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6·雙雄罷兵 正文 第一章 德川質子
    天正十二年臘月初二,羽柴秀吉所派使者富田左近和津田隼人抵達濱松。

    兩人中途先去了岡崎,和石川數正商談之後,才到濱松。他們到了此地,先拜訪本多作左衛門,數正則隨後趕到。德川家康在見使者之前,必須先與數正商議。此次秀吉收於義丸為養子,似均由數正策劃。此事早已在眾人中引起了震動。

    「你聽說於義丸公子做人質的事了嗎?」

    「呵!很多人反對送他去做人質,這次才來談讓他做養子。」

    「不,不,使者先去岡崎和石川大人詳細討論過了。」

    「我也聽說了,石川大人不僅是德川大人的家臣,也是羽柴氏的家臣呢。」

    「按說談論這些不好,不過可以肯定,羽柴築前守甚是信任他。主公會怎麼說呢?」

    「只會拒絕。信康少主去世後,於義丸公子就排行老大,雖然嗣子之事未定,但他當然是第一人選!讓他去做養子,主公怎會輕易答應?」

    「我說的不是這事。若主公任人擺佈,我們是沉默,還是表態呢?」

    「我堅決反對!」

    「我也反對!以前就出了少主切腹自殺之事。」

    「唉!那時派到信長公處的使者,乃是大久保忠世和酒井左衛門尉,主公到現在對他似還心存芥蒂。」

    「那麼,大家一起去石川大人那裡,要他說出真相吧!」

    「可是,石川大人會原原本本告訴我們嗎?」

    數正本來對秀吉的提議乜有不滿,不知為何,他竟得到了秀吉的信賴,秀吉將最後諸事都讓他來主持了。集於本城的重臣,都因此對數正產生了懷疑。

    數正本人對這些風評心知肚明,但是,他從岡崎冒雨趕來,換過衣服後,沒有在重臣面前露面,就直接去了家康房中。

    家康正為了未時四刻接見使者之事,和本多正信、作左衛門激烈地商論著。數正一進門,談話戛然而止。本多和作左站起來迎他。數正便感到氣氛不對。

    「匆匆趕來,大汗淋漓,還好在見使者前趕到了。」數正先道。

    此時已將近午時四刻了。數正對家康施過一禮,本多正信開口道:「我們大致知道使者的意思,先商量了一下,方才作出了決定。」

    數正沒有立即作答,單是拿出手巾,擦拭著身上的汗水。「外面那麼冷,我卻流了這些汗。」他不看作左衛門,也不看家康,只是自言自語,過了一會兒,才問道:「是怎樣決定的?」

    家康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那兩個人繞到岡崎去了,是嗎?」

    「是,在下才急急趕來。若在下聽到的和實際有所不符,可就嚴重了。」

    家康似有同感,重重地點了點頭,「正信,把已決定之事告訴數正。」

    「遵命。反正已近新年,暫且不要急於答覆他們,待來年春天再回復亦不遲,我們今日在酒宴上已送了他們禮物,可以讓其回去了。」

    數正聽了,猛搖著頭,「這樣不妥!」

    「你是否聽到什麼了?」

    「沒有,不過是有些擔心。」數正不再理睬正信,轉向家康,尖銳地道:「主公很瞭解築前的脾氣吧?」

    家康穩穩靠向扶幾:「我知道……不過,不直接答覆他們,也沒什麼不妥。」

    「不是直接答覆與否的問題。他們早就要我們送去公子,我們卻已拖延至今……」

    「哦,那你說當如何?」

    「在下以為,馬上答覆,讓他們正月在大阪城迎接為宜。」

    家康「哦」了一聲,沉默下來,不置可否。

    「數正,」作左衛門挺起上身,「這裡只有我們幾人:沒有必要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主公很在乎於義丸公子。」

    「很在乎?」

    「對!主公覺得過去對於義丸公子和他母親沒有盡到父親和丈夫的責任,內心有些不安。若於義丸公子到了大阪,受到秀吉由衷的疼愛,他會發現父親的冷淡,恐會生出怨恨……因此,正月一過,主公就想把於義丸公子接來身邊,好生待他,在他離開之前,讓他多受些父愛。這也是做父親的苦心啊!」說著,作左衛門聳聳肩,有些得意地笑了。

    家康則神情痛苦。正像本多作左衛門所說,他對於義丸和阿萬夫人曾甚是冷淡。

    長子信康還常想消除父子間的隔閡。可家康讓作左衛門把於義丸從中村接回之後,便把他寄養在池鯉鮒的神官那裡,也沒有像對阿愛夫人所生的孩子那般親熱。因此,便有了奇怪的流言,說家康懷疑阿萬不貞。

    事實並非如此。只是家康有些擔心:孩子不在父親身邊長大,將來恐會和信康一樣。撫養誠重於生育。不在父親身邊成長的於義丸,諸多方面和自己迥異,他會不會如信康那樣,招來意想不到的災禍?現在卻非要把於義丸送到秀吉身邊不可……家康不禁深深自責,覺得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

    作左正是明白這一點,才揶揄地笑了。「數正,主公的心啊……要是一到正月就讓於義丸公子離開這裡,公子恐會變得很是任性。」

    數正靜靜地轉向作左衛門,「那麼,你是和我一樣,主張盡快把於義丸公子送到大阪去了?」

    「唉,不是那麼回事!」作左衛門搖搖頭,「我對此事很是生氣。我們怎麼能同意讓人質作為養子呢?我以為,應馬上把使者逐去,準備開戰。」他又微微笑了起來,接著道:「我一再申述我的主張,主公卻怎麼也不同意,說是要讓於義丸公子去當養子,與秀吉和好,才是正途。」

    「我懂了!」數正打斷了作左衛門,「總之,你必想罵我膽小如鼠。」

    「對,作左但有一口氣在,就沒打算向秀吉低頭!」

    「主公!」數正對家康道,「數正再次請求您,對方既已讓步,要把於義丸公子收為養子,我們就當馬上決斷。」

    「過了年,就不好了?」

    「是,但這是您的損失。」

    「有什麼損失?」家康問道。

    數正胸有成竹道:「難道您不覺得,一旦過了年,德川氏的仇恨情緒就會減半嗎?」

    「仇恨?」家康吃驚道。

    「是!」數正向前進一步,靠近家康道,「現在送公子到大阪的最大作用,是要讓德川人內心充滿仇恨。」

    「哦。」

    「請將這種仇恨視為促進德川氏上下同心的根基。現在,若能照對方無理的要求去做,眾人不同仇敵愾,連作左也要笑了。」

    「數正!」作左衛門一聽,慌忙道,「說到要害處,莫要提到我。」

    「說出來也無妨!」數正駁道,「秀吉不僅要求馬上把公子送去,還一定會以護送公子為名,要主公前去大阪城。他是想讓主公在大阪城內,在天下大名面前,向他俯首稱臣。因此,這次來的使者語氣才那麼強硬。」

    「數正,」家康故作平靜道,「你是說,如不馬上答應此事,不讓於義丸盡快趕赴大阪,秀吉便會勃然大怒?」

    「正是!」數正雙眼閃閃發光,點頭,「說我們沒有異議,將把公子送去。雖然您很想見公子,可是家臣們都認為既已送去了人質,為何還要主公親往大阪?必會強烈反對。因此,您不得不暫時壓抑想見公子之情,等待適當的時機。如這麼回復,秀吉斷不會勉強您與公子同行。這是年內把公子送去的第二個緣由。」

    「唉!」作左衛門插嘴道,「你真是個了不起的謀士!但你以為如此巧辯,就能說服秀吉?」

    「說服秀吉?」

    「你莫要生氣,有謠傳說,你既是德川氏的家臣,又已成羽柴氏的家臣了呢!」

    「唉!」數正長歎。他曾和作左衛門互表忠心,發誓要堅持各自的立場,誓死效忠家康。作左或許不會讓家康知道他們的誓言。

    「主公,」數正再次面向家康,「請您作決斷,時間已經不多了。」

    家康緊緊抓住火箸,閉上了眼睛。

    「我有個要緊的問題:秀吉知道於義丸的長相嗎?」本多正信再也忍不住了,低聲問道。

    「公子的長相?」作左衛門責備正信,「若他不認識,你打算怎的,你想要……」

    「若不認識,可以用替身,或者……」正信有些得意。

    「閉嘴!」作左衛門不以為然地斥責道,「你還是小心些,不可耍這種花招。這不是你應有之念。真是荒唐!」言罷,他又探出身去:「主公,現在必須作出決斷。是照作左所說,斬釘截鐵地拒絕,然後準備決戰呢,還是按數正所說,馬上答應,在年內把公子送過去?」

    數正聽了,不由得心中暗喜。作左表面上裝作反對他,其實在暗中助他。

    「唔。」家康低吟一聲,煩躁地撥弄了幾下火爐裡的炭火,「作左,若我採納數正的意見,你可讓阿仙隨行嗎?」

    「當然!在下怎會不讓?只要主公需要,雖然不情願,作左還是要把他送去。在下還會好生囑咐阿仙。」

    「哦?囑咐什麼?」

    「在下會告訴他,秀吉原本就是德川氏的死敵,若有機會,就把秀吉的腦袋砍下來!」作左微笑地看看數正和家康,「主公,此際不論您是採納作左的意見,還是採納數正的,家裡人都會不滿。若採納數正的,強硬之人就會咬牙切齒;若採納在下的,看法和數正相同的人,又會認為這是無益的戰爭,不免反感。仔細考慮後再決斷,這是主公的責任,若不是經常碰到這種棘手之事,也成不了大智大勇之人。」

    「好吧。」家康這才放下了火箸,慎重道,「採納數正的意見!待使者回去後,馬上把於義丸送去大阪。我本來想送他去,可是……最近,脖子上長了個疙瘩,整個脖子都腫了起來。若是惡瘤,就不便遠行了。因此只能派數正代我前去。同時,由作左之子仙千代和數正次子勝千代為於義丸隨身侍從。此事不可耽誤!」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回頭看著本多正信,「就這麼定了。若準備好了,就馬上讓使者進來。」

    數正不由得垂下頭,悄然遮掩住滿眼的淚水。他本便料到主公定會採納他的意見,但並未想到竟讓他去送於義丸。

    對家康而言,作這樣的決定,心裡一定很不平靜。戰爭雖然取勝,可是仍然存在實力的差距,口頭上說是「為了天下」,其實是「秀吉想要代我統率天下」。這種不快,自是無法消除。

    還有「本想親自把於義丸送去」云云,乃是比數正更加用心良苦之言。不僅如此,數正本打算派長子康長陪於義丸,秀吉本意也是如此,可是家康卻指示次子勝千代去。

    事情的變化,越來越使人難觸其中深意。長子被派去,數正以後在秀吉面前就更難以應對了。家康看似無所用心的決策,卻隱藏著這樣一層深意。

    「多謝主公。」數正抑制著激動,深施一禮。

    這時,作左站起身道:「數正,這一回照你的意見辦了,可我還是堅持原見。你軟弱,別忘了,德川氏的強硬派正對你摩拳擦掌呢。」言罷,揚長而去。這讓數正既痛苦又感激:作左假裝強硬,不過想以此平息眾人的激憤罷了。

    使者富田左近與津田隼人被引進大廳,在二人傳達秀吉的口信並遞交書函時,四周籠罩在凝重的氣氛之中。接受書函和口信的,是本多作左衛門重次和酒井左衛門尉忠次,石川伯耆守數正以陪客的身份列席。

    接下來便是盛大的宴會,家康在酒宴上把回函交給使者,請他們捎上口信。他沉著地侃侃而談,使者面有驚色。

    家康聽到使者將「人質」稱作「養子」馬上回道:「為了答謝你們大人的好意,我將在年內親自送於義丸去拜見,請轉告羽柴大人。」他乾脆堵住了使者的嘴,使他們無話可說。

    是夜,客人喝了很多酒,宴會直到戌時四刻才罷。使者於翌日清晨,在多日未曾出現的晴朗天空下,愉快地離開了濱松。

    石川數正為了商量於義丸出發之事,走訪了本多作左衛門,把於義丸也叫了來。本多作左衛門一見數正,就道:「現在正要與於義丸公子談去大阪的事,你竟來了。」

    數正隨作左衛門來到書院。作左讓於義丸和仙千代並排而坐,自己則繃著臉,措辭嚴厲地說教。再過兩個多月,於義丸就十二歲了。不過他身材高大,全然已如成人。他長得越來越像生母阿萬夫人,臉比家康及去世的長兄信康長一些,兩眼炯炯有神,發出栗色光芒,令人聯想到鷹。他的脾氣似相當急躁,但可能是由於從小被嚴格要求,他很有些畏懼作左。

    「所謂人,」作左待數正坐下後,繼續道,「有的人雖然表面強硬,其實內心軟弱。要記住這一點。」

    「世上有這樣的人嗎?」

    「有,秀吉和他的家臣就是這種膽小、喜猜忌之人。看到家臣,就懷疑他會叛變,連睡覺都會做噩夢,出一身冷汗,但他表面上無所畏懼,裝模作樣,好像覺得世上只有他最強!世人也很容易被這一假象迷惑。公子現在就害怕得要流眼淚啦!」

    數正呆了呆,仔細看了看於義丸和仙千代。仙千代比於義丸大兩歲,比父親瘦小,又很敏感,體格倒與於義丸差不多。他與於義丸都相當認真,帶著堅定的表情,洗耳恭聽作左不尋常的訓話。

    作左接著道:「因此,要從這些方面開始學習。首先,遇事害怕的,不只是我們自己,很多人都會害怕。尤其不能一看到秀吉和他的家臣就害怕,連睡覺都做噩夢,那可不行!總之,要早些克服膽小的弱點,知道吧……這裡有方法。」

    作左衛門的身子逐漸往前傾,眼睛閃閃發光。「例如,初次見到秀吉時,不能說:『我是於義丸,請多多指教。』要老老實實說:『我奉父親之命,不得不前來。』同時要說:『我現在還不認大人為父。直到有一天改變了,才會好好孝順於您。若始終不改,可能還會砍下您的腦袋!』只管客套,和說出真實想法,結果肯定不同。早些克服膽小的秘訣就在此,不怕被人憎恨,即使被人憎恨,也要裝得若無其事。這就是勝過常人的方法。」

    「喂!」數正忍不住插嘴,「公子年紀還小,這些話說得太過分了吧,作左!」

    數正還要說下去,作左衛門忙瞇起眼睛,示意他閉嘴。「不過,以公子的個性,必能勝過千萬人。公子知道嗎,你感到害怕時,對方同樣害怕。只是善於控制自己的人不會讓對方看出而已。對方看不出,就會反過來佩服你,認為你是比他大膽的非同尋常之人。還要善於忍耐。只有忍耐力強的人,才會膽大心細、立於不敗之地。明白了吧?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讓秀吉的家臣看出你膽怯,因而受辱!」

    這實是極特殊的教導,不過,作左的話,似在於義丸身上起作用了。

    「會受辱嗎?」於義丸昂然問,「為慎重起見,我想問問,父親和秀吉,哪一位更膽大些?」

    「哦,你父親和秀吉……」作左臉上帶著輕蔑,咧嘴道,「能相比嗎?主公乃是總大將,秀吉不過是個小卒頭目罷了!」

    「喂,作左……」

    「噓!數正你休多言,我再告訴他們一個事實。秀吉乃是投靠信長公而成事,自是不可與主公相比。因此,才一定要把公子叫到他身邊,萬一有什麼事,就把公子當作人質。而主公卻仍把公子送去大阪。膽識高下,一目瞭然。明白嗎?」

    「哦。」於義丸點點頭,似有些明白了,「秀吉和於義丸相比,又怎樣呢?」

    「哈哈。」作左衛門鬼臉上縱橫的皺紋更深了,「若是大意了,公子可能會輸。」

    「這麼說,我也是小卒頭目了?」

    「哈哈,因此,我告訴你,不可輸給他。不必把秀吉的家臣都當成眼中釘、肉中刺,要隨時隨地與秀吉對峙,讓他害怕。你一開始就膽怯,那便輸了。」

    「我知道了,我不會輸,我是父親的兒子!」

    「對!因此,第一次見面很重要——仙千代!」

    「在!」

    「你也聽到了吧?你是公子的貼身侍從,也是聞名天下的本多鬼作左的兒子。大阪城內若有人對你無禮,不管他是誰,馬上還擊!」

    「是!」

    數正臉上這時才浮現出笑容,他已看出作左的心思了:作左是想讓於義丸和仙千代把眾人的激憤帶到大阪城去。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深思起來:不論這樣做效果如何,也要這麼激勵我的兒子勝千代。但作左教於義丸不可受辱,卻沒有教他如何讓自己被人喜愛,這是作左之短嗎?但僅有此一點,秀吉便恐很難對付於義丸公子!兒子勝千代即使不受人指點,也會逐漸被於義丸和仙千代影響。那就等於給秀吉扔去了三個麻煩的火藥桶。數正覺得有些可笑,心頭又生起一絲莫名的痛苦。

    作左又囑咐道:「如秀吉的家臣說些無禮的話,就警告他們:在德川氏中,還有我鬼作左這樣的人,像河邊的石子那樣躍躍欲動。叫他們對於義丸無禮試試,『滾動的石子』一旦發怒,無論他們藏身何處,都無處可躲。」

    「是,孩兒會這麼說。」

    「公子也清楚了嗎?」

    「哦,明白了!我會試試看,秀吉最怕什麼。」

    「哈哈。另外,覺得害怕時,要沉住氣,不然會吃拳頭。」

    「知道了,忍耐最要緊。」

    「對!和仙千代一起去吃飯吧!有在風越峰獵到的野豬肉,放開肚皮,看誰吃得多。」

    二人離去,作左衛門若有所思地沉默。數正也突然覺得無話可說,只注視著庭院裡掉光了葉子的楓樹。小鳥的叫聲不絕於耳,果實已經熟透。

    「數正,決定何時出發?」

    「十二日。」數正微笑著回答,「你會很寂寞吧?」

    「為何?」

    「你的獨子仙千代要跟隨於義丸離開了。而我有好幾個兒子,只去了一個勝千代。」

    作左衛門滿不在乎地笑著,站起來。「我叫人把豬肉湯端過來,你也喝一些,便可以堅強些了。」

    「堅強些?」

    「是。你長於謀略,行動卻很軟弱。且等一等,我叫人備酒。」

    數正呆呆地目送著他的背影,覺得作左瘦了很多。其實,為了此事,數正也很明顯瘦了很多。可這鬼作左可真有些刻薄,請人喝肉湯,還備上酒,卻不道聲「辛苦」。其實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會認為他軟弱。

    「數正。」過一會兒,作左衛門親自端著酒器來了。

    「拙荊馬上會把湯端來……你好像誤解了我的意思。」

    「會錯你的意思?」

    「如不是領會錯了,就不會說出剛才的話來。」

    「我說你會覺得很寂寞,你是說這話?」

    「哼!這是什麼話!」

    「莫要逞強!」數正加重語氣,「你以為男子感到寂寞,是一種恥辱?」

    「數正!來喝一杯……若你以為我會和你同必協力,送於義丸和犬子去大阪,那便大錯特錯了。」

    「哦?那麼你把兒子送去,是何居心?」

    「我是因你如此軟弱而生氣。可既然主公已決定了,我只好壓制住怒氣,違心地服從。我不像你,假裝忠臣,玩弄騙術。」

    「此話從何說起?」數正喝一口酒,氣得全身發抖,「事實怎樣,便是怎樣!」他佯退一步,因為他知作左口頭說不寂寞,其實忍受不了。

    作左衛門不屑一顧地笑道:「我和你的性子根本不同,你這種人,是不會明白我的。」

    「你又瞎說,咱們的區別究竟在何處?」

    「你方才說,孤身一人,便覺寂寞,難道不是?」

    「對,過分逞強、壓抑委屈自己,和違心地低頭取悅別人,實是一樣。我們之間以誠相待,才是最好。」

    「這便是你的領悟嗎,數正?」

    「對,你太過於要強!」

    「哼!」

    「你還不服?」

    「不!因為你的領悟太膚淺,因此,我很是反感。知道嗎?」

    「反感?」數正變了臉色,抑制不住憤怒,正視著作左,「我以為你只是逞強,現在卻還指責我的悟性。」

    「哈哈哈……你真怒了!」作左輕輕伸出腿,「數正!寂寞時就承認寂寞,想哭就哭,聽起來好像很冠冕堂皇,其實是想逃避現世的險惡,不能堂堂正正面對這個世界,這是弱者的哀鳴與絕望。」

    「絕望?」

    「你敢於直面現實,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沒有這種勇氣的人,只能處處偽裝、阿諛奉承。數正,若你不明這一點,我就太失望了。鬼作左不敢心安理得地騙人,我是真有勇氣,膽大如天。來,喝一杯!」作左衛門洶洶說著,舉杯對氣沖沖的數正道,「現在還不是抑制男人的脾氣、做個隱者的時候。主公若有不切實際的想法,我作左也敢頂撞。」

    真是豈有此理!數正顫抖著接過杯子,抑制住快要爆發的怒氣,質問道:「你……打算和秀吉鬥到底了?」

    「當然!」作左毫不猶豫地回答,「只要主公活著,我就只想著如何滅了秀吉。不滅了秀吉,就不能得天下。我們的力量要凌駕秀吉之上,否則就會馬上被滅掉,不能贏得太平。知道嗎,數正?」

    「……」

    「因此,這回於義丸去做人質,並非去取悅秀吉,而是為了讓秀吉生氣,進而壓倒他,這是一步好棋。你要這樣想,這樣做,讓你的兒子也要記清楚!」作左衛門唇邊又浮現出輕蔑的笑容,「真誠相對,想哭就哭……你真是一個幸運的人啊!」

    石川數正覺得自己興奮的心,莫名其妙地冷靜了下來。作左遠比他想像中更憎恨秀吉。作左也認為,和秀吉相爭,家康不利,和數正的想法完全一致。德川氏眾人恐都如此想。

    「作左,我敬你。」數正先喝乾了。他突然悟到:這恐是自己和作左最後一次親密地互相敬酒了。

    數正和作左的想法表面上大相逕庭,但是,他們的認識並無多大差別。作左認為,秀吉並非真正的天下人,既然秀吉依靠武力覬覦天下,就應徹底地反對他,否則家康就無法取得天下。數正對秀吉的看法,和作左的分歧在於:他認為與力量強大的秀吉直接相爭,會自取滅亡;而作左則主張不遺餘力地與秀吉爭鬥,等待時機,取而代之。數正相信,家康也是這麼打算的。

    數正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了!他一面往作左衛門的杯子裡倒酒,一面道:「作左,我們是老朋友了吧?」

    作左沒有回答,單是翻著白眼。

    「嘿,你盡可以想發脾氣便發,一輩子如此亦無妨,我不再多言什麼寂寞云云。」

    「哦?你是說,在天下真正平定之前,我不該輕易發脾氣?」

    「不過,我不會對勝千代說你剛才那些話。」

    「哼,你是說,讓他做主公和秀吉溝通的中間人?」

    「對,這是我的生存之道。」

    「真是膽小如鼠!」作左輕蔑道,「我們愈軟弱,秀吉就愈強硬。你這一生,就一直讓人凌駕你好了。」

    「你過於用強,望你自知。我堅持我的信條。」

    「哈哈。」

    「有何可笑?」

    「你說的話真有趣,所謂堅持軟弱的信條……」作左道。

    此時,本多夫人送肉湯進來,數正噤了口。

    「石川大人,這是仙千代獵獲的風越嶺的野豬,請慢慢享用。」本多夫人並未察覺到兩人之間的爭論,鄭重地向數正施了一禮。

    數正慌忙微笑道:「此次仙千代和犬子要以於義丸公子近侍身份去大阪,我與他們同行。」

    「知道了此事,我們都很高興。何時出發?」

    「十二日離開濱松,請準備一下。」數正說著,突然心思一轉,道,「我有事想請教夫人。本多大人和夫人對孩子的看法恐有些不一致。我想瞭解些仙千代的性情和脾氣。」

    夫人先看了丈夫一眼。這個被嚴厲禁止隨便講話的女人,臉上露出畏懼與自卑。作左故意避開她的眼睛,轉過頭看往別處。

    「是……說到性子,還是很像他父親,脾氣有些急躁。」

    「哦,那可不太好。」

    「不過,他不會無緣無故發脾氣,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她再次用求助的目光看著丈夫,看到作左仍然避開她的視線,便鼓起勇氣道,「如果於義丸公子受到侮辱,他絕不會袖手旁觀。」

    數正點點頭。這不是白問嗎?他心裡苦笑不已,夫人的回答和作左怎會有區別?

    「石川大人。」她拿起酒壺,膝行而前,「我知道和仙千代一起去的是令郎勝千代,勝千代性情怎樣?」

    「他很像我。」數正不想輸給對方,有些說笑般回答。夫人聽了,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

    「夫人,怎麼啦?」

    「沒……」

    「勝千代和我一樣,你不放心?」

    「不……我會好好叮囑仙千代。」

    「叮囑他什麼?」

    「唉……讓他莫要在意那些毫無緣由的傳聞,一切都要和勝千代好好商量,保護好公子。」

    「毫無緣由的傳聞?」數正彷彿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不由得渾身顫抖。

    「那麼,您慢慢用……我去取些酒來。」夫人害怕數正再問,慌忙站起身,離開了。

    數正茫然地目送著夫人的背影,難道作左的夫人都已誤解了我?但從她的態度,可以斷定,將和勝千代一起去大阪的仙千代,似也相信了那個謠言。

    我已經成了私通秀吉的人了?心事重重的數正痛苦地把酒杯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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