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四郎次郎清延又恢復了先前的茶屋四郎次郎的身份,帶著兩個下人走在從濱松返回京城的路上。
此時已是天正十二年十一月下旬,寒風呼嘯,通往岡崎的路上落滿了山毛櫸的葉子。四郎次郎不時停下來系系鬆動的草鞋帶子。不知不覺,他的眼角濕潤了。
從春天到此月的月初,持續了將近一年的戰事終於將結束,目下,家康和秀吉正忙著講和,而且,講和成功自是毋庸置疑。故,在家康的授意下,他又成了商人茶屋四郎次郎。
「先前啊,」茶屋對停下腳步等待自己的下人道,「先前,我一直想做一個真正的商人,可卻又難以割捨武士情結,這一次當是徹底斷了這個念頭了。」
然而,下人並不明白主人到底是何意,對視了一眼,糊里糊塗地點了點頭。
「身為武士,總有深重的罪孽感啊。」
「是因為武士要打仗嗎?」
「是啊,仗必須要打……」四郎次郎似乎並非刻意要讓兩名僕人領悟,他伸伸懶腰,抬頭望了望湛藍的天空,歎了一口氣,「更有甚者,身為武士,還要被義理這條看不見的繩索束縛,絲毫動彈不得。唉,人都太單純了。」
「武士竟然也是這樣?」
「是啊。你們永遠不會明白我為何這樣說。」
「是。」
「哈哈,你們當然不可能明白了。其實我也說不明白。實際上,我還在猶豫,到岡畸到底見不見他……」
「岡崎的……哪一位?」
「跟你們說了也沒用。」隨即,四郎次郎又似自言自語,「就是城代石川數正。」
兩個僕人相互使了個眼色,依然默默地走著。對他們而言,城代就是了不起的大將,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感想了。茶屋似也注意到了,他獨自笑了,臉上分明佈滿了孤寂。「你們知道嗎?在這次的戰爭中,石川大人不知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是很多人的大恩人呢。」
「救了好多人的性命?」
「是啊。在小牧,他不知讓多少家臣得以免除性命之憂。可是現在,他卻成了眾矢之的。」
「他是……大恩人?」
「當然。」說著,茶屋縮了縮脖子,「哦,好冷,看來要下雨了。」
「是啊。」
「我看還是去一趟吧。從恢復商人身份以來,還沒有見過他呢。」
雨開始落下來,茶屋四郎次郎把斗笠往下拉了拉,加快了腳步。現在,即使去拜訪石川數正,也無話可說。雙方的條件已經談妥,茶屋已沒有機會發表意見了。然而,他還是不甘如此穿城而過。真正理解數正之苦的,除了家康,就只有茶屋一人了。或許還有人,像本多作左衛門……想到這些,茶屋總覺得得去見見數正了。如見了面,數正在自己面前發些牢騷,茶屋也只能與他攜手痛哭。
這場戰事從一開始就不可理喻。不許自己取勝,又不能失敗,一旦失敗,自會滅亡。因此,長久手一戰之後,家康的家臣就涇渭分明地成了兩派。其實,除了家康與數正,其餘的全是主戰派。在主戰者看來,秀吉並不足懼。他們原本就是一群剽悍而單純的武士,趁著秀吉喘息未定,乘勝一擊,發起決戰,一舉將其擊潰……實是順理成章。
家康越是說現在不是討伐秀吉的時候,家臣就越是群情激昂。其實他們並無他意,而是認為主公心疼家臣,關鍵之時就猶豫不定,這都是他們對不住主公。
故,除了家康,能夠站在這些強硬的主戰者面前的:就只有數正一人。而本多正信等人即使發出反對之聲,眾家臣也不以為然。
「讓主公唯唯諾諾的不是別人,就是數正!」
「對,秀吉的手都已經伸到數正那裡去了!」
「不錯。他還不斷地向秀吉派密使,回來後蠱惑人心!」
在這種情形下,家康還是力排眾議,避免了同秀吉決戰。
秀吉從長久手退回樂田之後,便將大本營駐在小松寺山,一副立刻發起進攻的樣子。兩軍義陷入了此前的僵持局面。
據傳聞說,小松山寺裡的秀吉每日都在下棋消遣。
「敵人有動靜。」
每當前線送來報告的時候,秀吉連理都不理。「若對方送上門來,若送上門來啊……」秀吉差不多每次都這樣回話。他十分清楚,家康是絕不會主動送上門來的。
這樣的對峙不知救了多少性命。當然,在此期間,數正奉家康之命,一直在和秀吉聯絡……
茶屋四郎次郎進了岡崎城,不禁又歎起氣來。數正蒼白而緊張的面容又浮現在他眼前。一招棋錯,滿盤皆輸。處境尷尬的數正實是太疲憊了,太需要人理解了。他的對手可不是一般人,而是那天下皆知智勇雙全的羽柴秀吉,與其進行謀略的角逐,談何容易!一旦猜不透秀吉的心思,被揪住了什麼破綻,他的人馬立刻會驚濤駭浪般席捲小牧山。
不主動進攻,卻要防止對方突然發起攻擊。數正密告秀吉的,還真是家康之意,同時也真正在為秀吉盤算。而要巧妙地找到那個「意思」,數正必須通過縝密的算計,才能得到唯一的答案。
此時,一旦數正露出破綻,異常敏感的秀吉就極可能看破數正乃是在家康的授意之下,後果實難逆料。一方面為圖扭轉戰爭的不利形勢,另一方面,又要牢牢掌握秀吉軍隊的動向,並相應安排德川軍隊的行動,因此,數正真可謂戰功卓著,無人能及。
天正十二年整個四月,秀吉一直待在小松寺山上,當他確信數正的密告可以信賴之時,才開始讓人在木曾川上架設浮橋,然後渡過木曾川,經各務原進入美濃的大浦。秀吉故意一副為打開僵局而進攻美濃諸城的樣子,先後進攻加賀野井城、竹鼻城,並於六月二十八撤回了大阪。
同時,秀吉軍隊在伊勢也異常活躍,從松島、峰諸城到神戶、國府、千草、濱田、楠,不斷攻城拔寨,當然,這些已完全不是以降伏家康為目的。若想和家康講和,必須先和信雄講和,這才是秀吉的真正想法。當然,慫恿他去這麼做的,正是數正。
家康乃是出於道義才出兵援助信雄,因此,只要信雄和秀吉講和,一切就結束了,家康也可順理成章地打道回府。雖然此後時常要發生一些局部衝突,但由於彼此心知肚明,秀吉和家康並沒傷和氣,只是為了促使信雄和秀吉講和而佯動罷了。
在此背景下,八月二十八,雖然家康與再次從大阪出兵的秀吉進行了試探之戰,最後還是淺淺休戰。九月二十七,家康進入清洲,十月十七退回三河。然後,談判開始。
此前,一切同秀吉的交涉都經由數正之手。現在,擺在數正面前的最大的問題,就是秀吉向家康提出索要人質。
秀吉的條件,是要把家康的一個兒子,以及石川數正和本多作左衛門兩家老的兒子送到大阪為質。家康的家臣聽了,個個怒髮衝冠:「數正到底是站在哪一方?」
「勝利的一方反而要交出人質?這樣可笑的事聞所未聞,為何不讓他滾?」
當茶屋四郎次郎走進正處於尷尬境地的岡崎城,已經下起了雨。通報的侍從興沖沖地跑進去,半天竟不見回來。
茶屋深感納悶:自己特意前來拜訪,數正應親自出來迎接……怎麼說,他也是身陷困境啊。
不久,通報的侍從回來了。「大人說,如只需一會兒工夫,可以接見。」
這簡直就是逐客令!
「那就……我也知你家大人公事繁忙,可是進京之後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便順路來拜訪一下。」茶屋把兩個僕人留下,自己洗刷一番,向府門走去。
「伯耆守大人心情可好?」在通往書院的走廊裡,茶屋問道。
「是……好。」年輕的侍衛含含糊糊地應著。
「是辛勞過度……」茶屋剛說了幾個字,便見侍從眼神閃爍。難道他們剛才被數正呵斥了一頓?
走進書院,茶屋卻見數正早就讓人搬來燭台,恭候多時了。
茶屋第一眼看到數正,就發現他明顯地消瘦了許多,稜角分明的顴骨上似堆滿了烏雲,肩膀亦瘦削不堪。「請恕在下在大人百忙之中前來打擾。」說著,茶屋恭敬地施禮。
「你來這裡到底有何事?你現在很是逍遙啊。你既非我的家人,也非親朋好友,竟特意來探望我,真是太客氣了。」一見面,數正就用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調子道。
「你們都退下去。」數正分明是在斥責兩名侍從。
侍從深感意外,茶屋亦大為吃驚。前些日子,兩人還共同在家康身邊伺候。而且,茶屋為何只想做一個商人,數正不可能不知。
侍從們退下去了,好些時候,數正也沒拿正眼看看茶屋。
「石川大人,您的辛勞,在下甚是明白。」
「先生無需客氣。」
「這……」
「石川數正還不至於墮落到讓身為商家的你來施憐。」
茶屋心裡一沉,怔怔地望著數正。今日說出這等話來,說明數正的心寒,已超出了茶屋的想像。
「為你好,我不妨實話實說。現在,凡到數正這裡來的人,無一不遭到眾臣的白眼。」
「哦?」
「如因太重情義而招來憎恨,甚至丟掉性命,那就不值了。尤其是你,還要赴京城……京城可是秀吉的地盤啊。」
茶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數正是在為自己的安全擔心啊,其冷漠並非本意!他突然一陣哽咽。德川氏第一忠臣竟然遭到如此大的誤解,甚至連造訪之賓都受到了威脅……
「石川大人,茶屋此次遁出武士家,已經徹底和武士斷絕緣分了。但在下還有一事想問大人,便不請自來,貿然拜訪了。」
數正並不正視茶屋,道:「那你說吧。如我能答,看在你我交情的分上,我自會告訴你。」
「大人如此直率,在下誠惶誠恐。」茶屋深受感動,又恭散地施了一禮,「秀吉提出的關於人質的條件,主公知道了嗎?」
「這件事情……」數正深深地歎了口氣,方正視起茶屋來,眼神中充滿了悲哀,「關於此事,數正最近要到秀吉那裡去一趟。」
「是去轉達接受之意?」
「拒絕。」
「啊?那麼,主公的意思是……」
「茶屋,你也知道,家中的事情其實並非由主公一人說了算。」
「可是,這……」
「反對最堅決的,便是本多作左衛門。他一聽說秀吉指名要仙千代為質,頓時火冒三丈……只要作左還有一口氣,他是絕不會把兒子交給秀吉為質的。他甚至在眾人面前叫囂,說他寧願把阿仙送走,讓其做浪人。」
茶屋輕輕歎息。既然連作左衛門都這樣說了,那就不是小事了。他原來一直認為,作左衛門和數正當和主公心相通……
「茶屋,你在界港人當中有知己嗎?」
「有幾個,如納屋蕉庵、津田宗及、萬代屋宗安、住吉屋宗無等人,都是我要好的朋友。」
「宗易這個人怎樣?你們見過面沒有?」
「見過。據說他現在深受秀吉賞識和器重。」
數正點了點頭,把話題岔開了。「此次關於人質的要求,秀吉確有些強人所難。」
「是啊……」
「信雄和秀吉的議和,主公連一句異議都沒有,就是因為此次出兵是為了道義。多麼豁達的心胸啊!毅然出兵,扶助微弱,仗打勝了,卻無絲毫之求而撤兵,史上有過這樣講信義的武將嗎?」
「當然沒有。」
「居然向如此講信義的主公索要人質!秀吉真是荒謬!如是對信雄,無論提何等要求,也與我們無關,可是,竟然向德川氏提出此等要求,真是欺人太甚!但,既然他提出了,數正也只好認真應對。」
茶屋四郎次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數正。數正也望著茶屋,雙眼濕潤。
數正真是太苦了,此時會不會有人把此苦衷告訴秀吉呢?據茶屋所知,無論家康、作左衛門,還是數正,對於人質之事看法無異:如迫不得已,也只好接受。主戰諸人卻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
其實,他們也有道理。家康自始至終都認為,這場戰爭是為信雄出兵。
既然如此,信雄請求他發兵就發兵,信雄請他收兵就當收兵,不應有任何異議。可是,一旦交出人質,就讓人覺得是輸給了秀吉。
如家康只是出於信義而出兵,那與和談毫不相干,他只管迅速撤兵就是,與秀吉之間並無勝負可言。如是兩軍謀求太平,秀吉也當向家康交出人質,雙方才處於平等的地位。可是,數正知道,這只是些表面形式。數正深知個中曲直,所以關於人質的事,他始終三緘其口。
「你覺得家康和秀吉的實力,可以同日而語?」
對於秀吉的詰問,數正無力反駁。當然,家康自己也非常清楚這些。因而,若家中沒有主戰眾人,家康極有可能接受這屈辱的條件。
「石川大人,主公是不是也認為,若不交出人質,就……」
「從理上講,即使不是主公,普通之人也不能不服。因此,我雖想去拒絕,可是……」
此時的茶屋四郎次郎已經聽得人了神,他不由得嚥了口唾沫,向前湊了湊。「那麼……那麼,石川大人,你看在下能不能幫得上忙?萬一拒絕了秀吉,雙方再次大動干戈……秀吉也輸不起。」
「正是。作為商家,想必你比誰都清楚利害得失。真希望能有人把這些利害關係給秀吉講明啊。」
「那麼,石川大人最後的決定,是不是有些過了?」
數正沒有正眼看他,單是移開視線,一動不動地盯著燭台的燈芯。突然,「啪」的一聲,燈焰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四周頓時亮了許多,火桶裡的灰燼白得格外耀眼。
「茶屋,我真想放棄一切。不只是我,還有作左……」
「恕在下方才多言了。我甚是理解大人的心情。」
「其實,對於秀吉,我倒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秀吉並沒有親生兒子,對嗎?」
「對啊。」
「因此,我想讓秀吉收於義丸為養子。若作為人質,人斷不可去。然而,再讓秀吉『尊貴的養子』把我的兒子和作左大人的兒子一起帶去,同當初織田氏與德川氏一樣,德川與築前兩家不就結成親戚了?」數正頓了頓,繼續道,「若秀吉不答應,我便對他說:我無力說服家中的主戰之人。若築前相逼,我只有切腹一途了。頂多用我數正的腸子在大阪的屏風繞幾圈,繪繪三河的地圖而已。」言罷,苦笑不已。
茶屋四郎次郎的表情僵住了,他呆呆地望著石川數正,此時,他已完全明白了數正的深意。其實,數正也對秀吉甚是不滿,可是,若變通一下,把家康的公子以秀吉養子的身份送去,雙方也都有了台階。讓阿萬夫人所生的次子於義丸作為秀吉養子,再將數正之子和作左之子作為侍從而非人質送去。
「若這樣築前還不能接受,那我就再無說服主公之力了。」
看來,數正是想向秀吉攤牌,看他到底是取名還是謀利。但秀吉是否會乖乖地接受這樣的提議呢?數正也沒有自信。
茶屋的想法也和數正一樣,因為此次戰爭,秀吉最重視的似乎就是名聲。然而,世人似都認為此次是家康佔了上風。
「築前大人一直都是百戰百勝,可這一次卻輸給了家康。」
這樣的風言風語已經悄悄在大阪城流傳。如此一來,秀吉怎會輕易答應將家康之子迎為養子?
「我還有一事要請教大人。」
「有話你就問吧,只要我能回答。」
「若秀吉輕易接受了大人提出的條件,但同時,又向大人提出了其他要求,您當怎辦?」
「別的條件?」
「是。在下總有預感。在這種情形下,雙方哪怕是以親戚的名義議和,對秀吉也甚為有利,故,只要施加壓力,秀吉完全可能接受。」
「他答應之後,會提出什麼要求來?」
「依在下看……」四郎次郎欲言又止,直盯著數正,「在下總覺,秀吉會提出讓主公親自帶於義丸趕赴大阪……」
「主公親自?」數正的臉一下子佈滿了陰雲,頓覺完全可能。秀吉重的是面子,表面上很是豁達地把家康的兒子收為養子,實則是把家康叫到大阪,在眾多大名面前如對待家臣一樣對待他。只要能彰顯身份和地位,秀吉的面子就保住了,怒氣自然也就消了。數正道:「有理,看來這事有些盼頭……」
「在下倒是覺得,這個主意可行,只是卻不知秀吉會怎樣,您說呢,石川大人?」
石川數正輕輕地搖搖頭,歎了口氣。「即使主公答應,家臣們恐怕不會答應。他們定會更加懷疑:『有這麼多家臣,為何不讓他們去,而偏偏讓主公去?萬一秀吉耍什麼詭計,做出不利主公的勾當來,那當如何是好?』如此一,德川氏就亂了套。」
聽數正這麼一分析,茶屋也不禁微微點頭——這個提議實施起來確有些困難。「既然您有這樣的打算,茶屋也想竭盡所能一試。」茶屋不忍再看數正,便起身欲去。
「我早就料到茶屋先生會這麼說了。」數正又呆呆地思考起來,「你就這樣回去?」
「是。還有一些別的事,就不久留了。今日只想過來問候一下,至於住宿,到城下找家店就是。」
「茶屋先生。」
「大人還有何吩咐?」
「出城的時候,定要多加小心。大家的憤怒遠遠超乎你的想像啊。」
「唉,不能體察人心,這正是三河武士最大的弱點。」
「不,我並不這麼認為。我覺得,這種單純和剛毅,正是難得的優點。當他們對數正恨之入骨,大罵我是軟骨頭,主公不就更安全了?」
「大人能這麼想,真令茶屋感懷,真可謂德川氏的頂樑柱啊。大人也要多多保重,德川氏就全靠您了。」
「不敢當,不敢當。你也要當心啊!」說著,數正擊了擊掌,把才纔的兩名侍從叫了來。「客人要回去了,你們送到府門。」
「遵命。」
此時茶屋已經不便說話,他恭敬地向數正施了一禮,朝走廊走去。
茶屋突然心生無限感慨。像秀吉這樣城府極深之人,算計人的程度遠遠超過了其家臣。因此,秀吉所有言行,在樸實的三河武士看來,似都是些令人恐懼的陰謀詭計。作為一名大將,秀吉是不是有些裝腔作勢、俗不可耐,且太過於狂妄了呢?但是,數正作為使者去秀吉那裡回復,回來竟遭自己人懷疑,連出入他府邸都遭受白眼,三河武士的器宇亦太褊狹了。
茶屋一面想著心事,一面從城門向傳馬口方向走去。當他回過頭,想跟身後的兩名隨從說話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大喝一聲:「站住!」
只見從護城河邊的林蔭下跳出兩個蒙面武士,攔住了茶屋的去路。此時已經入夜,四週一片黑暗,面目都分辨不出來了。果然有人在盯梢,看來事態有些嚴重。
「哎,你們要幹什麼?」茶屋一愣,停住了腳步。
「你叫什麼名字?」對方問道。
「茶屋,你們是……」
「是叫松本清延的那個茶屋?」
「是。此前作為武士時叫松本清延,現已不再是武士,單是從事綢緞生意的商家。」說話間,茶屋猛然聽到對方的刀鞘裡隱隱作響,不禁愕然。
「少囉嗦!管你是茶屋還是松本氏,我們不想知道這些。」蒙面人也甚是警惕,與茶屋保持距離,「你到城裡拜訪誰去了?」
這些人竟如此幼稚!茶屋不禁心頭火起。「我若是不說,你能把我怎樣?」
「殺!」對方乾脆利落。
「那我倒要看一看。」茶屋身上流的也是三河武士的血。他努力控制著自己,臉上帶著笑,「若只因進城便要被殺,一旦傳揚出去,豈不被人笑話!我茶屋行事堂堂正正,絕無非分之為!」
「哼!你現在要進京城?」
「正是,我乃與德川氏做布匹生意的京城商家,當然要……」
「聽說你與築前身邊的人關係非同尋常。甚至還有人說,你就是築前打入小牧陣中的奸細。此前我還一直不信。」
「哦。」茶屋似恍然大悟,不禁歎了口氣,「竟還有這樣的傳言!我勸你最好還是有些腦子。我茶屋若是奸細,德川大人恐早就把我斬首了。嘿,你方才不是問我去哪裡了?」
「講!一個字也休要隱瞞!」
「哈哈,不用我說,你們也能猜得出來。我是去城代石川大人府上問安了。」茶屋毫不畏懼,坦然道來,兩個蒙面人面面相覷。
剛開始二人還顯得非常焦慮,現在逐漸冷靜了下來。「說,城代都跟你講了些什麼?」
「什麼好說的,無非是些閒言……」
「那也得說!」
「我要不說,你還想殺了我不成?」
「當然!」
「既然如此,看來我是非講不可了。不過,若我在此處丟了性命,倒不用還債了。」茶屋再次壓住燃燒的怒火,笑了,「築前讓主公派出人質,城代大人很是惱火。」
「惱火?」
「正是。城代大人聽到秀吉的無理要求,不禁怒髮衝冠。大人說,寧可在大阪切腹,用自己的腸子在屏風上繪一幅三河地圖……」
「你敢唬人?」
「唬人?我可不願聽這話。茶屋先前也是堂堂三河武士,豈是一個一看見刀子就嚇得謊話連篇的怕死鬼?我便勸城代大人說,用不著那麼計較,獨自生悶氣,於事無益……」
「哼!」二人又對視一下,點了點頭。
兩個下人早已嚇得藏到了樹蔭中,渾身哆嗦地偷聽。
「少跟我賣關子,快講!」不知何時,兩個蒙面人的手已離開了刀柄,老老實實地聽起茶屋的話來,真不可思議。
果真如同石川所言,三河武士身上確有單純率真之氣。茶屋的憤怒也很快舒緩。「既然二位要問,那我就給你們講一講。首先當好好思量的是,秀吉為何要向我們索要人質?那不過是給自己臉上貼金。他也夠可憐的。你們想,如果他連個人質都沒有索要,就乖乖地締結了和約,一旦傳揚出去,豈不被人笑話?他不就像個死要面子的孩子嗎?故,我們根本犯不著生氣,只乾脆拒絕就是。石川大人既然已成了使者,就必須向主公匯報。匯報之後再去拒絕,又有何妨?」
對方不禁低吟了一聲,「城代大人都講了些什麼?」
「城代也是恍然大悟,說自己太孩子氣了,居然跟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較起真來。」
「太孩子氣……」
「是啊,石川大人後來笑了,還道,為這麼點小事,完全犯不著把腸子掛在大阪城。我們只需乾脆利落地拒絕就是,這樣,對方就得尋求些別的辦法了。他們提出新的要求時,再向主公匯報也不為遲。反正到時候丟面子的不是我們,而是築前。」
「有理。」
「我就告訴石川大人,我要進京,到時也許可以盡微薄之力。」
「你打算如何盡力?」
「為了讓築前明白三河武士剛正的性子,我打算向進出京城的商家宣揚,就說人質的事既然行不通,就休要再提。當然,石川大人沒有求我做這些事,每次交涉的時候,世間的傳言總能動搖人心。」
說到這裡,茶屋差點笑出聲來。剛才還對他刀兵相向、差點就要將他一刀砍為兩段的兩個蒙面人,此時竟羞得低著頭去了。
「哎,別走,我還沒講完呢。」
「行了,不用講了。」
「可是,今夜我還要到大道上尋找旅店,我要是再碰到你們這樣的人,那可不妙。」
「你是想要我們送你一程?」
「不僅一送,今晚二位能否派幾個人為我守望,好讓我睡個安穩覺,這樣才夠意思。」
「那是當然。」一個人使勁點了點頭。另一個人也毫不猶豫,道:「你跟我們來。」
茶屋暗笑,連忙催促兩個嚇得渾身哆嗦的隨從出來。一群孩子般的三河武士,既單純又倔強,真是豪爽至極。但只要他們總是這麼單純,就絕不會答應秀吉所求。家康已經痛失長子信康,如今怎忍心再失次子?那麼秀吉究竟會如何應對?數正將要通報的消息,很難說不會戳到秀吉的痛處。
兩個武士順著大道大步流星地走,跟在身後的茶屋又嘮叨起來:「多謝二位,就目前情況來看,三河人也當拿出一個決斷,對吧?」
「是。」
「我們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秀吉的條件,哪些可以接受,哪些必須拒絕,也當心中有數。」
「我們早就心中有數了。」其中一人粗魯道,「我們勝了,卻什麼條件都不提就撤了兵。這已是最大的忍讓了。」
「說得好。但是,秀吉卻不認為他輸了,這才是最讓人頭疼的。他一定覺得,要再打一仗,取勝的定會是他……這些情況也不能不考慮。」
「沒有必要考慮!」
「那麼,仗再打起來……」
「就讓他再嘗嘗三河武士的厲害!」
聽了這些,茶屋立刻閉上嘴。這些單純的三河武士從來不覺得自己會失敗。而這正是他們強烈反對送人質的根源所在,看來家康和數正若想說服他們,還不知要費多少苦心呢。
若是茶屋非要滅己方的威風,長對方的志氣,無異於磨瑕毀瑜,三河武士那昂揚的士氣就會動搖。
當夜,茶屋主僕三人在兩名武士的引領下,投宿於一家叫「越前屋」的旅舍。旅舍主人似對兩名武士甚是熟悉。而茶屋卻無意詢問他們的姓名,他們各自喝了碗濁酒就歇息了。半夜起來如廁,茶屋卻不禁大為吃驚:真是重情重義的三河武士!
都半夜了,兩武士還在旅舍周圍悄悄地守衛。牆角下站一個,屋簷下站一個,仔細數來,起碼又增加了四五條人影。看到這些人影,茶屋四郎次郎反而沒有睡好。他們每個人都堅持道義,當然不能稱之為愚直,如此正直剛毅之風,難道還能在別處見到?
此種正直剛毅,卻令人心生恐懼,這心緒看似矛盾,實則不然。數正是不是也已想到呢?——為了太平,他就要變成供品。
次日清晨,天還沒有大亮,茶屋就起程趕赴京城了。他暗暗下了決心,為了天下太平,哪怕自己亦變成供品,也要奮爭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