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呂利新左衛門一出蕉庵的別苑,便經大町的六軒筋到櫻町的鐵器街,逕直來到大和橋的泊船處。在這裡對界港的情況可略知一二,未發現有人欲暗中購買武器,因為根本就無存貨。每一家鍛冶槍炮的鋪子,都在不停忙碌,迎接新的客商。
江邊的大商家都為米谷、干魚而忙碌,在承造工程的街道上,工役正甚是緊張地打造小舟。旅籠町頗為熱鬧,集中於各寺廟的諸大名出征時,也有過好幾次殺氣騰騰的爭吵場面。此外,還有不少胸前佩十字架、頭戴白紗的洋教修女,夾雜在人群中。
這些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可曾呂利卻非常擔心。他突然想到,沒有一套完備方略,海內一旦平定,洋教自會大行其道,這樣下去海道豈不成了西洋國!
「向海外敞開大門!」界港人始終是這句話,但倘若有一天關白驅船到界港,挑起戰事,那時喪失了太平,又何談賺錢?一定要想出個萬全之策才是。他想著,奔向裝好大米、正要出港的澱屋的船:「掌舵的,我是曾呂利,請讓我上船。」
曾呂利剛要跳上船,突然,一把兩寸左右的刀柄砰地打在他肩上。「嘿,讓你受驚了。你看,我也嚇一跳,刀從鞘中脫出,掉進了水裡!」
曾呂利回頭一看,竟是豐臣秀吉的茶友萬代屋宗安。「哦?竟是宗安先生。令弟之病可好些了?」
宗安沒圓答他的問題,單含混地笑道:「新左先生又被北政所派出來了?」
宗安把萬代屋的店舖讓與其弟宗全,而宗全之妻便是今日在納屋蕉庵處談到的利休居士養女阿吟。
曾呂利繼續道:「在下乃是問令弟是否還在病中?」
「你從何處聽說?」
「是蕉庵先生……在下在路上碰見木實小姐。」曾呂利慌忙含糊其辭。因為在界港人中,需要特別小心宗安。他是石田治部的探子,許多人都這樣說,所以曾呂利甚是警惕。
「哦!你去拜訪蕉庵先生了?」宗安正色道,「我也好久沒見蕉庵先生了,他還好嗎?」他似乎要引出什麼話題。
曾呂利認真地點點頭:「哦,哈,很好。」說著,他在帆柱旁坐下。
「好了,哈哈,你遮掩得真好啊!」宗安和曾呂利並坐,謹慎地並起雙膝,道,「我有事要求你,新左先生。」
「哦?萬代屋先生要求我?」
「先生深得關白大人信任,能否替我問問,此次為何獨我不能去九州?莫非我有何地方惹惱了關白大人?」
曾呂利抬頭看著薄暮的天空,簡單地回道:「此事我很是清楚,你並無什麼地方惹惱了關白大人。關白對利休居士說,要選三名茶人去,居士便選了宗及、宗薰、宗無三人。」
「就這麼簡單?」
「怎麼?」
「既然宗無都可去,我為何不可?世人謠傳著一句話。」
「哦?如你所知,宗無既能釀酒,又懂兵法。居士要他同行,亦是為了保護自己……」
「不,不,世人並不這樣說。」
「他們怎麼說?」曾呂利驚問。
「舍弟在石田治部大人的幫助下娶了居士的女兒阿吟,關白大人為此甚為惱怒。」
「哦,這倒沒聽說過。」曾呂利雙目圓睜,看著宗安,其實他對這話的真實含義太清楚不過了。聚集在利休居士周圍的茶人中,宗安乃是極有非分之想的人。他想將阿吟娶進萬代屋。若能娶了阿吟,自己就成了利休的親戚,也便容易出人頭地了。對於此求,利休卻道,阿吟太要強,和宗安不合,遂婉言拒絕了。
阿吟其實並非利休親生女兒,而是他的繼室帶來的。她的生父乃是被信長滅掉的松永彈正少弼久秀,生母為松永久秀的妾——猿樂太夫宮尾道三之女。久秀去世後,道三之女帶著兩個孩子做了利休的填房。
求婚被拒絕後,宗安想到石田三成,辯道:「他們弄錯了,不是我要娶阿吟小姐,是舍弟宗全。」
曾呂利很清楚,只要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能出面,這門婚事自是大道平坦。界港人對秀吉的影響力,令石田三成內心頗為不滿。作為新晉者,他當然想把權力操在自己手中。
通過茶道,界港人得以接近大政所與北政所,以及她們身邊的淺野、加籐、福島、片桐、細川等侍臣出身的武將,這些人很容易與文吏對立。故,三成打算拉攏一位界港人,而他的目標便是萬代屋宗安。
所以,他照萬代屋的意思,告訴利休,想娶阿吟的不是宗安,而是老實的宗全。他讓宗安先把萬代屋讓給其弟,然後出面讓他順理成章地成為一個茶人。辯才出眾的石田三成充分照顧了利休的面子,將阿吟嫁給了萬代屋宗全。而宗安以為,正是因為阿吟,才使得秀吉與他疏遠了。
「在下倒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謠言是從何處聽來的?」曾呂利道。
「這……因關白大人想收阿吟為側室。」
「哦?這便更驚心了!」
「人言可畏啊。據說,不只是關白大人,不少人也有那種想法。可是我說動了治部少輔大人,把阿吟嫁予舍弟宗全。因此,關白對我萬代屋宗安不滿,我又為利休居士所疏遠。本來是想出人頭地,結果反而自己把這條路給封死了。」
曾呂利哧哧笑了,此前的對話都是無心之談,只有最後一句才幹真萬確。通過三成以討好利休,絕非妙計。利休與三成關係不佳,作為利休的後輩茶人,宗安竟連這一點都不知曉。
「新左,對我而言,可不是說笑!」
「那是當然,但是,是誰造出這個謠來的?」
「定是茶友之間傳出的。」
「說這些話的,竟是些風雅之人?」
「因此,要求你助我一臂之力,幫我弄清楚究竟在哪裡得罪了眾人。關白大人若果真如謠傳所說,就必須得讓阿吟離去了。」
「宗安先生,你便是為此事專程來界港?」
「也順便探望舍弟。」
「令弟病得怎樣?」
宗安搖搖頭,不悅道:「成了寡婦再離開就無味了,定要趁人未死時走啊!」
曾呂利不由得煩躁起來,他慌忙移開視線。這像矢志行風流之道的人說出的話嗎?如此居心叵測,難怪利休居士不喜,關白也小視他。真是一個千方百計偽裝自己的可憐蟲!想親近利休,就圖謀娶阿吟,被拒絕,無奈之下又轉求阿吟嫁給其弟。其弟夫婦已生了兩個孩子,卻在這個時刻謀劃要他們離散。其心可誅!
曾呂利遂道:「宗安先生,難道說,令弟已無痊癒之望了?」
宗安點點頭,眼裡毫無痛心之意。
「阿吟定甚悲痛。」
「不知。可是,那些人怎能企圖把阿吟送給關白大人?」
「是誰在謀劃此事?」
「謠言說是利休居士和蕉庵先生……」
「你恐……」曾呂利是想說宗安大錯,可看到他滿臉嚴肅,只好噤口不語。
「新左先生,請你做證人。」
「證人?」
「恐怕不等關白大人自九州回來,舍弟就會去世,可是,在他去世之前,宗安要阿吟和他散去。」
「為何要做這樣的證人?」
「就算那是謠言,可她也是關白大人看中的女人,關白還有可能收她為妾。所以,要趁舍弟死前,讓他們散去。」
「要我向大人證明此事?」
「有一天我自會報答先生。」
「唔。」曾呂利沉吟著。
宗安煩躁不安:「新左!石田大人等關白大人身邊之人,對界港人印象不佳,你可知?」
「哦?有這種事?」
「這對界港人而言甚是不幸!無論知何,他們都是關白茶室中人。若讓五奉行不滿,前途堪憂啊!」
「先生這話若讓居士聽到,他會怎樣想?」
「正因如此,才會壞事啊!人唯收斂才不致受傷,樹大招風啊!」
曾呂利不禁拍額吐舌,界港竟有這種人!現在,界港人自詡為日本的眼睛與窗戶。不過,他們當然還沒自大到認為這世上不再需要武力和權力。這可以說是從信長時代以來,界港人的另一次嚴格反省與進步。他們領悟到,界港要獨立,不貪利,協調武力和權力,以圖長存。
界港人基於此念,支持秀吉,在某種程度上左右秀吉。可是宗安的做法卻截然不同,他已承受不了秀吉的壓力,淪為可悲的奴隸,只想巴結天下人,以出人頭地,否則怎會設計讓阿吟在丈夫死前離去?
「新左,這有何大驚小怪的?」
「你怎知居士和蕉庵先生想把阿吟送到關白大人身邊?」
「難道是無中生有了?」
「是!據在下知,絕無此事!何況,居士和蕉庵先生亦不會那般卑劣。」
「新左,此言差矣。」
「你是聽大人親口說的嗎?這是關鍵。若真如你所說,關白大人豈不成了好逞威風之人?可能利休居士勸他找女人,不過是說笑,以此來表現自己性情平和罷了。」
船已經拉起帆,開始逆流而上。
可是,曾呂利一旦開口,就會忘情,情緒也激憤起來,當然不會意識到船的開動和隨之而來的晚風。他慨然道:「請恕我直言,你如此行事,實令人不齒!」
「新左?」
「哼!若讓阿吟與夫離散,關白大人不會歡喜,居士、蕉庵也都必動怒。你和他們的器量,怎可同日而語!」
「你怎如此說話?」
「忠言逆耳啊!」
「那麼,我問你,當初我要娶阿吟,居士為何拒絕?」
「你太過鋒芒畢露了。換言之,居士看穿了你的陰謀,絕非因要把阿吟送給關白大人,才拒絕你。」說罷,曾呂利自己也覺得話說得有些過分了。
宗安瞪著眼,顫抖著向曾呂利揮拳打來。曾呂利嘿嘿笑著,低頭躲過,道:「忠言逆耳,我是為你著想,才把話說得難聽了些。」
「不必你操心!我自有我的想法。」
「嘿嘿……唔!還請心平氣和一點。」
「我要把你所言一字不漏稟告關白大人,請大人裁決。」
「悉聽尊便!」
「看看大人是認為你說得對,還是把我為瀕死舍弟所做的一切,看成是手足情深。」
曾呂利冷笑:「這麼說,你是要我好看?」
「何出此言?」
「那便是我誤會了。嘿嘿,但萬代屋先生恐逃脫不了阿諛之名啊。」曾呂利道。話音剛落,夕陽中,一個人影遮住了他的視線。曾呂利叫了一聲,坐正身子。身著陣羽織的石田三成,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側。曾呂利急道:「不知奉行大人也在船上,驚動了大人,甚是抱歉。」
矮小的三成不語,單是直直盯著曾呂利。櫓聲中,船在撒滿夕陽的河川中劇烈地搖晃著,右岸的住吉樹林看上去有些淒涼。
「萬代屋,」半晌,三成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道,「你去吧,我和新左衛門要單獨說話。」
「遵命!」宗安施了一禮,對身邊下人遞了個眼色,讓他把折杌放到三成面前,然後避到甲板上去了。曾呂利悄悄放下雙手,低著頭,心裡暗道:三成聽到了什麼?他忐忑不安,而且宗安又被叫走,更令他惶恐。
「新左衛門,你要去何處?是專程從界港來找我麻煩的?」三成話音不高,語氣平緩,可是其中殺氣已讓曾呂利內心翻騰不已。他沉默著,在未明白對方真意前,不可輕易開口。「你們做的好生意啊!把人當茶具。」三成依然低聲道,笑了,「可也太目中無人了!豈可把天下都當成你們的玩物?」
「……」
「新左衛門,今日為何如此沉默?告訴宗安,說讓關白大人念念不忘阿吟的,是我石田三成。」
「啊?大人!」
「哈哈,你終於開口了——我能說那樣的話嗎?」
「在下也覺得不會。」
「新左衛門,宗安先生是個好人啊!不可讓他被界港人影響了。你們太麻木,不知世間諸多謠言啊!」
「謠言?」
「是啊。這謠言並非關乎關白大人與阿吟。怎麼,有興趣?」
「如無不妥,請告訴在下,讓在下長長見識。」
「告訴你!茶友們恃寵接近大政所和北政所,陰謀攪亂豐臣氏。怎樣,你聽過這些謠言嗎?」
聽到這種赤裸裸的諷刺,本已心生反感的曾呂利心一橫,道:「在下聽過。」
「聽過?」
「是。說界港人陰謀幹涉內庭,妄圖利用頭腦簡單的大名,暗中把茶茶姬塞給關白大人,以引起內庭爭鬥。」
「不得胡說!這全是無中生有!」
「那麼大人您也在胡說,並無人造這個謠。」
「哼,硬漢子!」
「奉行大人也不簡單啊!」
「新左衛門,這樣的猜測很可能成為謠言,你說呢?」
「正因為它可能成為謠言,在下才說。」
「門戶愈大,愈容易出現派閥。我可不允許你們出現這種苗頭!」三成道。
曾呂利正了正身子,回道:「奉行大人這話好沒道理。派閥和吵架一樣,必須有對手。大人怎能拿我說笑?最重要的,還是重臣們須團結一心,豐臣氏才會安寧。」
石田三成大笑起來。他被公認為秀吉身邊出類拔萃之人,伶牙俐齒,雷厲風行。「新左衛門,你自稱智勇雙全,也算個正直之士。」
「大人是何意?」
「現在證明,你易怒。易怒之人往往性急,性急之人往往心正——能忍耐者才最可怕。」
「這麼說,新左便是心正之人了?」
「新左衛門,方纔我說過派閥之爭的苗頭。」
「大人言重了。」
「不,我們的本意其實一致。將來,若說有何物會給關白大人留下禍根,便是你方纔所言。」三成的語氣變得誠懇嚴謹。新左衛門琢磨不透他的真意,沉默無語。
「故,我想求你一事——你能否成為一堵牆,以阻擋派閥之風?」
「牆?」
「是。我才故意惹你動怒,便是要探測你的器量。」曾呂利笑了,他不以為然。但三成卻甚是鄭重地揚起頭,道:「不怪你難以明白,你且聽我說!」
「是,在下洗耳恭聽。」
「你應知,方今天下,這般飛黃騰達,關白乃第一人!」
「這是自然。」
「做事必須一絲不苟,從根本開始,我們這些在關白大人身邊成長之人,成了他的家臣……」
「大人是說,加籐、福島、淺野、片桐……」
「不用一一列舉。今細川、黑田、蒲生第二代,不也是從小做起嗎?只要結束了九州戰事,豐臣在日本內便無敵人。」
「這是當然。」
「而現在,內憂重於外患……第二代人若是分裂,便是大危。」
曾呂利不得不重新看三成了——他不似平常那般自負而有城府,看起來反倒是一心為主,克己奉公。三成又道:「因此我便要你明白,界港人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天下平定。」
「在下明白。」曾呂利道,「可是,為何突然說這些?」
三成舉首遙望著西天的晚霞,喃喃自語:「德川、島津……希望豐臣分裂之人,愈來愈多了!」
「德川、島津並非關白大人家臣啊。」曾呂利道。儘管他逐漸明白了三成的憂慮,卻並不能與他一心一意。這便是揮之不去的恃才相輕。
「這些人若公開為敵,卻並不那麼可怕。」
「是。」
「可是,若潛入家中,引起內亂,甚至會威脅主公性命。」
「那麼,在下怎樣做,才能避免亂事再起?」
「團結關白家一手培植起的親信,這是其一。」
「在下不懂。在下不過一介無足輕重的陪侍。」
「新左衛門,這些絕不可洩露半句!你知我知便是。」
「請大人相信,在下也是男兒!」
「德川大人已成自己人了。」
「是。」
「當主公從九州凱旋歸來時,他很有可能前來道賀。」
「是。」
「然而,因他已是關白大人內弟,大政所夫人和北政所夫人也會經常與他見面。到時,」三成環顧四周,「倘若那些沒有教養的大名與我意見相左,才是禍根!」
「大人擔心這個?」
「新左衛門,此事與我有關,我才特意托付與你。可要緊的是,此乃我個人之事,不宜將它公之於眾。」
曾呂利猛然改變了坐姿。三成眼一紅,曾呂利第一次見他這樣。三成又道:「倘若將工夫浪費在那些侍臣出身的大名身上,便無暇替主公辦事了。我到底是關白家的重臣啊!」
「是。」
「你去內庭時,能否反覆把我的苦衷告訴他們?讓他們知,我怎樣受人壓制,卻又不便挑明?」
曾呂利重重點頭,「這是治部大人對在下的信任。」他被此事緊緊吸引住。不論看起來多麼強大的人,一旦敞開胸懷,都會暴露出弱點,令人悲哀。三成如今變得那麼軟弱,卻又比平常可親。「好,在下會照大人要求去行事。」
抵達木津川口勘助島時,三成換乘官船。
萬代屋宗安也匆忙追了上去。曾呂利這才明白,三成一開始便跟著他。實際上,三成擔心的是豐臣家內部會出現派閥。不過,曾呂利也有相同的預感。三成不會輕易來界港,倘若他是為了籠絡、利用曾呂利,才有意搭上此船,他究竟為何要這樣?是在防著德川?
暮色四合,溫暖的風不斷從海上吹來。平日,此刻黑夜已籠罩了整個大地,可是今日河面上燈火通明,熙熙攘攘,卻是另一番情景。這裡為京都、大阪提供全部的給養,如今又要補給三十萬大軍,今夜當然如此燈火輝煌。
我與治部大人有共同之處啊!曾呂利心道。三成從未像今日這般親熱,把大阪城內的許多事情告訴他,讓他知道那些缺乏教養的大名們把北政所當母親一樣思慕。不過,三成沒有提蕉庵的事,讓他大大鬆了一口氣。蕉庵有掌握利休居士等全部界港人的能力,卻沒把三成放在眼裡。
豐臣秀吉現身為關白,若因此而與之結緣,恐怕沒什麼益處,反而會招來麻煩。「可是,北政所仍然在長濱領有四五萬石,氣勢洶洶參予政事。」三成雖未說她生出了「天下尚未一統」的野心,卻仍看得出她心中跡象。他對內庭也心存畏懼,在把手伸向政事的時候,竟來求曾呂利助他一臂之力,未免令人疑慮。
這是比想像中還柔弱的心正之人——曾呂利當時這麼想著,可是等三成一走,他便產生了另外的看法:三成豈非太柔弱了?他哪裡像個關白身邊紅人?
蕉庵常說,天下人也是人,只是在平民百姓眼中,他必須比普通人更強大、更有智慧,這是為政的真諦。若蕉庵的話屬實,三成便不是一個真正的老手,也許他已參與了派閥之爭。曾呂利覺得,自己不能隨意幫三成。若想消除派閥,卻反而助長了派閥,就毫無意義了。
戌時四刻,官船抵達澱屋橋碼頭。橋板上走來一個提燈的人,當曾呂利認清此人是澱屋常安時,兩眼瞪圓了。常安將燈放在曾呂利腳邊,微笑著慇勤施禮,道:「您累了吧?小人知您搭這艘船來,因此特地準備了飯食,聊表心意。請跟我來。」
「澱屋先生,你說什麼?」曾呂利張皇失措。澱屋常安定認為他有要事才來此,方出來迎接。傳言他乃商家中最有謀者之一,怎會對才做上刀劍師三兩年的自己加此客氣?曾呂利只覺背上陣陣寒意。
派閥之爭,好像已在商家中間發芽了。如若不然,為何在船未抵達前,澱屋就已知道他搭乘這艘船了?更可怕的,是常安那張高深莫測的笑臉。「九州那邊,在關白大人還未到達之前,勝負似已定了。」
「是。」
「曾呂利先生未去九州嗎?」
「是,我……」
「無暇抽身吧?請留意腳下,有石階!」
曾呂利追逐著提燈的光輪,此人定以為我乃秀吉的密探。他既不安,又有些惱火。否則,澱屋為何又是出來迎接,又替自己準備飯菜?自己被石田三成當成界港人的奸細,又被萬代屋宗安認為是利休居士的人,這已經夠冤屈了,現又遭到澱屋的懷疑。曾呂利不免憤憤不平:難道我只能被看成奸細?
曾呂利本來想腳踏實地,用自己一雙慧眼關注天下。可是,在別人眼中,他只不過一個狐假虎威、趾高氣揚的小丑罷了。這個堂堂正正的男兒,在不知不覺中,似被人當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木偶。
本性要強之人,一旦發覺自己處境尷尬,心中都很是不安。也許我根本就不適合侍奉公卿,曾呂利暗想。他上了碼頭的石階,走過一排倉庫時,呻吟著蹲下身:「啊!肚子好痛!澱屋先生,多謝了,但我實在挺不住了!」
他覺得自己甚是滑稽,很想啐自己幾口,不由得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