度卻讓他無法忍受:眼前之人儼然以天下人自居了!對家康這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利家會作何反應,無疑是三成最為關心之事。

    沒想到利家卻依然一臉溫和,使勁點點頭,看向淺野長政,「淺野大人既有守蔚山的經歷,又與加籐清正大人關係匪淺,無論如何也請你與治部同行。」利家不但對家康的話未示反感,反而認為理所當然,甚至為其搖旗吶喊。

    當然,利家的這些話對三成並無不利。最令三成擔心的,便是與歸來的武將加籐清正周旋。清正對三成的厭惡,堪與三成對家康的反感匹敵,完全是發自內心,絕無商量餘地的。在博多,若敢有人與三成頂嘴,此人必是清正。可這個清正卻從少年時代起,就和娶北政所之妹為妻的淺野長政親如父子。

    第二次出兵朝鮮時,長政把兒子幸長托付給清正。清正也對幸長關愛有加。當年淺野幸長被大明軍圍困於蔚山城,儘管清正也一樣在困守城池,忍受著難以形容的飢餓,卻想方設法從西生浦調集了一支敢死船隊前去救援,最終把幸長給救了出來……

    三成瞭解這些,他自然也希望長政能同行,所以,利家對此事的贊成也是作為一個幹練的大老當做之事。話雖如此,人的感情和理性卻不易統一。

    「也罷。就這樣吧。」三成看著其他奉行道,「應先準備好三百條軍船。我馬上趕赴博多著手準備。」

    「萬不可讓官兵再次受難。」

    「大人不用擔心,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

    三成輕輕對利家笑了笑,突然改變了語氣,「既然事情已經定了,我就暫且離開一些時日。我還有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要說,希望眾位不要惱怒。」

    「治部還擔心什麼?」家康問道。

    三成突然壓低聲音,半說笑地道:「不知諸位對幼主生母澱夫人有何看法?」

    「澱夫人?」眾人不解。

    「是。幼主生母今年才三十二,嬌媚艷麗,風韻猶存,就此虛度芳華,豈不可惜?把澱夫人許配給大納言為妻室如何?」三成話鋒突轉,眾人一時沒反應過來。

    所有人似都未明三成究竟是何意,說的又是哪個大納言,人人困惑不已,如墮五里霧中。唯三成一臉莊重,一動不動盯著家康。

    「我說的大納言,當然指在座的加賀大納言。」

    「你說什麼?」利家不禁大吃一驚,忙問。

    三成道:「大納言原本就是幼主的輔政人,把幼主生母迎為內室,這樣一來,就可作為養父撫養幼主……當然,三成是為了豐臣氏著想。」

    「治部大人!」利家臉色一沉,「今日可是太閣頭七。你竟提出這等事?」他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在這種場合,他說得愈多,就愈會讓人生疑,以為他已與三成談過此事。但前田夫人尚健在,三成為何忽然提出如此奇怪的話題?

    「我並非在求大人同意。可既是婚事,就不該背後議論,乾脆事先向大家挑明。幼主生母還年輕,硬要讓她獨守空閨,一旦有不好聽的傳聞,就對豐臣氏不利了。」三成半假半真地說著,把目光轉到家康身上,笑了起來,「內庭女人間的傳聞,想必內府大人也曾聽說過一些?」

    「內庭女人間的傳聞?」

    「傳聞內府大人甚是希望得到澱夫人啊,當然都是胡說八道。」

    「我?」

    「正是。傳聞還說,內府大人想把幼主的生母和天下一併接收呢。」

    「這是造謠!」長政突然插了一句,「怎會有這等事?內庭女人們根本不知太閣大人故去,連消息都不知,怎會說出如此離譜的話?」

    「哈哈!請稍安毋躁,淺野大人。她們當然不知太閣大人已經歸天,反而以為太閣還臥病在床呢。可在此期間,這樣的流言已經甚囂塵上。這究竟是何原因呢?我看全是因為澱夫人年輕貌美。在這種場合提出此事,雖不合適,可我還是冒昧提了出來。當然,此事一定也給內府添了不少麻煩。故,我覺得需深思。」說完,三成又滿臉帶笑,目光如劍,盯住利家和家康。其實,他都沒想到自己今日會說出這番話,只因看到溫順的利家對家康無比信任,他才須在離開之前,離間他們二人,想將利家變為擋在家康面前的勁敵。

    一番話讓眾人都皺緊了眉頭,甚至比家康本人還要驚訝。雖然三成像是在說笑,可是說家康欲將澱夫人和天下一起接收,實在離譜。

    可家康面不改色,彷彿在聽別人的事;只苦笑道:「閒話暫且不提,我想談談如何在恰當的時機,把太閣歸天的消息通告在朝諸將。此事極易洩露,定要好好囑咐使者,萬一眾官兵對太閣的逝去有所耳聞——當然,不管他們是通過何種途徑獲知,我們就不必刻意隱瞞了。當然,我並不贊成公佈消息。何況連年苦戰,士兵早有怨言。大家看這樣如何?只把真相告知幾位大將,否則,就極有可能在撤退時引起混戰,甚至向敵人倒戈,給撤兵帶來諸多不利。」

    雖然家康語氣平和,可滿座人都靜了下來,就連一度擔心局面難以收拾的前田玄以和增田長盛,都安下心來。長束正家則依然盯住三成,大概還在擔心三成又會說出什麼令人吃驚的話來。

    「總之,希望在冬季讓所有官兵都撤回。否則一到了臘月,海上起了風浪,撤兵就困難了。若有可能,要讓所有兵卒都在家中過新年。因此,請治部大人趕緊籌集船隻。當所有人都踏上故土之後,再由治部少輔正式通告天下,太閣已歸天。」家康看了一眼痛苦地閉著眼、表情極不自然的利家,又道,「大納言,有無必要先讓諸將進京?或者,先讓他們撤回自己領內,在舉行葬禮時再召他們進京?」

    利家獲救似的睜開眼,「此事可視具體情況而言。據我所知,各地領民現已是窮困潦倒,暴動者、逃亡者絡繹不絕,因此要根據他們各自領地的具體情況而定。」

    「也好。看來又要讓治部大人費心了。葬禮我想定在二月之後舉行,諸位意下如何?」家康環視了一眼眾人。

    「我看最好是二月底。」玄以道,「即使不讓進京,有的大將恐也照樣會進京,而某些大名由於常年征戰,領內事務堆積如山,也需要時日休整。」

    「不錯。就這麼定了。」家康痛快地點頭,把視線轉向長束正家,道,「接下來就是北政所夫人回大阪城的時間了,你對此有何看法,大藏大人?可以說,北政所夫人的器量勝過尋常男子,我看最好是隨夫人之意。你能不能前去探問一下夫人的心思?」

    淺野飛快瞟了三成一眼。他深知三成脾性,只要一提及北政所,此人就會不由自主激切起來。

    「遵命!北政所夫人離開大阪這些時日,我也曾接到不少來自大阪的消息。便著我去問夫人的意思吧。」長束正家恭敬地回答,也覷了三成一眼。

    今日的三成竟然格外爽快,對此事似也毫無異議。其實他哪裡還有什麼異議,今日的角逐,他覺得自己已大獲全勝:撤兵之事完全依他的心願,澱夫人的事也在說笑間提了出來,還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常言道,人言可畏。在聽到三成剛才說笑之後,家康的語氣一下子重了不少,足以看出此事給他帶來的打擊。說句實話,三成也不甚喜澱夫人。她聰明,卻稍嫌不足;她要強,卻不夠堅韌:她還總以出身名門自居,向來我行我素。在三成看來,澱夫人無非一個食之無益、棄之可惜、自以為是的女人。正因如此,她一旦和家康聯手,定要出大事。照家康現在的身子骨,他完全可以再要一兩個女人。萬一他以保證豐臣氏未來和秀賴前程為幌子,以此為誘餌,把澱夫人摟到懷裡,三成那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世上雖有那麼多足智多謀之人,但眼下似還無人意識到這一點。可萬一有人忽然想到,鼓動澱夫人那麼做,她出於對孩子的愛,定又無反顧撲到家康懷裡……所以三成才先入為主,衝口說了出來。對今日之事,他甚是滿意,如此,便可放心地離開京城了。

    若不把秀賴、澱夫人和前田利家拉到自己陣營,三成對豐臣氏的忠心便會化為烏有。為了捆住這三人,讓澱夫人的敵人北政所與家康接觸,卻是不得已。或許這樣反而會製造借口,更加有力地控制澱夫人。

    之後的話題,就轉到了撤兵所需的糧草上。由於葬禮定在二月底舉行,故,在此之前,三成只要全力施以懷柔之策,把那些對自己抱有反感的人籠絡住就行。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從小追隨秀吉之將。只要緊緊抓住秀吉的遺孤秀賴,時時不忘捅家康幾刀,想必他們也不會背叛豐臣氏。

    議事結束時,三成像是變了個人,隱藏起了所有的鋒芒,「頭七已過了,我想在大人的遺體燒化之後再去拜見幼主,然後立刻趕往博多。」在他看來,家康已乖乖中了圈套。到了博多,他欲先和撤回的諸將會面,先行一步暗示他們,定會受益無窮。

    三成興高采烈去內庭拜訪澱夫人。可不知怎回事,澱夫人今日卻有些異常,讓他十分奇怪。他早就告誡過澱夫人,讓她不要流露出喪夫的悲痛,以免被人察覺。驀地,另一種想法升上三成心頭,讓他大驚失色——這個女人知道太閣的遺體將在阿彌陀峰化為灰燼。「這個瘦鬼,這個渾身散發著異臭的醜陋老頭兒,終於要從世上消失了。」或許正是這種想法,才讓她心頭五味雜陳。

    人的一生便是罪孽的累積,又是一幕變化無常的喜劇。出生於尾張中村的農夫之子秀吉,生前比誰都勇敢,比誰都厚顏無恥,正是依靠無盡的手段和殺戮,才成了曠世英雄,最終住進了金樓玉閣,享盡榮華富貴。可是,所有這些只是一場夢幻,現在,他的遺體已經被剝光了衣物,周圍堆滿木柴,正在等待著被焚燒。這究竟是誰的懲罰,又是誰的罪孽?

    澱夫人的祖父和父親都是活生生切腹而死。繼父柴田勝家與生母阿市夫人也是自盡。與他們的死相比,太閣又能勝過多少呢?他們起碼告訴敵人自己寧死不屈,而太閣卻老淚縱橫,向人低頭乞憐。澱夫人一想起他臨死的醜態,就想嘔吐。

    當然,澱夫人一定真心喜歡過秀吉。秀吉以氣吞山河之勢馴服天下大名時,他的所有罪惡都被金閃閃的光芒掩蓋了,甚至連他手中捧著的屠戮之劍,看來都那麼莊嚴高貴。她竟被這樣一個老頭給束縛得無法動彈,頓覺不可思議。現在,束縛她的繩索終於鬆開了,一點點爛掉了。「現在沒有任何東西能束縛你了。」浣夫人心裡藏著的另一個女人,在不停地跟她竊竊私語,令她歡呼雀躍。

    夜幕降臨,侍女端來燈台,照亮了四壁。隔扇上是秀吉喜歡的繪畫,藻井則是五彩奪目的百花爭艷圖。若有可能,和意中人在這裡通宵達旦舉行酒宴倒也不錯……正當澱夫人臉色緋紅,想入非非時,石田三成忽然來拜訪。

    「治部大人,我等您多時了。」澱夫人慌忙坐正。令她自己也深感吃驚的是,她無意間竟似在獻媚。形同寡婦的生活,她已過了將近一年。她今年才三十二歲,風韻猶存,對肉慾的渴望時時衝破理性的外殼,不安分地探出頭來。

    三成只覺得一陣眩暈,忙把頭扭到一邊,道:「剛才到大人的病榻前問安了,大人吩咐我一些事情,便立即趕過來。」

    三成從饗庭局表情中隱約感到秀吉故去的消息已洩露,可他還是繼續輕鬆道,「遵太閣之令,我要立刻趕往博多。」

    「下令從朝鮮撤兵了?」

    「是。這是一次重任。不管怎麼說,加籐、福島、黑田、淺野之子等都是些有勇無謀的武將,夫人或許也知道,他們毫無來由地對三成懷有怨氣啊。」三成面帶苦笑道。當他發現澱夫人並未認真聽時,遂故意壓低了聲音:「事實上,最令在下擔心的,是那些人對我的反感,恐會演變為幼主頭頂的陰雲……」

    「反感?」

    「是。武將們背後有北政所夫人。」三成裝作自言自語,瞟了饗庭局一眼,又岔開了話題,「幼主現在乳母處嗎?」

    澱夫人完全掉進了三成的圈套,「治部大人的話可真令人擔憂。您剛才說,武將們對您的反感,有可能演變成對幼主的反感?」

    「啊,這……」三成故意含含糊糊地應著,眼神卻游移不定,「一旦如此,就要出大事,為了讓大家不忘對幼主盡忠,在下打算率先向幼主宣誓,可是……」

    「即使這般做了,也不能讓人放心啊。」

    「夫人,雖然這只是民間傳言……若大人薨去,夫人您究竟有何打算?」

    「我?您說的到底是何事,竟會讓您這般擔心?」

    「夫人究竟是想一直照顧幼主,還是再嫁,眾人都在猜測。」

    「哼!」澱夫人聽到「再嫁」二字,頓時五內翻騰。妹妹達姬嫁了四次,現已是德川家的人了。「真是防人之口勝於防川,他們說要把我嫁到哪家?」

    「他們說,夫人會選擇嫁給內府大人。內府現正缺一房正室夫人呢。」

    「內府?」

    「是。這樣一來,內府大人自然就成了幼主的繼父,天下和絕世美女同時到手。內府老謀深算,必會生出些心思。」

    「我將成為內府的女人?」

    三成裝作沒聽見,淡然道:「若如此,北政所夫人也定十分高興。」

    澱夫人凝神不語。對於三成最後一句諷刺,她並不十分在意,此時她已沉浸於幻想當中。眼前最先浮現出的,就是已經嫁給秀忠的小妹妹阿江與。

    阿江與和秀忠已經生下了女兒千姬。在秀吉的執意要求下,千姬和秀賴訂了親。如果她茶茶嫁給家康做正室,究竟會怎樣?這種想像,對於精力旺盛的澱夫人來說,並未讓她感到不快。

    若淺井氏的兩姐妹嫁到了一家,或許便有人認為,被秀吉消滅的淺井氏的兩個孤兒,把豐臣氏和德川氏給吞併了,只要和阿江與齊心協力……她正想入非非,三成卻向她潑下一瓢冷水,「夫人,傳言不只這些,還有下文呢。」

    「什麼下文?」

    「傳言說,夫人生來正直,怎會輕易中了這樣的陰謀?」

    「陰謀?」

    「是。一旦內府成了幼主繼父,就可以把他放在身邊養育,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毒殺幼主!」三成緊緊盯著澱夫人,「內府所要的,不是夫人您,也不是幼主,只是天下!因此,傳言說,夫人絕不會把自己和兒子一起賣與德川,這樣的婚事,夫人絕不會答應。」

    「啊……」

    「人們還說,若是為豐臣氏將來考慮,夫人最好嫁給前田大納言。」

    「前田大納言?」

    「是。大納言乃當世能壓制家康野心的第一人……而且,照太閣的遺囑,大納言還是幼主的輔政人,如此一來就入情入理了。」

    剛剛變晴的天空又罩上了陰霾。澱夫人眉頭緊鎖,沉默了。從人品來說,利家的確不錯,為人誠實可靠。可是這樣一來,便不能與阿江與同處一門,淺井氏兩個孤女吞併天下的美夢也成空了……

    「在下只是隨便說說。或許我不在時,就會有人提出這些事。到時定要多加小心,謹防居心叵測之徒暗施黑手……若真有人有所舉動,絕不可能是別人,定是北政所夫人。因為最害怕夫人您的,就是北政所。」

    此時的澱夫人已聽不見三成在說些什麼了。和秀吉的糾纏還沒完,又要悲慘地被秀賴束縛起來——她心中充滿無限的感慨和悲傷,只覺得一張無邊的黑幕在眼前伸展開去……

    「夫人生來就具有萬人不及的聰明才智,即使大人故去,您也可讓幼主不負蒼生厚望。這一點您絲毫不用擔心。三成曾在與其他奉行閒談時,便如此斷言過。縱然撤回來的武將當中,有那麼兩三人和北政所接觸,有所圖謀,也不會背叛幼主。三成在博多迎來諸將之後,定懇切申明太閣大人的恩情……」

    此時三成已不在意澱夫人的反應了。他只需打破眼前這個女人的美夢,在她的心裡,楔上一根讓她永遠不能安心的木頭就足夠了。這個陰影已被深深植入澱夫人的心裡——最需警惕的是家康和北政所,而能與其對抗的,則只有前田利家。即使澱夫人不那麼眷念太閣,也深深疼愛秀賴,她自會對家康滿懷戒心。若再絮叨下去,反而會引起她的反感。澱夫人可不是一般女子,她甚是爭強好勝。

    「從今往後,天氣就要轉涼了,還請夫人多多留心幼主的身體。」三成鄭重地施了一禮,站了起來,心裡十分愜意。秀吉生前就不止一次說過,在這個世上,能與他的智慧相匹敵的,只有治部一人。治部也深知,他已成了豐臣氏的頂樑柱,現在正是需要他的時候。

    太閣大人,請您放心,在下並未辜負大人願望。三成心中暗想。

    可澱夫人卻一言不發。饗庭局把三成送走後,她依然呆坐在那裡。

    「夫人。」澱夫人不答。

    「夫人在想什麼?」饗庭局剛問完,像是想起了什麼,慌忙坐正了,道,「現已是酉時,該是遺體燒化之時了。請夫人原諒奴婢的疏忽。」

    說著,饗庭局慌忙站起身,把放在書架上的念珠取下來掛在澱夫人手腕上,她自己也雙手合十,閉上了眼。此時外邊已黑盡了。四面是一片令人心寒的靜寂,忽然,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火焰跳動的聲音,彷彿是在焚燒何物,持續了良久。

    「夫人,人一生可真是變幻無常啊。就連太閣那樣的人,故去之後,也會化為塵土。」

    「你把幼主叫來,讓大藏局也一起過來。」

    「是……是。奴婢立刻去叫。」饗庭以為是澱夫人按捺不住寂寞了,慌忙起身去了。

    「治部這個混賬東西!」澱夫人不屑地咬緊了嘴唇。

    不久,大藏局牽著秀賴走了進來。饗庭局隨後也跟了進來。她不敢正視澱夫人,她怕澱夫人一看見秀賴,就一把摟到懷裡,拚命哭泣。沒想到,澱夫人既未把秀賴擁到懷裡,也未痛哭流涕。秀賴手裡拿著尚未做好的木船,對母親傻傻一笑,便坐下了。澱夫人只是冷冷地盯住他。

    見此情景,饗庭局不禁嚥下一口唾沫。夫人真不愧是淺井血脈!淺井長政與其父久政,就非輕易低頭之人,澱夫人也流著這樣的血……

    饗庭局正想著,忽聽澱夫人恨恨道:「治部真是狂妄自大!」

    她聲音甚是刺耳,大藏局和饗庭局不禁大吃一驚,忙問:「夫人,您……您剛才說什麼?」

    「饗庭,你怎麼看治部這個人?」

    「這……只有治部大人沒有忘記太閣大人的恩情,他日後定忠心耿耿輔佐幼主。」

    「大藏,你呢?」

    大藏局低下頭,認真思考起來。

    「你不覺得治部有些無禮嗎?難道,你也認為治部是個好家臣?」沒等大藏局回答,澱夫人又道。

    「這……」大藏局顯然還沒想明白,「上次關白秀次出事後,他就熱心地為幼主的未來出謀劃策……」

    「哼!你們不知治部的本性。治部根本是個狂妄自大的傻瓜。」

    「這……夫人怎這麼說?」

    「饗庭你也聽到了,他竟敢對我和幼主傲慢無禮地下令。他欺我只是一介女流。」說完,澱夫人才撫摸起秀賴來,冷酷的表情頓時消失了,她淚如雨下,「他欺我只是一介弱女子,把內府和北政所都說成是我的敵人,想以此欺騙我。」

    可身邊的兩人面面相覷,誰都沒有點頭表示贊同。其實,她們也對家康和北政所均抱有反感,較贊同三成的說法。

    「若治部真有器量有才幹,他絕不當對我說這些。若與內府及北政所不和,幼主絕不會平安。」澱夫人咬牙切齒,不屑道,「絕不能忘記小牧長久手之戰後,大人的良苦用心,他如何跟內府和解……大人都有所忌憚的內府,治部卻要我把他當成敵人……如果這樣,到幼主長大成人,將會出現怎樣的結局?治部真是狼子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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