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覺察到豐臣秀吉已垂垂老矣,是慶長三年四月中旬。
醍醐賞花會結束之後,秀吉一度精神十足,「明春無論如何也要請主上來巡幸。到時該如何設計才好,你現在就幫我想上一想,內府。」
不知秀吉所言是真是假,總之,從那以後,他似常常陷入空想。到四月十二,秀吉突然又提出要到醍醐去。義演准後和木食上人曾向他保證,五月中旬之前,定會按照他的吩咐完成工程。若是這樣,醍醐就真的變成一處勝過吉野的名勝了,因此,必請秀吉親自去一趟。可現在才四月中旬,為了避免給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家康勸阻道:「大人真要去,家康認為竣工之後再去不遲。這樣,大人不但可以風風光光地舉行遊園會,同時還可祝賀竣工。」
可話音剛落,立刻就遭到了秀吉的反駁:「內府的意思,是要延緩我遊樂的時日嗎?」
「不,大人誤會了。家康的意思,是工程再過一些時日就會完成,希望大人在完工之後再去。我也是考慮到三寶院僧人和工匠們的難處,才這麼說的。」
「可我已經等不及了!」秀吉一反常態,厲聲駁道,「時間不等人啊,擇日不如撞日。完工時我可以再去嘛。我要把秀賴帶去,把戲子們也帶去。內府不想去就算了。」
「不敢。大人既然執意要去,家康立刻讓人通知三寶院作準備。」
當日,秀吉在三寶院一直遊玩到傍晚時分,才盡興而歸。回來後,他立刻把家康叫來,道:「內府,我已跟三寶院約定了兩件事,你幫我好生記著。第一,是今年秋天我還要去觀賞紅葉,要隆重些。第二,請主上明春巡幸醍醐,舉行天下第一賞花宴……」
「這麼說,下月中旬的慶功儀式取消了?」
「是,不慶祝了。內府,我總有一種預感,到時我恐會臥病在床。」
「大人說的是哪裡話!大人最近正氣色大好呢。」
「不!」秀吉高聲駁道,「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因此才和內府商量。」
「大人想跟家康商量些什麼?」
「一旦我臥床不起,你要設法讓小西行長、加籐清正、島津又弘等人留在駐地,讓宇喜多、小早川、吉川、蜂須賀、籐堂、脅阪等人盡早撤回來。我已經厭倦了戰事,這並不是因為臥病。看來,還是醍醐好玩啊。你明白我的心思嗎,內府?」
家康不禁一怔,他忽然發現,秀吉的表情黯淡了下去。
三月上旬,秀吉令宇喜多秀家等出發時,還曾嚴令他們絕不可退出蔚山、順天、梁山等地。還沒過一個月,他就完全變卦了。家康不免有些倉皇失措。
家康絕非不贊成撤兵。這次再征原本只為挽回面子,當地又饑荒嚴重,條件比預想的不知要惡劣多少倍。家康一直想尋機勸秀吉退兵,可沒想到這話竟從秀吉口中說了出來,家康一時竟是且驚且喜。為了試探人之真意,有些人常常口是心非。這樣的習性,秀吉也非沒有。
「這麼說,大人已預料到將要發病,才欲撤兵?」
家康想不動聲色把話題岔開,不料秀吉又給拉了回來,「我剛才已經明確告訴你了:我已厭倦了戰事。這種沒有意義的戰事,無聊透頂。」
「哦。」
「我的意思,想必你也明白了。讓大家都來醍醐山賞花,這樣才有趣。因此,我要不失時機地退兵。」
「……」
「想必你也知,小西乃是此次戰事的肇事者,清正則是強硬的主戰之將,島津為後衛。一旦我臥病在床,你就說先前已接到了我的命令……你明白嗎?」
家康使勁點頭。沒想到,在醍醐賞花時,秀吉心裡竟還有更為深遠的思量。地震後重建家園,跟大明國談判進展不順,這一切,秀吉都毫不在意,他永遠不知失敗為何物……世人似都這樣理解,可這並非秀吉的全部。正如他說「厭倦了戰爭」一樣,為了從朝鮮退兵,他早就悄悄下了一手棋。為了吸引世人注意,他表面上大張旗鼓地賞花,暗地裡卻在拚命尋找結束戰爭的良機……家康覺得,眼前這個豐臣秀吉,肉體已經枯竭,心中只剩下無盡的孤獨。難道他即將這樣倒下?
「你明白嗎,內府?」看到家康點頭,秀吉的聲音忽然弱了下去,「在那之前,我還想和幼主遊玩一次。秀賴才六歲。長大之後,他怕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卻想讓他記住這些。父母之心,真是奇怪啊。」
一瞬間,家康背上寒氣森森。秀吉已在與死亡搏鬥,朝鮮戰場的殘酷,已讓他再也顧不上虛榮和固執了。
果然,五月初五,秀吉臥床不起。端午節,他本想和秀賴一起慶祝。秀賴恐也從侍女那裡聽說了,從早晨起就抱著小西洋船,蹦來跳去地玩。這船是秀吉作為節禮,跟大刀和短刀一起送給他的。秀吉起床未久,便覺右肩到後背甚是酸痛,於是傳來太醫。他最信賴的太醫曲直瀨道三已於文祿三年去世。因此,道三的養子曲直瀨玄朔和太醫半井明英前來把脈。把過脈,商量之後,玄朔決定立刻為秀吉實施針灸。療後,酸痛倒是輕了一些,嘔吐的症狀又接踵而來。不大工夫,秀吉便彎下腰大口大口嘔吐起來,便被送回了臥房。
「快把內府叫來。我有話對他說。」
家康趕到時,秀吉已滿額是汗,睡著了。
「大人身體如何?」家康小聲問道。在榻前六尺遠處捏著細繩、正仔細把脈的玄朔輕輕搖了搖頭:「不思飲食。大人此前就已氣力不佳……」
家康輕輕把視線移到秀吉身上,閉上了眼。疲勞倒罷了,他一旦嘔吐起來,就很難痊癒了。他年輕時飲食粗糙,戰時暴飲暴食,現在忽又山珍海味,腸胃當然受不了。既然嘔吐不止,就說明他胃中已有痼疾,長期如此,米水難進,身體日漸衰弱,必致氣血衰竭,最終病人膏肓。
「五月初五……」家康閉眼喃喃自語。秀吉果然等不到五月中旬三寶院竣工之日。不久前,三寶院還通過前田玄以報告說,本月十四請秀吉前去參加峻工禮。為了讓年幼的兒子記住父親,四月十二,秀吉硬撐著去了一趟醍醐,那時恐已有了某種預感。
「內府來了……把治部也叫來……」
忽然聽到秀吉說話,家康不禁一怔,睜開眼睛,語氣沉重地問道:「大人感覺怎樣?」
「這還用問?」秀吉似乎有些生氣,「誰都會遇到這道檻。我累了,我的秋天來了。」
「是勞累過度,無甚大礙,大人只管安心養病。」
「內府,朝鮮撤兵之事,你替我下令了嗎?」
「下了。大人忘了,我還請大人在文書上蓋了印呢。」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呵呵……我現在是越來越忘事了。哦,我剛才想跟你說什麼來著?」秀吉強裝笑容問道。
「大人讓家康把治部少輔叫來,想必他正往這裡趕。」
「想起來了。我有事要和你說,讓治部來做證人。」
正在此時,小個子三成弓著腰走了進來,「三成奉命前來拜見大人。」
「治部啊,快過來。」
「是。」
「今日叫你來,是為我和內府的約定來作見證,你要好生記著。」
「遵命。」
「內府,把阿江與嫁給秀忠,我也覺為難你們了。」
「大人說的是哪裡話。二人現在美滿著呢。」
「是啊。中將大人可真討人喜歡,他就像朝日姬的親生兒子。」
「多謝大人厚愛。」
「我也一直思來想去,總想給他尋一門好親。」
「……」
「阿江與一嫁過去就生了孩子。開始時,我還為沒生男孩而遺憾。孩子叫什麼名字?」
「名阿千。」
「哦,千姬,千姬……到後來,我才覺得許是天意。若是男孩,縱然他是德川嫡子,也對我家沒用處啊。」說到這裡,秀吉又強笑了笑,「我說得沒錯吧,內府?我想把你們家的千姬給秀賴做媳婦。千姬定會出落成令秀賴滿意的窈窕淑女。無論是阿江與,還是中將,都相貌甚好。父母相親相愛,生下的女兒也定是絕色美女……你願意嗎,內府?你是我妹婿,秀賴生母又與千姬生母乃是親姐妹,斯時秀賴的孩子是我的孫子,也是內府的曾外孫。這樣一來,豐臣德川自親如一家,想分也分不開了……」
聽到這裡,家康不禁抬起頭,仔細觀察著秀吉,只見秀吉已滿臉是汗。
人的執著實在可怕,此時秀吉的肉體定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他面色如土,每說一句話都顯得甚是痛楚。儘管如此,他還是努力浮出笑容,拚命講述自己的夢。
朝日姬和他、秀忠和阿江與之事,家康都曾預料到。唯秀賴和千姬,家康卻從未想過。秀賴已六歲,千姬卻還是個剛剛降生的嬰兒……
「內府,對於這樁婚事,你沒有異議吧?」秀吉認為,對於這樣的美事,家康必會喜出望外,他咧嘴笑了。「醍醐賞花也實現了。這恐怕是秀吉最後的心願了。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政務還要你暫為代勞。你聽見了嗎,治部?」
三成雖然表情有些僵硬,卻也沒有特別吃驚,「遵命。」
「內府比我年輕。在內府和中將的輔佐下,秀賴不知不覺就會長大成人。怎樣,再無比這更好的主意了吧?」
家康不禁煩躁起來。這對於秀吉,自是夢寐以求之事,可對於家康,卻簡直是無理之求。秀吉既已清楚地知道死期將至,家康覺得他實不當提出此事。當年秀吉把朝日姬硬塞給家康時,確是事出有因,若不讓家康進京,信長公的宿願——統一天下的大業就無從實現。因此,家康不得不答應了秀吉,世人也都看在眼裡。秀忠和阿江與的婚事也如出一轍。秀吉看到年輕的秀忠為人嚴謹,便把不幸的阿江與嫁給秀忠,以讓她有個好歸宿。到了秀賴和千姬這一代,情勢已完全不同了。若從壞處想,朝日姬和阿江與的婚事恐會生出另一種解釋。秀吉是否從一開始就懼怕家康,便蠻橫無禮地把妹妹寨紿家康,把秀賴的姨媽硬塞給秀忠?到現在,他竟又恬不知恥地乞求,要把秀忠的女兒嫁給秀賴?他想通過聯姻,一而再再而三地取悅家康……
家康癒想愈覺得秀吉定是老糊塗了,他遂未輕易應下。
「內府當然不會有異議。這樁婚姻一旦成了,豐臣德川就是血脈相連,親上加親。把幼主和西丸夫人都叫來吧。」
家康忙止道:「關於此事,請大人再給家康一些時間,思量一下。」
「怎麼,你不願?」
「此事對大人來說,也是大事一件。」
「你不答應,也是為了我?」
「大人好意,家康實在榮幸之至。可一旦因此引起天下大名怨恨,卻也背離了家康初衷啊。」
「你是何意?他們會恨誰?」
「正是家康。」
「為……為何?」
「家康想把孫女嫁給幼主做正室,這分明是心懷叵測。若大名們如此臆測,恐怕會給家康輔佐幼主帶來麻煩。加上……」家康本想說,若秀吉主動請求,就會讓人誤以為他故意向自己獻媚。可沒等他說出來,秀吉就尷尬地笑阻道:「呵呵,內府多慮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要趕快把幼主和他母親叫來。不只是我一個人,就連幼主的母親和幼主,都想把千姬娶過來呢……這樣一來,大名們就沒有理由再臆測了。這是秀吉的請求。治部,快把他們傳來吧。」
秀吉一番話說得家康甚為茫然,他只好閉了口。
三成離去之後,秀吉在枕上抓著家康的手,滿臉疲憊道:「拜託了,內府。以後的事就全托與你了……」
家康靠近秀吉,輕輕地為他拭去額頭的汗。秀吉已經衰竭,瀕臨死亡——他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羽柴秀吉了!
「若有誰能勝過秀吉,只管來取天下好了!」曾經如此豪言壯語的那個羽柴秀吉,那個豐臣秀吉,已經全然不在了。眼前臥病在床的老人,不得不求助於家康,讓其維持天下之穩定,還為秀賴的將來憂心忡忡。
「這是秀吉的請求」,多麼可悲的告白!為了秀賴的將來,秀吉絞盡了腦汁。他知道,此後天下,執牛耳者必是家康。於是,他便妄想通過與德川聯姻,來謀求豐臣氏的安泰。究竟是從何時起,秀吉追求的目標已不再是天下,而是豐臣氏的前途呢?
不久,前田利家牽著秀賴,與西丸夫人、三成和有樂一起走了進來。秀吉想強作歡顏,可額上汗水涔涔,這恐是蓋世英雄豐臣秀吉最後的抗爭吧。家康不忍目睹,轉過頭去,心裡湧上一連串的疑問:人究竟為何物?在衰老面前,人的志向難道就這麼容易改變嗎?為了天下太平,為了實現信長公統一日本的夙願,秀吉從不曾退卻。為此,他甚至將母親作為人質交了出去。有好幾次,他甚至不惜拿性命作賭。可曾經叱吒風雲的豐臣秀吉,如今卻一改先前的豪邁,完全被妄念俘虜。讓幼小的秀賴繼承豐臣氏,若是平凡人,尚可理解此舉,可對於一個濟世救民的蓋世英豪來說,就有些可悲了。關於此事,秀吉自己恐都已想膩了。他也不過是一場空忙,甚至連那些殉教的洋教徒都不如……
家康想:這一切,都是因為秀吉已經衰老?但新的疑念又接踵而來:既如此,那衰老究竟為何物呢?附著在老朽軀殼上的真面目,究竟是什麼?讓秀吉還原成一介凡夫的,又是什麼?如弄不清這些,天下永久太平便無從談起。
「你來得正好,幼主。」秀吉想起身抱一抱秀賴。可他太疲勞了,連這小小的願望都不能實現。
「我起不來了。太醫不讓我起來。秀賴,茶茶,你們都過來坐下吧。」
「父親大人,您可好些了?」在前田利家的提醒下,秀賴問候道。一言令秀吉潸然淚下:「我本想與大家熱熱鬧鬧共慶端午節,現在卻不能夠了。但今日我仍然備了一份好禮,茶茶也聽好。」頓一頓,秀吉艱難地笑了笑,「治部、有樂也聽一聽……我已趁此吉日,選定了幼主的新娘。大家猜猜是誰?」
「阿拾的新娘?」
「是。茶茶定也很快意吧。她便是……阿江與生的千姬。如此一來,我們家就與德川親上加親了。」
家康忙看了西丸夫人一眼,他最擔心的,就是此時的西丸夫人。
西丸夫人「啊」了一聲,看向三成。「阿達生的千姬?」她與其說是驚愕,不如說是滿懷歡喜,「這可真是天大的喜訊啊。阿拾,快向父親大人施禮。」
家康本能地感覺到茶茶事先已知,否則,她不會立刻作出這種反應。三成也知,不僅如此,就連織田有樂、前田利家,似也提前知道——他們眾人定是商量過了。
「謝謝父親大入。」秀賴滿臉天真地對秀吉道。秀賴話剛出口,茶茶呵呵笑了起來,「若是阿達生的小姐能和阿拾一起長大,該多好啊……大人,若有可能,真想盡早讓他們到一起。」
「是不是太早了?今日先慶祝訂婚吧。有樂齋,準備酒宴。」秀吉硬撐著道。
此時的家康,已無話可說了。眾人笑,他便跟著笑,別人問話,他也回答,可他卻已經心不在焉,在思量另外一事。這樁婚事,三成和茶茶事先必已答應,秀吉根本不必考慮他們的意見。
太閣臥病,從朝鮮退兵……這樣一來,國內必然發生大騷動。小西行長和石田三成等人只能暗中玩弄議和的小伎倆,絕無讓只知一味打仗的武將信服之能。因此,武將們定會極度不滿地返國,進而強烈譴責三成等人,如此,豐臣氏的根基勢必地動山搖。在這種情勢下,這樁婚事會起到關鍵作用。其實三成和西丸夫人早就算計好了,他們這麼做,既可不讓家康站到眾武將一邊,還可早日把千姬弄在秀賴身邊為質。
但家康現在憂慮的並非這些。內亂將起,又要從朝鮮那邊撤兵,此時天下究竟能否維持穩定?秀吉已無力應對紛亂,並已徹底地放棄了努力。從前那個全心全意「為了天下」的秀吉,已經變了,他只顧盯著秀賴和豐臣氏的將來。
究竟是什麼讓豐臣秀吉變得如此脆弱?倘若解不開這個疑問,不久之後,這種衰老和固執也會把家康俘虜。若他不為天下,只為德川氏,不僅永世太平將化為泡影,甚至整個天下都可能重回以前的紛紜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