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三年六月初二,秀吉病情愈重,已臥床不起,這個消息很快傳到城外。至六月中旬,伏見城已是人心浮動。亂世餘風尚未散盡,萬民景仰的太閣又倒下了,結局到底如何,自然難以預料。
六月十六,德川家康把駐京大名們都召集到伏見城大廳內,以太閣的名義舉行了一次盛大的酒宴。這場酒宴其實並未得到秀吉的許可,而是家康把前田玄以、淺野長政、增田長盛、石田三成、長束正家五奉行召集起來,勉強讓他們舉行的。
「現在諸將之中,竟有人膽敢藐視上命,如此放任下去,自會引發諸將私鬥,進而演變為騷亂,故,要令他們全部進城,大擺酒宴,希望五奉行借此機會好好教訓他們。」
「這是太閣大人的命令嗎?」石田三成率先問道。
「難道治部少輔有所懷疑?」家康微笑道。
「三成並無此意。只是如今大人常常神志不清,便冒昧一問。」
「沒錯,神佛並不會如常人那般開口說話,可是高僧大德卻能很好地察知佛心,普及佛道。若放任諸人恣意妄為,必引起騷亂。你可明白?」
三成銳利的目光飛快地掃了家康一眼,並未繼續反駁,況且家康的話實無漏洞。但他明白,這並非臥病在床的秀吉之令,而是家康之意。
十六日,諸將濟濟一堂,舉行了盛大的宴會。其間,五奉行相繼登台陳述天下大勢,告誡眾特放棄個人私怨,謹遵上命。家康與秀賴、利家並排坐於上位,開始時默默不語,任由五奉行主持一切。
諸將當中,既有心平氣和詢問太閣病情的,也有公然跳出來與五奉行叫板的。
「由於太閣重病不起,全天下人便都要聽從五奉行的命令,是不是這個意思?」
「正是。由於太閣尚在病中……」
「哼!我便不從。宿怨怎能如此輕易解開?」
「你是想違抗命令不成?」
「哼!我們又不可能一個個到太閣枕邊親自詢問,確認這些命令的真偽。」
有一個人開頭,立時有很多人響應:「是啊。誰知哪是太閣之命,哪是奉行私作主張?難道只憑你們一句話,就能冰釋前嫌?」
藉著酒勁,滿座頓時沸騰起來。事已至此,僅憑五奉行已無法安撫眾將了。酒意闌珊的諸將都對五奉行將信將疑,似把矛頭全都指向了石田三成。
三成察出眾人的反感已集中到他身上,臉色都變了,心道,遭了暗算!他看看家康,家康則依然默默坐在秀賴旁邊,舉杯痛飲。這是家康故意借眾人之口責難自己,存心讓自己出醜……三成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怎樣,現在知道厲害了吧?」三成覺得家康彷彿這麼說著,向他惡狠狠逼過來。三成也非省油的燈,絕不會如此甘心受責。他忙走到家康面前,道:「想必內府大人也看到了,場面竟然如此混亂。請內府告訴大家,所有命令都自於太閣。」
家康沉默了片刻。太閣尚在病中,眾人就已如此,他去後的混亂可想而知。他對此已是早有預料。
「內府,這樣有辱太閣體面啊。」
「你們就沒有更好的辦法,讓他們心服口服嗎?」
「我們是奉太閣之命,才舉行了今日的宴會啊。」
「這麼說是別無他法了?最好再規望觀望。」
「可如果讓他們醉鬧下去,恐怕……」
「不必擔心。知道癥結所在,便有對策。」
三成咬著嘴唇恨恨而去。在他看來,家康完全是想把五奉行的軟弱無力展示給諸將。他心中暗罵,這個老狐狸!
三成離開不久,家康便把淺野長政叫了來,悄悄耳語了幾句。長政立時滿面嚴肅,十分緊張地出了大廳,不久之後又趕了回來,似在向家康覆命。家康悠然點頭。
「眾位安靜,我有話要說。」家康坐直了身子道。由於人聲嘈雜,一時未靜下來,喧鬧聲又持續了一陣子。
「現在伏見城所有城門都已關閉。」家康待諸將都靜下來,方道,聲音中充滿自信,「此時應當以天下為重,為了幫諸位解開彼此間的私怨,我們特意舉行此次酒宴。然而事與願違,各位非但毫無和解跡象,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迫不得已,今晚我只好一個也不許出城了。」家康表情雖平和,可話中機鋒卻異常鋒利:若有違抗命令者,殺無赦!
滿座頓時鴉雀無聲。他們知家康身為內大臣,官高位顯,且自小牧長久手之戰以來,他作為一員武將的超群實力,天下無人不知。一直以來,伏見城內的家康表現得尤為謹慎。可今日,他卻突然震怒,抽刀張弦,城門四閉……滿座醉漢頓時大驚,場內一片寂然,殺氣騰騰。
「哈哈,這不過是我們說笑而已,只是有些過火了,決無違抗上命之意。」不知誰說了這麼一句。
「有理。我等只是喝過了頭,想藉著酒勁,諷刺一下那些謊稱奉公,卻在干見不得人勾當的卑劣之人。」
「我等都向內府大人說說,內府從來都是一絲不苟之人。」
「對,對。說得好,說得好。我等發誓:今後決不計較私怨,決不私鬥。」
這時,奉行們才終於舒了一口氣。但他們的臉色又立時難看起來,各人腦中都充滿疑問:家康今日必是想借宴會來淡化五奉行權威,把自己推到諸將面前,為己立威。這只狡猾透頂的老狐狸!
然而,家康想的卻和他們截然相反。一旦秀吉歸天,日本便極可能回到群雄逐鹿的亂世。現在危機重重,若繼續放任下去,或許秀吉臨終之日,便是日本再次爆發動亂之時。大家本已對秀吉近臣的反感日深,加籐、黑田、島津等猛將回國後,也定會拉幫結伙。這樣一來,信長、秀吉鞠躬盡瘁、苦心經營的一統天下,眨眼間就會四分五裂。
「各位明白這個道理,再好不過。故,還請各位擁戴幼主,謹遵公命,團結一心。好,諸位共同舉杯,開懷暢飲吧!」言罷,家康獨自離席而去。
第二日晨,家康來到秀吉枕邊,把前一夜的事情原原本本說與他聽。他尚擔心五奉行會惡意歪曲,謊報事實。幸好此時秀吉還清醒。他平靜地聽完家康之言,讓侍醫們都退了出去,輕輕抓住家康的手。他的手冰冷、乾瘦,枯木一般。「內府,你做得好啊。我給你施禮了。」說著,秀吉眼裡吧嗒吧嗒掉下眼淚來,「秀賴尚年幼……日後的事,我只好勞你費心照料了。此後,政務全部托付給你。秀賴長大成人後,到底能不能成器,也全在你了。拜託了,拜託了!」
這是秀吉最後一次清醒地說話。
隨後,秀吉當眾再次確認:一切政務交由家康處理,秀賴的輔臣為前田利家。自此以後,秀吉的命令就混亂起來,讓任何理性之人都無法接受。儘管如此,五大老還是德川家康、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毛利輝元、上杉景勝;五奉行依然為石田三成、淺野長政、增田長盛、前田玄以、長束正家。另外,當二者之間意見相左,甚至發生衝突時,由中村一氏、生駒親正、堀尾吉晴三人出面斡旋調停。確定這些人選時,除了秀吉自己的意思外,也充分採納了三成等人的意見。其實,這只是通過相互牽制大老來維持勢力均衡,並非真正的融合和信服。此後互換誓書,諸將之間的矛盾亦緩和,不過一切都是暫時的。
八月初,世人都覺出,秀吉歸天只是時日問題了。
一日,茶屋四郎次郎來到家康在伏見的府邸,稟告呂宋助左衛門出逃的消息。
「真是膽大包天。界奉行派人前去捉拿時,他早已不在,還把金銀細軟席捲一空,什麼都沒留下。」
「這麼說他是怕太閣發怒,逃遁了?」
「不是怕太閣,似是要讓太閣的近臣們大吃一驚。」
「近臣?」
「是。他的意思好像是說,抓他不是太閣的意思,而是那些親信打著太閣的幌子在胡作非為,因此,就別怪他不客氣。官府的人帶公文前去捉拿他時,那座宮殿早就捐給了寺院,店舖和倉庫也全賣與了別人,官府一無所獲。界港無不佩服,讚歎他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呂宋屋。他如今必藏在某處逍遙自在呢。」
家康看著茶屋的臉,沉默了片刻,道:「助左衛門何時出的海?」
「據說是六月三十。」
「哦。」
「這裡面難道還有什麼玄機?」
「你難道還沒發現,伏見這邊的府邸裡,界局亦早不見了蹤影。」
「木實?」
「是。她去探望父親之後就再未回來。蕉庵那邊也無消息,你不覺得此事有些蹊蹺?」
「木實……」茶屋四郎次郎壓低聲音,望了望四周。
「看來,她到底還是不肯嫁我,而隨呂宋屋去了。」家康放聲大笑。
「主公怎如此說?」茶屋四郎次郎仍然沒弄明白家康為何發笑,他一本正經問道。當然,茶屋知這話中有說笑之意,卻亦想確認是否真有證據,證實木實與助左衛門私奔了。
然而,家康輕鬆地笑了:「哈哈……當然是真的了。那可是一個很難動心的女子啊。」
「主公說笑了。」
「這怎是說笑?木實就是這樣一個女子。你向她告白,她遠離你。可你若離她而去,她反而又跑到你心裡來。若和助左衛門在一起,她也就死心了。估計她現在一定很放鬆。」
「大人真的認為,她是因為喜歡助左衛門,才跟他一起逃走?」
「說實話,茶屋,我認為她出走只是一時慪氣,是出於對我的忌恨,就是暫時離開父母身邊的孩子。」
「大人又說笑。」
「你還不信?自從阿龜來了,不知為何,她就一直坐立不安。」
「阿龜夫人?」
家康坦率地點點頭,「既然你都明白了,茶屋,有一事你便不得不做。」
家康提到的阿龜夫人,便是石清水八幡神宮的神官志水宗清之女,她成了家康年輕的側室。阿龜來了之後,木實便有些怪異。且不管這個,茶屋四郎次郎想弄清他須做什麼。
「茶屋,你今日是不是有事來求找。你臉上寫著呢。」
「哦?」
「你只要去打探一下,應會知道助左衛門乘船到何處去了。」
「是。一定可以打聽清楚。」
「你是否也想坐船去那裡一趟?今天就是為這事來求我?」
「大人明鑒。小人堅信助左衛門一定是個能為日本帶來財富的人。」
「罷了罷了。伊勢港那邊早就有人懷著同樣的心思出海了。太閣臥床不起,那些健康的人卻正欲實施他們的宏圖大計。既然你也是為了木實,我就特別允許你去吧。」
茶屋四郎次郎紅著臉點頭答應。他不想就這樣讓助左衛門斷絕與日本的聯繫。因此,他想與其取得聯絡。這些早已被家康看出。而且,若木實真與助左衛門在一起,他就不必擔心了,若無法與她取得聯絡,他覺得對不住蕉庵,四郎次郎的為人便是如此。
「茶屋,如果你和助左衛門取得聯繫,定要告訴他,不要虧待了木實。木實可是我家康迷戀的女人啊。」說到這裡,家康拍拍手叫來侍童。
「但凡人,都會有一天魂歸塵土。」當侍童端著茶來到二人面前,家康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茶屋沒有接口。
「我一直認為,信長公是死於非命,現在看來,並非如此。」手托著茶碗,家康彷彿在和身體裡的另一個自己說話,「信長公一生,轟轟烈烈,令人敬服。聽說當年在本能寺,臨死之時,當他發現謀叛之人竟然是明智光秀,只說了句『如對手是光秀……』便毅然決然地赴火自盡了。他早就看透了光秀的謹慎和固執,故臨終之時未流露半分躊躇。」
聽到這裡,茶屋大致明白了家康在想什麼。
「太閣當即下決心征討明智,又是為何?開始時,我以為這一切都是出於太閣超群的器量。其實不然。信長公驚世駭俗的一生,便也造就了太閣,使太閣也形成了敢於決斷的性情。我現在才明白太閣崛起的根源。」
家康的話讓茶屋眼前一亮,終於不能不插上一句了:「大人,這麼說,太閣決心討伐明智,除了他自勞的不凡器量之外,更在於信長公對他的影響?」
家康點了點頭,「是啊,信長公一生都無絲毫迷惘,他高舉統一天下的大旗,引入矚目。」
「那麼,太閣的一生與信長公的一生有何不同?」
「茶屋,太閣尚活在世上呢。」
「可近來總有些流言,說太閣已神志不清了。」
「我的意思是說,若太閣的目標也如信長公一樣明確,如今他就不會迷惘了。」
茶屋再次閉了口。已無需再問了,太閣的意志並無信長公那樣堅定,他時而為了天下,時而又為了兒子,因此,家康也一定為此苦心思量過。人心所指,為萬民所向,世人都堅信,家康必然會成為秀吉偉業的繼承者。正因如此,與當年秀吉以替信長公復仇為名,一路高歌猛進,直取天下相比,現在困難頗多。
家康放下茶碗,閉目凝思起來。他似已忘記了一切,儼然成了一尊凜然的佛。
茶屋躊躇起來,他也到了須認真思索人生意義的歲數了。太閣也曾以天下為己任,可是在最後關頭,他生起私心,才為後人留下麻煩……世事無常,真不可思議啊。信長、秀吉、家康,這三人從一開始便志向一致,被捆在一處。統一天下和建立太平盛世,一直是三人終生的夙願。正因如此,就連那個一般人極難取悅的信長,都終生對家康大為讚賞。家康和秀吉的關係也是一樣。若家康也跟松永久秀、明智光秀、武田信玄一般,只是為了奪取天下,秀吉大概也不會如此重用他。同樣,家康也定不能在小牧長久手之役後向秀吉妥協,展示誠意。由此看來,三人的目標終是一致,根本就似一人。
可是,秀吉病重時,他的志向改變了。他的根基並未穩固到足以讓豐臣氏權柄世代沿襲,卻已將天下視為豐臣氏所有。正是此種念想,使得現在的家康陷入苦惱。
茶屋四郎次郎覺得該是告辭的時候了。家康還在獨自閉目遐想,鳥居新太郎也似未在意茶屋,他動作麻利地收拾好茶具後,就退到外間去了。
「大人,小的就此告辭。」茶屋向家康施禮道。
「哦。」
「天氣暑熱,還請大人多多保重。」
「你也要多留心世事啊。」
「遵命。那麼,先告辭了。」茶屋四郎次郎走出德川官邸時,夕陽已經西斜,伏見城門前的廣場上,有二十多個修道者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他們不停數著念珠,祈禱太閣痊癒。對面是石田府邸,看門的士卒握著槍一動不動,彷彿擺放在當地的兵俑。
「茶屋先生……這不是茶屋先生嗎?」聽見有人跟自己打招呼,茶屋忙回過頭,只見一個身著褲服、後邊跟著年輕隨從的人站在那裡,正是本阿彌光悅。
「是光悅啊,此來何為?」
「為北政所夫人送了一把短刀。」近來,光悅的為人處事明顯練達了許多。今日他兩眼放光,看似十分興奮,「茶屋先生,天下又將大亂。搞不好今年之內就要生起兵亂了。」他或許在北政所那裡聽說了什麼,迅速靠向四郎次郎,耳語道:「北政所夫人托了我一件大事。」
「啊呀,這真是令人意外。」茶屋慌忙望了望四周。眼下世人都在傳言,四郎次郎和光悅乃是德川的密探,也是北政所的探子。若真是那樣,二人的對手自然就是西丸夫人和三成了。不遠處便是石田三成的府邸。
「光悅,咱們邊走邊談……」茶屋催促著光悅,先邁步離去,「托你何事?」
光悅卻說出些不著邊際的話:「立正安國好像有些麻煩了。」
「是關於《法華經》?這便是北政所托你的事?」
「不。這次兵亂當是內亂,說不定還會演變成教徒教義之爭呢?」
「什麼,教義之爭?」
「就是《法華經》與洋教之爭啊。」
「這麼說,是加籐肥後守與小西攝津守之間的爭鬥了?」
「也可以這麼說。總之,北政所……」說著,光悅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四周,「當然,這是絕密——北政所讓我在京城暗中給她尋一處隱居之所。」
「誰要隱居?」
「當然是她自己了。」
茶屋簡直要懷疑自己聽錯了。光悅可不是喜歡說笑的人,他與茶屋乃是莫逆之交。利休死後,他與茶屋始終肝膽相照,有事必一處商量。茶屋從未想過大阪城的女主人竟然要在京城尋找隱居之所。事出突然,一時他竟不知如何回答。
「茶屋先生,看來內亂之相,比我等想像的還要深哪。唉,對了,我還聽說太閣已經公佈了遺詩。」
【露落露消我太閣,浪花之夢夢還多。】
光悅打著拍子,低聲吟頌太閣的遺詩,深有感慨道:「真是可悲。沒有信仰的人生,真是如夢如露啊。」
茶屋無言。既然連北政所都下了這樣的決心,可見事情非同尋常了。想到這些,他自不敢輕率附和。
慶長三年(一五九八)八月十八,一代天驕、蓋世梟雄豐臣秀吉,在身後留下了巨大的動盪與風波,魂歸塵土,享年六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