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5·龍爭虎鬥 正文 第九章 風雪之城
    這幾日,越前的北莊連一絲陽光都看不到,凜冽的北風捲著鵝毛大雪漫天飛舞。無論窗戶關得多緊,無論室內放幾重屏風,第二日清晨一覺醒來,枕邊總是落滿了雪,被邊上也是雪白一片。

    茶茶早就厭倦了這樣的大雪。她的耳邊老是迴響著寒風的呼嘯,城裡城外都籠罩在一片陰鬱的暗灰色之中。每天除了下雪,還有各地的使者絡繹不絕。每次聽到的都是些令人窒息的話,她覺得呼吸都快要停滯了。無論多麼焦急,也得等到冰雪融化之後,在此前是沒有一點辦法的……每當看見繼父柴田勝家來到母親的房間,茶茶就覺得他是個瘋狂的惡鬼。可是母親卻似漸漸愛上了這個惡鬼。女人是多麼不可思議啊,那麼容易就喜歡上了一個男人!

    今日清晨也和往常一樣,一睜開眼,被子上又落滿了濕漉漉的白雪。茶茶彷彿沒有看到雪一樣,伸出手來,擰了一下睡在旁邊的高姬的鼻子。「還睡啊,高姬。」

    高姬似乎還想睡,眼睛半開半閉。「起來也沒事做。」

    「是啊,能有什麼事呢?」

    「姐姐,最好你也再睡一會兒吧。天還這麼暗,連書也不能看啊。」

    「阿高。」

    「怎的了,這麼鄭重其事?」

    「你聽著。我們在這座城裡,頂多也就待到明年的春天了……你不這樣想嗎?」

    「姐姐不是一直這麼說嗎?」

    「到了春天,無論會到啷裡去,都得好好地考慮一下,不是嗎?哪怕是一隻鳥兒,也得決定自己的去處……」

    「姐姐一個人決定這些事情就行了,反正我會跟著你的,就像大雁一樣。」

    茶茶歎了口氣。「阿高老是喜歡這樣打斷人家的話。你也應該仔細考慮一下才是。」

    「考慮有什麼用!」阿高從來沒有這麼伶牙俐齒過,「人的命,都是上天注定的。」

    「這麼說,即使嫁一個像修理那把年紀的人,你也不嫌棄?」

    「那能有什麼辦法,如我命中注定要那樣……姐姐你打算怎麼辦?」

    茶茶沒有回答,單是把頭扭到一邊,沉默了。她的頭腦比常人要靈活許多。正因如此,最近,她已隱約感到自己將來會落難,因而又恐懼又悲傷。

    近來,母親似乎有意要拉近繼父和女兒之間的距離,他們夫妻二人的談話,阿市全都有意無意地透露給茶茶。茶茶從中也獲取了不少消息:在這個難熬的冬天裡,經過明爭暗鬥,築前守和勝家之間的勝負已經決出,估計等到來年春天,城池就會陷落,她會再次陷入悲慘的境地。一旦真的落到那種地步,自己又能為母親和妹妹們做些什麼呢?這種擔心和恐懼,就像一條繩索勒住她的脖子,越勒越緊。

    眼前的高姬又呼呼地睡了起來,茶茶不禁厭惡起她來。難道眼前的這女子也和母親一樣,聽天由命,隨波逐流?

    「阿高。」茶茶試著喊了一聲,沒有回應,只聽見輕微的呼吸。她伸出胳膊,狠狠地擰了一把阿高的鼻子。

    「哎呀,痛死我了。姐姐也太狠了。」

    「阿高,你什麼事都讓我一個人拿主意,你也太奸猾了吧?」茶茶每說一句話,嘴裡都吐出一股白氣,一會兒就在被子邊上結成水珠。她氣呼呼地擦了一把水珠,道:「快起來!再這樣下去,咱們母子四人滅亡的日子就不遠了,必須想日後的出路。」

    茶茶起來之後,阿高才極不情願地跟著起了床,坐在被子上。「你再怎麼吵也無濟於事。我和姐姐的想法一樣,姐姐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你這是不負責任的盲從,白癡也應該想一下,如是自己能做的事,就應該努力去做做看,不要老是指望別人。」

    「可是,我還是願意把一切都托付給母親和姐姐。你們有什麼決定,我都服從。」

    「阿高!」茶茶終於發起火來。她的臉上沒有女人的妖冶,過於莊重的表情讓她顯得十分嚴肅,有一種令人難以親近之感。

    「你是真的服從我們的決定了?」

    「當然。除了服從,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那好,你現在最好獨自逃出這座城,逃得遠遠的。」

    「啊?這麼大的風雪……」

    「對。逃到京城裡去,去給築前做小妾。」

    「姐姐你太過分了……」

    「做了築前的側室,你就讓他寫一封誓書,讓他保證,即使天塌下來,也要保全我們母女四人的性命。」

    「姐姐,你說的是真心話?」

    「那還有假?怎麼,你害怕了?」

    「這種事情……」

    「做不到,你就別說什麼服從云云。你和我都一樣,即使跟母親商量,也商量不出什麼結果來。阿達又小,能和我說話的,就只你一人了,你應該好好想想才是。」

    聽茶茶這麼一說,高姬耷拉下肩膀,只是抬眼看著姐姐,沉默無語。外面仍然寒風呼嘯,雪粒打在窗戶上的聲音不斷傳到耳朵裡。「姐姐,天很冷,裹上被子暖和暖和吧。」不知是意識到了自己的懦弱,還是見氣得兩眼通紅的姐姐可憐,高姬站起身來。

    剛才一直睡著的小妹妹突然骨碌一下爬了起來,跪在被子上。「噓——」達姬一邊支起耳朵,一邊對高姬道。

    「怎麼了,阿達?」

    「噓,父親和母親……」

    「哎?」

    「好像正在爭吵。你聽……」

    聽達姬這麼一說,茶茶也站了起來。「匡啷」一聲,從僅有一條走廊之隔的母親的房裡,傳來了茶器的破硨聲。

    三個女兒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高姬在前,三人悄悄地走到寒冷的走廊裡。繼父和母親正在吵架……這種事情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三人都忍不住了。

    走廊裡,被風吹進來的雪已經凍結,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地上留下一串串腳印。姐妹三人湊到一起,把耳朵貼在母親房間的窗子上,想聽聽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即使再難,我柴田修理也斷然不會聽從婦道人家的吩咐。你不覺得你說得太多了嗎?」勝家似正在怒氣沖沖地訓斥阿市。

    「可是,若德川大人站在我們這一邊,築前守就不至於這麼難對付了。」

    「這還用你說!這步棋我早就走過了。」

    「儘管大人已經走出了這一步,可是德川大人根本沒有反應,這和沒走有什麼分別?我是為了大人的利益,才建議您向家康派遣使者的……看看您派去的使者都帶去了什麼?綢緞三十匹、棉一百捆,五條鱈魚,只送去區區禮品,不被家康笑話才怪呢!即使不笑話,他也只會看做是祝賀他平定甲信二州的賀禮……要派就應該派些像模像樣的人,光明正大地向他求援。此事並不遲!」

    站在廊裡的三個女兒聽了,不禁面面相覷。母親如此直言不諱,還是頭一回。

    不愧是我們的母親!高姬和達姬心中有數了,唯茶茶更加悲傷,她的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初始一再拒絕修理的母親,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體貼丈夫的賢妻。在這一出悲苦的亂世之戲中,她表現出了多麼正直的性情啊!

    「既然夫人如此堅持,我就實話告訴你。其實,勝家所有家臣中,根本無一人能說服德川。」

    「不,我不這麼認為。町(zai)山的佐佐成政、您的嫡子權六郎勝久、金澤的佐久間盛政、大聖寺的拜鄉五左衛門、小松的德山五兵衛、敦賀的尾籐知次等人,均可以勝任。」阿市掰著手指頭說出一串名字。

    「不行!」勝家的強脾氣終於爆發了,手裡的茶碗也摔到地上,就差把榻榻米也踢出來了。三個女兒慌忙逃回了房間。

    「你口口聲聲說是為我著想,實則是為你們母女四人著想。如你這樣在意你們的性命,那麼你最好到築前那裡去做人質,向築前乞憐,他必留得你們性命。」憤怒的聲音把三姐妹房間的牆壁都穿透了,母親伏在地上痛哭的聲音也傳了進來。

    茶茶忿忿地咬著嘴唇,最爭強好勝的達姬卻一下子撲到地上,抽泣起來。

    「阿達,別哭了!」茶茶終於忍不住叱責起妹妹來,「他們不吵架,我才受不了呢!他們本來就應該吵,怎可能夫妻和睦?……這樣一來,我反倒是鬆口氣。」

    達姬懵了,一邊抹眼淚,一邊吃驚地望著姐姐。

    「啊,只剩下母親一個人了。待會兒我回來還有話要問你們。你們兩個先作好準備就是了。」等勝家那粗暴的腳步聲完全消失,茶茶急忙套上一件棉衣出了房間。

    四周依然是一片陰暗。

    「母親,打攪您一下。」茶茶故意生硬地說。阿市一看見茶茶進來,吃了一驚,趕緊擦了擦眼淚。

    「母親,我有件事情想問您。」茶茶几步走到母親的面前坐下,把火爐向自己這邊挪了挪。也許是侍女們都故意躲開了,旁邊一個人也沒有。

    「怎麼了,茶茶?」

    「母親,您為何流眼淚?」

    「茶茶,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

    「是不是被繼父說中了心事,用淌眼淚來掩飾?」

    「茶茶,你今天中了什麼邪,怎麼淨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那母親為何流淚?」

    「你既非問不可,我就告訴你:我現在徹底明白了,你父親天生就好戰。」

    「男人們大概都是這樣。如不讓他們打仗,那讓他們幹什麼去?戰爭是絕不會從世上消失的……神佛都知道這些,才把這些臭男子造出來的。只是,我問的並不是這個,是母親為何流淚?」

    「剛才無論我怎麼勸,他都聽不進去。」

    「母親便哭了,是這樣嗎?」

    「這……」

    「母親越為他著想,他就越不為母親著想……您感到很悲傷,就哭了,對嗎?」

    「茶茶,你問這些有什麼用?」

    「有些事情我不明白:究竟是為了咱們母女四人的安危,您才和繼父吵,還是因為繼父的話傷了您的心,您才哭了?答案只能是這二者之一……您究竟為何流淚,請母親切切告訴我。」

    阿市呆呆地望著茶茶,一會兒,她的臉驀地紅了。茶茶分明是在質問她,到底是愛女兒還是愛丈夫。這也不能怪女兒們。她們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母親,怎麼割捨得開呢?

    「茶茶。」阿市努力現出一副嚴肅的樣子,「我要是告訴你,我既愛丈夫,也愛孩子,兩者我都割捨不下,才流淚……你當如何?」

    阿市覺得,現在必須讓茶茶理解她的心情。否則今後的誤會就更大了。

    茶茶聽了,連凌亂的頭髮都沒理一下,就銳聲答道:「哦。如果母親的心情真是這樣,我就不用再問了。」

    「茶茶……」一種新的不安襲上阿市的心頭,「你到底明白了什麼?是明白了我既愛丈夫又愛你們的心情?」

    「明白了。」茶茶再次斬釘截鐵地回答,「如是這樣,母親已不再是我們的母親了。既然您想享受夫妻生活,那我就成全您。您只管做愛丈夫的女人好了。您既不再愛我們了,我們也不想強求。」

    「什麼……」阿市一聽,不禁睜大了眼睛,喘不過氣來——這個孩子到底在想什麼?

    茶茶已經大了,已經學會體諒母親,關心妹妹們了,因此她的感情也越來越激烈了。可是,她今天的態度,卻有些反常,阿市已經明顯地從茶茶的話中感受到了一種冷漠,這種冷漠,既不像是因繼父奪走了母親的愛而嫉妒,也不像是因擔心母親而焦慮。

    「茶茶。」

    「怎的了?母親的心情我已經非常清楚了,我沒什麼好問的了。」

    「母親卻有話想問你。你是否有什麼心事?是否下了什麼決心?」

    「呵呵。」茶茶邊笑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當然是為活命。茶茶和妹妹們都想活命。當然,該下決心的時候我們會下決心。可這和母親您已無任何關係……您只要為丈夫活著就夠了。」說完,她頭也不回地疾步走出了房間。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阿市連叫住她的機會都沒有,甚至沒想到要追出去。自從阿市來到北莊,就諸事不順,尤其是入冬以來,不僅總下大雪,就連母女四人之間也闖進一個肆虐的白魔,一刻不停地投下冰冷之氣。

    「該下決心的時候,我們會下決心的。」在這斬釘截鐵的話後面,一定隱藏著什麼,一定是她們姐妹三人有了決定。達姬嘴很嚴,別人不讓她講,她是斷然不會講的。高姬則不同,事後問一問高姬,自然就知道了。

    阿市拍了拍手把侍女叫來,續上爐子裡的火,呆呆地捂手。這時,又有一名侍女走了進來。「少主來了,說想見一見夫人。」

    權六郎勝久乃勝家嫡男,幼時直接把父親的乳名權六當成了自己的名字,他比長濱城的勝豐小兩歲。

    「少主來了……會有什麼事,快請進來。」阿市像是揣著隻兔子一樣,心怦怦地跳個不停。不一會兒,權六郎勝久在侍女的引領下走了進來。他遠比父親有涵養,一本正經地伏地施禮。「母親大人,每天都下這樣的大雪,心情可好?」

    「是,每天都在下個不休……」

    「是,似乎連老天爺都在和咱們柴田家過不去。都到了二月中旬,還這樣下個不停……」

    「快過來烤火,暖和暖和。少主這次來有什麼事?」阿市惴惴道。

    「孩兒是奉父親之命,前來和母親大人說幾句話。」權六清清楚楚地說完,恭敬地把手放在膝上。

    「大人的命令?」

    「父親命我好好地問一下母親大人的意思。」

    「我的意思……不知已經和大人說過多少遍了,今天早晨還剛剛跟大人吵了幾句。」

    聽阿市這麼說,權六郎的表情似乎微微明朗了一些。「不是這些事。父親讓我先給母親講一下目下局勢,再詢問一下母親以及妹妹們的打算。」

    「哦?」

    「我就和盤托出了。大概母親您已經知道了,岐阜的信孝公子去年年底就和秀吉議和了……」

    「我已聽說了。」

    「可是,到了正月底,秀吉又降伏了勝豐。」

    「啊,勝豐公子……他也降了?」

    「傳言說,勝豐的病情惡化,連起床都十分困難了。於是,秀吉抓住這個機會,特意從京城請來名醫為勝豐調養治病:巧妙地掌控了他,勝豐交出人質,投降了。不僅如此,在他的重臣之中,竟然有人成了丹羽長秀的走狗,在越前和近江的交界處片岡天神山修築起工事來,妄圖阻礙我軍出擊。」

    「勝豐的家臣……」

    「母親大人,還有更嚴重的事。估計我那剛愎自用的父親一直瞞著母親。真是雪上加霜,剛剛又得到一個更加不利的消息。」

    「到底是何事,少主?」

    「在秀吉的猛攻之下,自稱永不會被攻陷的伊勢龜山城也失守了,還有,瀧川一益的長島城也陷落了……現在,在越前地區和我們並肩作戰的,只剩近江北部了,近江南部已全與我們為敵。故,父親已經有些方寸大亂。這些,就是父親讓我來告訴母親大人的。」

    聽到這些,阿市只覺得後背涼颼颼的。原來局勢已經惡化到這種地步了,她卻一直蒙在鼓裡。

    「請母親原諒。」權六郎忍住眼淚,正了正坐姿,「若是連我也亂了陣腳,就沒有人可以擔當出使的重任了。可值此危難之際,無論瀧川如何請求,父親也拿不出一兵一卒來支援他了,父親的焦慮,想必母親不會不明白吧。」

    「明白。看來我終究還是個女人啊……」

    「不,母親的這種擔憂,在我看來,也是難能可貴的。只是,和平已經逝去了。等到冰雪融化,即使咱們的軍隊不殺出去,秀吉的大軍也會逼上來。形勢已經很明朗了。」權六郎依然鄭重而沉著。

    阿市只聽得呆若木雞,心裡怦怦直跳。原來只有我一無所知啊……不知何時起,勝家變得異常暴躁,茶茶也無情地宣佈和母親一刀兩斷。在這樣的風雪和嚴寒之中,只有權六郎勝久仍然穩如泰山。

    所有這些,如狂風暴雨一般,無情地摧殘著阿市脆弱的心。即使權六郎再沉著,阿市也聽不進去了,她有些茫然了。

    「本來,伊勢的龜山城由佐治新介把守,雖然兵力最多只有一千,可是,龜山城的箭樓卻位於險要之處,城牆也不同尋常。因此,瀧川曾在書函中說,龜山城可保萬無一失。可是沒想到,為了攻陷這區區一座小城,秀吉竟然調動了四萬大軍,將城池圍了個水洩不通。然後,一面僱傭數百礦工不斷挖坑道,一面在地上連續發動進攻。即使再堅固的城池,也禁不起秀吉這雙管齊下。最後,一益不得不勸城守佐治新介棄城逃回長島。」

    「四萬人攻打一千人……」

    「對,這就是秀吉的可怕之處,也是他的不凡之處。表面上看,秀吉的妙計似乎層出不窮。可實際上,歷來都是以多勝少,以強勝弱,從來沒有以少數攻打多數。」

    「……」

    「而且,秀吉向人發起挑戰,必定率領數倍於敵人的兵力,一方面從內部擾亂軍心,一方面從外部發動攻勢。因此,只要是秀吉出兵,從來都是戰無不勝。」

    「哦……」

    「隨著冰雪融化,那個戰無不勝的秀吉就要來了……」說罷,權六郎不再吱聲,直直地看著面前這位年輕的繼母。阿市聽了,不由得一陣劇烈地震顫,三個女兒的身影又浮現在眼前。

    「不知母親能否明白眼下局勢的嚴峻。戰無不勝的秀吉,即使有一分敗跡、也斷然不會出兵的秀吉,必定會在冰雪融化之時殺來……」

    「我明白。」阿市慌忙嚥下口水,調整了一下心緒,「這樣一來,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投降,要麼死守,是嗎?」

    「不。」權六郎輕輕地搖搖頭,微笑道,「只有一條路。」

    「一條路?」

    「父親決不會甘拜下風,他只有這一個想法。」

    阿市覺得像是有一把尖刀突然刺進了心臟。「看來只有一個選擇了。」

    「對。只有一個選擇,就是英勇戰死。母親還記得吧,淺井父子若歸順了右府大人,就不會有殺身之禍,他們十分清楚,可最後還是在小谷城……」

    「是……」

    「現在,同樣的命運又降臨到了北莊……這樣一來,母親和妹妹們就會第二次遭遇悲慘的命運。」

    權六郎輕輕地閉上了雙眼。外面,狂風捲著細碎的雪粉粗暴地抽打著窗戶,整座建築也不時發出鬼哭狼嚎之聲。權六郎不忍再看阿市那扭曲的表情,便閉了眼睛,調整了一下呼吸。「父親說,他不想讓母親,更不想讓妹妹們再次遭受悲慘命運。否則,他就會輸給淺井長政。因此,父親想讓您離開他……這只是父親一人的意見,如母親還有什麼意見,我會轉達給父親。」

    「什麼,離開……」

    「如現在就作出決定,還可以通過府中的前田利家,把母親和妹妹們送到丹羽長秀或細川籐孝那裡。一旦戰爭開始,恐會影響到士氣,這條路也就走不通了……這才是父親一直擔心的。」

    一切來得太突然了,阿市只是呆呆地愣在那裡,忘記了回答。

    權六郎的語氣變得更是沉著,他大概不想讓這位年輕的繼母受到更大的驚嚇。「實際上,茶茶也私下裡和我談過了。」

    「她……她都對少主說了些什麼?」

    權六郎閉上眼睛。「她大概覺得,年輕人的心比較容易溝通。我一哄她,她就很直率地講了真心話。」

    「那……那她都說了些什麼?」

    「她說女人並不是男人的玩物。」

    「這是她的口頭禪。還說了些什麼?」

    「她還說,由於親生父親淺井長政公和舅父右府大人的爭鬥,使一無所知的她們無辜地陷入了悲慘的境地。這次又是一樣,明明和她毫無關係,卻又要淪為繼父和築前守之爭的犧牲品……既然這樣,為何降生到這個悲慘的世上來呢?」

    「她居然這樣說?」

    「對於這些,權六郎也十分清楚。在這個紛爭的亂世,男人對女人的意見……即使想聽也聽不進去,一切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後來我向她道了歉。儘管很可悲,我還是想請她原諒。」

    「那她理解你了嗎?」

    權六郎微笑著搖了搖頭。「我向她道歉,並不是想強求她的同意。茶茶的心思我十分清楚,我答應她,一定會盡全力保全她們三人的性命。」

    阿市突然禁不住尖叫起來。「如此說來,我明白了。難怪剛才她來責問我,到底是做孩子的母親還是做丈夫的妻子。當我告訴她,我既想做良母又想做賢妻之時,她竟然回答說,那我就無須做母親了,只管做妻子好了。甩下這樣一句話,就氣呼呼地走了。」

    但權六郎聽了,並沒有阿市預想的那樣吃驚。這話完全有可能從茶茶口中說出來,還能引起他的共鳴。眼前這位既擔心丈夫又留戀孩子、一步步走向迷惘的女人,實是太可悲了。

    「那麼,母親究竟有何打算?如打定主意,或許勝久還能想一些辦法。」

    阿市依然沉默。她只是剛剛明白了茶茶的話,還沒有想好該如何回答權六郎。權六郎已經徹底明白了父親的決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所以,父親必定會等到冰雪消融,和築前守決一死戰。當然,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雖然父親誓死也要捍衛名節,他也並不想強求阿市母女一起走向死亡,如果強求她們,就會在武士道上輸給淺井長政,因此,他提議各自散去。

    阿市呆呆地望著天空,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把視線悄悄地轉移到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上。小谷城陷落之日,熊熊火焰那畢畢剝剝的聲音又隱隱傳來,風聲夾雜著戰火席捲而來,響亮地在耳畔響起。那時進攻的大將就是秀吉,而今天,把絕望的大網無情地撤向她,擋住她去路的,同樣還是秀吉!難道自己和築前守有不解的前世之仇?他竟然還是她的兄長一手提拔起來的、為兄長報了仇的人……阿市只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暈倒,她趕忙把手支在扶几上,閉上了眼睛。

    「母親,如果您心情欠佳……」

    「不,沒什麼。只是突然有點……」

    「如您身體不適,就把侍女叫過來。您一時難以決斷,過一兩天我再來一趟。」

    「不,沒事。」阿市用手支著額頭,搖了搖頭,「只是想起了從前……小谷城的戰火。」

    「戰火……」

    「是。我看見那些戰火中黑黢黢的屍骸,一動一動。不,是密密麻麻地停留在屍骸上的蒼蠅,在蠕動。」

    權六郎沒有聽懂繼母的意思,皺起了眉頭。「我看今天就先談到這裡,孩兒告辭了。」

    「不用擔心,我沒事。」阿市似乎變得害怕一個人獨處,「人終有一死,終究會變成醜陋的屍骸。」

    「是啊……確是這樣,誰也逃脫不了。」

    「我,即使這座城池陷落也……」

    「母親。」

    「同樣的命運一定又在等待著我了。我已不想離開這裡了。」

    「母親,您……您不願離開父親?」

    「對,三個女兒怎樣都可以,只有我,我……」阿市緊咬嘴唇,兩隻手伏在扶几上。

    權六郎勝久再次閉上眼睛,正襟危坐。他的心裡也像刺進了一把利錐一般,疼得難受。這個女人備受磨難,走投無路,已經陷入了絕境。她的回答實際上就是一個字:死。作為一個女人,她絕不可能具有男子那樣堅強的意志。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她的選擇都只能是絕望的死亡。

    「母親,您的決定,過一兩天再稟告給父親吧。」

    「不必了,我已經決定了。」

    「我跟父親挑明了,您不後悔?」

    終於,阿市的眼神堅定起來,一動不動地盯著權六郎。「請少主把我的意思明白無誤地轉達給你父親。我早已想好了,我是柴田修理亮的妻子,孩子們則是淺井長政的遺孤。」

    權六郎點了點頭,在心裡不斷歎息,這就是她最後的決定嗎?這難道不是世上最悲哀的放棄嗎?

    阿市似乎害怕自己反悔:「我是一個命運悲慘的女人,頭頂有一顆永遠擺脫不掉的悲慘之星。而孩子們到底有怎樣的命運,我不知道。因此,女兒們……」

    「請母親放心就是。我拚死也要保得三個妹妹的性命。」

    「我作出這樣的決定,也不知大人能不能答應我……」

    「這……」權六郎一時無語。恐父親不會輕易答應。父親既拘泥於武士道,又受到義理的約束,定會堅持與母親分手。可是,父親的內心一定哭泣不已——只有他的好妻子在臨終時給了他莫大的安慰。

    「母親!」權六郎努力控制著,盡力不讓阿市覺察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母親的決心,勝久已是非常明白。雖然父親是一個十分固執的人……但是我會盡最大的努力說服他。」

    「那就仰仗少主了。」

    「請母親放心就是了。那麼,勝久告辭了。」說罷,權六郎恭敬地施了一禮,站起身來,「天這麼冷,小心著涼。來人,點上爐火。」他擊掌把侍女叫來,整整衣服,出了房間。

    來到走廊上,權六郎忍耐多時的淚水才如泉水一樣噴湧而出。

    人情、義理、武士道、毅力,被這些桎梏束縛的人生是多麼滑稽,多麼可笑!然而,正是在這些束縛之下,人生的價值才得以體現。

    「對,就這樣決定了。無論築前從哪裡進攻,由他去吧。」權六郎一邊念叨著,一邊靜靜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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