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崎城修繕完畢,家康便迅速行動起來,一度從吉田城撤回濱松,又立刻越大井川,攻入駿河。他首先在岡部燃起了戰火,令人一邊收割莊稼,一邊在久能城外進行前哨戰,並將部隊推到駿府城外。這一切都是為了確認信玄的生死,然後再採取下一步行動。
而駿府的應對措施則給了家康某種暗示,他們的目的是要使家康相信,即使信玄沒有戰死,也不會親自站在陣前進行指揮。家康攻入駿河就是為了確認這一點,現在不是強攻而損兵折將之時。當駿府城加緊備戰時,家康已經越過大井川,迅速撤回到吉田城。他立刻召回了佈置在長筱城附近的伊賀眾,並向他們詳細打聽敵情,同時將軍隊推進至長筱城下。
家康的上述行動,是為了讓因信玄逝去或患病而遭受重大打擊的武田軍疲於應付,同時讓世人感受到他的旺盛精力:家康在駿府,家康在長筱出現,家康出現在岡崎城……
家康讓信康在此時初征,正是要讓敵人防不勝防,希望信康能夠配合他治服山家三方眾。照例,家康理當坐鎮岡崎,做信康的堅強後盾。但他沒那樣做。他在長筱城露了一面,立刻到二俁城附近開始修築社山、河台島、渡島三座城池,以包圍二俁。
敵人的視線忙不迭地在駿府、吉田、岡崎、長筱、濱松、二俁等城池之間轉移。在三方原慘敗給信玄的家康,半年之後終於開始主導時局。
天正元年(一五七三)夏,岡崎的信康按照父親家康的命令,為了攻破信州通往岡崎的另一個入口,從足助、武節地區繼續北進,出了岡崎城。此次負責補給的大賀彌四郎,將信康一直送到巖津地區。
勇敢的信康根本不將彌四郎放在眼裡,當彌四郎到巖津的軍帳中問候他時,他高聲道:「不要擔心。我要首先攻打足助城,守衛足助城的是甲斐的下條伊豆。我會奪取信濃和甲斐給他運來的糧草,盡量不勞駕你。」
「少主真是勇猛至極……甲斐人很快就會知道少主的英名。駿府的出口被封死,吉田前面的二俁、長筱兩城面臨危機,如果再堵住足助、武節兩條路,那麼甲斐軍將被困死。彌四郎留在岡崎,等待您勝利的消息。」
話雖客氣,但彌四郎卻總想笑,這讓他十分難堪。
信康爽朗笑道:「岡崎城就拜託你了。我會將下條伊豆的腦袋作為禮物送給你。」
「在下明白了。在下一旦得知足助城攻克,為慎重起見,當率領糧隊前去慰勞,那時軍中相見。」
「你且回去,告訴母親,不必擔心,說我已踏平信濃路的小城,正一路凱歌。」
「在下會仔細向她匯報。」大賀彌四郎退下後,站在林中,許久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笑聲。頭頂依然蟬聲聒噪。彌四郎聽來,那蟬聲十分可笑,就連頑童落在樹林中的玩具小石廟也很好笑。他坐在小石廟上,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
「笑什麼,大賀大人?」山田八藏重秀嚴肅地走了過來。
「八藏,不要見怪。那無恥女人生的小子說話如此可笑,怎不令人肚子笑疼。」
「無恥女人生的小子?是指少主?」
山田八藏本是町奉行的部下,為了和三河奧郡二十餘鄉的代官大賀彌四郎聯繫,經常留在他身邊。
「我這樣說,你不高興?」
八藏重秀皺著眉頭,警惕地打量著周圍。信康已經著手進攻前的準備工作,拉起了大帳。「所幸周圍無人,大賀大人,在下說過,隔牆有耳。」
「哈哈哈……」彌四郎笑了。他在內心嘲笑八藏這個膽小鬼絕不是做城主的料。「八藏,不巧這裡只是一片樹林,沒有牆壁。」
「但您如此稱呼少主——」
「我不是說少主不好,我不過說他的母親溺於情色。」
「在下認為您還是謹慎點好。」
「哈哈……我知,我知。但我說築山夫人,就自然有我的理由。」
「您是說她寵愛減敬一事嗎?」
「不是。」彌四郎詭秘地笑著,輕輕搖了搖頭。
在八藏等人眼中,家康和築山夫人仍是巨峰,時時壓在他們頭頂。但彌四郎認為,若不推倒那些個巨峰,不將家康、築山夫人一眾掃除,就會給命運帶來障礙。「反正此處無人聽到,我索性告訴你,她不過是個被我任意玩弄的女人。她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絲毫不節制,是個連主公都不願親近的女人……八藏,信康還不定是誰的後人呢。哈哈,竟然叫他少主!人世間真是千奇百怪。」
八藏害怕地悄悄打量著四周。
「這裡甚是涼快。我們且歇一歇,等你的少主走後,我們再離去不遲。」彌四郎覺得八藏越是驚訝,就越是應該蔑視主公的權威,「無論松平還是德川,他們也和我們一樣是人。我們是足輕武士出身,現在做了家老,而松平氏的祖先不過是個流浪的乞丐和尚而已。」
「大賀大人,不要說了。」
「不,我要說。人必須知一知二。據說他的祖先叫德阿彌,那德阿彌乃是個無恥之人……哈哈哈,八藏你真是膽小如鼠,我所說的全是事實。那乞丐從信州乞討至三河地區,然後在酒井鄉一個叫德右衛門的鄉主家裡住了下來。後來他和主人家的女兒私通,生下的孩子就是酒井氏的祖先,叫與四郎廣親。」
「大賀大人!」
「我偏要說。但那個乞丐和尚毫無定性,他不久就發現松平鄉的鄉主比酒井鄉的鄉主更好,便到了松平鄉太郎左衛門信重家,在那裡博得信重之女的歡心。他處處拈花惹草,不但玩弄女人,還欺騙信重,得以成功入贅松平家,然後利用家族的力量屠殺左鄰右舍,建立起他的地盤。你可明白?乞丐和足輕武士之間,其實並沒有那麼大的差距。一切都在於天生的稟賦和才能。即便是你,也絕無不能做一國或一城之主的道理。」
八藏絕望地沉默了。
出發的號角吹響了,本來要求打頭陣的信康被野中五郎重政勸住,重政走在了隊伍最前邊。共有八百兵力。
軍隊很快消失在山間的樹林中,大賀彌四郎面帶笑容站了起來。「第一件事便算結束了,八藏。」
「啊?」八藏驚叫起來,「第一件事?」
「你認為信康能戰勝把守足助城的下條伊豆?」
「如此說來,您是佈置好了陷阱,讓少主往裡鑽?」
大賀彌四郎開懷大笑,向拴馬的樹林盡頭走去。「人生處處是陷阱。我沒問你這個問題,我是問你,他究竟會贏還是會輸?自賀茂六郎重長之子足助冠者以來,足助城代代為鈴木氏駐守。鈴木越後守重直過去從未輸給松平氏。就算他,也被甲斐的下條伊豆守信氏驅逐出去,奪了足助。你明白了嗎?你認為一個十四五歲的毛頭小子,能夠戰勝驅逐過重直的下條伊豆?」
「您認為少主肯定落敗?」
「哈哈哈,他會贏。他贏了,我大賀彌四郎也就成功了。明白嗎?輸即是……哈哈哈,這就是策略。」
八藏抬頭望著彌四郎,全身發抖。當一個人迷惑住了他人,他的話就常常帶有妖氣。開始時一直覺得彌四郎太過放肆的八藏,不久就被彌四郎的妖氣迷惑了。
彌四郎是個了不起的人,八藏深深地折服。以匹夫之身而成一城之主,男人必須有此抱負!「大賀大人。」
「何事?」
「依您看,高人一籌的下條伊豆會故意輸給力量遠不及他的少主嗎?」
「不錯。」彌四郎昂然點了點頭,「如果他在足助城被打敗,則會讓我功敗垂成,所以下條伊豆會捨棄足助城,迅速撤退。」
「撤退到哪裡去?」
「撤回下一關口武節即可。」
武節是與信州的下伊那郡接壤的山城。
「在那裡,會再次發生戰爭嗎……」
「哈哈哈……武節城是不會被攻下的,八藏。」
「武節一戰,雙方會全力以赴?」
「笨蛋!他在武節和武田家拚力死戰時,天下形勢已大變。」
「在下不明白。」
八藏愈是迷惑,愈發暴露出他的愚笨。他感覺自己像是在聽著古老物語或戰事。「天下形勢將如何變化呢,大賀大人?」
「我們邊走邊說。來,上馬。」
二人從下人手中接過馬韁,翻身上馬,並肩走在眾人前面。夏日的驕陽炙烤著草木繁盛的山谷,讓人對戰爭的殘酷不寒而慄。
「當那個小渾蛋揚揚得意地圍住武節山城時,甲斐軍就會迅速進入岡崎。」
「啊?那……是真的?」
彌四郎此時變得謹慎起來,他悄悄轉身望著跟上來的侍從。「不要高聲叫喊,八藏。」
「是……是。」
「事成之前,定要慎之又慎。」彌四郎嚴厲地說完,揚起了馬鞭,「是我安排的。一切都已佈置妥當。你聽好,進城後的甲斐軍將扣留德川家從三河、駿河、遠江諸城掠來的人質,然後號令天下,以前一直依靠德川氏的諸城將立刻轉投甲斐。哈哈,那樣一來,德川氏馬上潰不成軍。接下來的岡崎城主會是誰呢……」
「少主怎麼辦?」八藏不覺問道,但立刻掩住了嘴。
彌四郎面無表情:「岡崎城既已落入敵手……他總不會撤回來,大哭大鬧吧?」
「但是,」八藏清了清嗓子,「但以他的個性,是不會輕易投降的。我覺得定有一戰……」
「哈哈哈,他不會傻到如此地步。城內有他的母親和姐姐。況且,他若想回岡崎,會遭駐守武節城的武田軍追擊,恐怕他到不了岡崎城。」
八藏好像有話要說,嘴唇不停蠕動。信康的面孔浮現在他面前,孩子般喜氣揚揚向前進伐的無畏武士,根本無從知曉擺在他面前的,是個早已設置好的陷阱。
我也可以出人頭地了——想到這裡,八藏感到恐懼,身體顫抖不已。
「那麼……那麼少主聽到岡崎城陷落的消息後,會投降嗎?」
彌四郎歪著頭,暖昧地笑了:「那就看他本人的器量了……究竟是降為上,還是戰死為上?」
「如果投降了,岡崎城還是交給少主嗎?」
「那就不知了。也得靠他的器量和運氣。無論如何,必須和小谷甚左衛門、倉地平左衛門好好協商此事。等到甲斐兵臨城下時,你就悄悄讓他們集結到我處。」彌四郎說完,抬頭望著天空,哈哈笑了。小谷甚左衛門、倉地平左衛門,還有山田八藏,這三人已經成為彌四郎的心腹。
到了岡崎,彌四郎和八藏分道揚鑣,回到自己家中。
減敬沒有任何消息。但據彌四郎推測,他此刻應當在武節城中。他在那裡和勝賴保持聯繫,信康進攻武節城時,他則領著武田軍繞過信康軍,前往足助城。大賀彌四郎則以督運糧草為名前往足助,在那裡和勝賴的軍隊會合,一起回到岡崎城。「大人回來了!」他們可以這樣騙開岡崎城門,將武田軍迎接進來。
「您回來了。」彌四郎的妻女還是照他做足輕時的規矩,帶領下人站在大門口迎接。彌四郎漫不經心地笑笑,將刀遞給妻子。「阿松,以後不必特意出迎。我已不是以前那個地位低下的武士了。」
「但我們不能忘記從前。」
「哈哈……真是難成大器的女人。這樣的小宅,你還可以出來迎接,如果我做了城主,你總不會迎到城門口吧。」
「您盡取笑人!」
聽到妻子的嗔怪,彌四郎高興地大笑起來:「快去準備酒宴。小谷、倉地和山田馬上就到。」
接到山田八藏的知會,倉地平左衛門、小谷甚左衛門立刻趕了過來,小谷、倉地和八藏同齡,都是年輕武士。彌四郎的妻女也已備好了飯食。
「不成敬意,請隨便用。」彌四郎看了看三人,「這是慶賀的酒。」他意味深長地補充道。
「請。」彌四郎的妻女認為這酒宴是為慶祝信康初征而舉行,她們輪番給客人斟酒:「祝願少主凱旋歸來。」
「不要客氣。還是在下自己來吧。您且下去。」女人們只得下去了。
「各位,」彌四郎加重語氣道,「我苦苦盼望的這一天終於到了。我想派你們之中的一個秘密前往武節城。」
「密使?就是說要不顧生死?」
「不錯。」彌四郎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我覺得減敬應該在武節城,如果不在,你們就潛在附近的村子裡,設法見到下條伊豆大人。」
三人對視了一眼,點點頭。
「任務是什麼?」八藏握緊拳頭,追問道。
「請再喝一杯。」彌四郎更加平靜,親自給三人斟滿:「這次任務是我整個計劃的點睛之筆。明白嗎?」
「……」
「我會修書一封,由你們帶給減敬或下條伊豆,然後拿到勝賴公的誓書。」
「勝賴公的誓書?」
「對。在成功滅掉德川氏之後,必須將岡崎城和德川舊領全部交給我彌四郎,這就是誓書的內容。」
「岡崎城和舊領?」
「哈哈哈……」彌四郎看到三人驚恐不安,不禁感到好笑,「聽著,以後,我就是岡崎城的城主,你們也可以分到松平氏的一些小城。等我成為城主之後,再作考慮吧。」
「那麼……那麼究竟誰去?」
「你們三人,到底誰合適?」
彌四郎盯著他們,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這是一次艱難的任務。無論對誰都不輕鬆。但這也是人生之賭,要麼成為一城之主,要麼像老鼠一般卑賤地活著。」說完,彌四郎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撕作三份,「抓鬮吧,如此最公平。」
撕碎的紙片放到三人面前,他們更加恐懼了。
捏好了三個紙團,有一張紙片稍短,抽到這張紙片的人將作為密使前往武節城,三人表情僵硬。八藏雖然明白其中的奧妙,但還是向神靈乞求保佑。長相威武、從不讓人的他仍然擔心抓到那張紙片,他害怕在途中碰見信康的部隊,或是碰巧減敬不在武節城中。下條伊豆乃是甲斐的一員大將,八藏覺得自己無法成功地說服他。他的手指開始顫抖。
「抽吧。然後各自打開。」
八藏鼓起勇氣打開紙片。「啊,是在下。」他輕聲歎道。
「真羨慕您。我還一直盼望這個大任能夠落到我肩上呢。」倉地平左衛門不失時機地說,「運氣真好。」
小谷甚左衛門唇邊露出放心的笑容:「說不定您將來會成為吉田的城主,真是走運。」
「我們來共賀一杯。」彌四郎親自捧著一大杯酒,遞給山田八藏重秀。八藏假裝受寵若驚地接過了酒杯。既然注定,自己只能捨命完成任務,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您真是氣概豪邁。」倉地平左衛門看上去很安心,說話也輕快起來,「無論武藝,還是器量,山田都絕對配做城主。」八藏逐漸感到膩煩。
酒過三巡,三人離開了彌四郎家,已是晚上亥時。懷揣密函的山田八藏不像倉地那麼爛醉如泥。一直送到門口的彌四郎似乎很放心,脫口道:「八藏重秀就是可靠。」
返回房裡,彌四郎對上來收拾酒席的妻女道:「先放著。今晚我太高興了,跳一舞給你。」他打開白扇,跳起了《白樂天》「吾本大唐客,本名白樂天。如今至東國……」
舞蹈究竟是依照程式還是隨心所欲並不重要,因為彌四郎的妻子根本不知白樂天為何許人。
「您究竟在幹什麼?」
「幹什麼?真不會說話,此為舞蹈。」
「無事跳什麼舞?舞蹈都是在法會結束後進行的。」
妻子板著臉道,彌四郎猛地回頭看著她,不禁大笑,「哈哈,你真可笑。不過也難怪。」看到彌四郎瘋子般的狂笑,妻子只得認真收拾起酒席來。她認為彌四郎喝醉了。
「不忙收拾。來,再給我斟上一杯。」
「還要喝?亥時都過了。」
「我還沒醉到忘記時辰的地步。你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足輕武士的妻子了,應該學些風雅。」
「我要趕緊收拾好。酒後晚睡最損身體。而且……」
妻子說著,望了望孩子們睡覺的房間,「您好不容易才出人頭地,如果稍有差池,豈不可惜?如果不把孩子們培養成忠義兩全的武士,何以報答主公的厚恩?」
「哈哈哈。」彌四郎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感到眼前的這個女人真是無比可憐。這個只會轉世為狗的女人!
「哈哈……這就是……這就是出人頭地?可笑啊可笑!」
「您在胡說什麼?醉成這樣。如不知足,會遭到懲罰的。快睡吧。」
「你太知足,太安分守己了,才那麼可憐。如果叫你夫人:你會如何?哈哈哈。」
妻子沒再回答。她利落地收拾好,就要出去。
「阿松,這種事你完全可以讓下人們去做。」
「不,還是盡量讓下人休息吧。你也快點換衣服吧。」妻子的身影消失在廚下後,彌四郎不覺又狂笑起來。他想要透露片言隻語給妻子,所以說話前後顛倒。但現在還不能挑明。忍耐!忍耐!他拚命控制住自己的醉意,但不知為何,心裡升起一種莫名的悲愴。
彌四郎再次取過白扇,打開來。
「不能說,為時尚早。」
他輕輕地自言自語著,又隨興跳起舞來。
【有道御代
花見月都
本是臣下侍今皇
不想江州志賀
山櫻爛漫
今宵難度……】
彌四郎很清楚地記得這首《志賀》詞,但音調難如人意。舞著舞著,他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岡崎城的大書院翩然起舞。妻子呆呆地站在門口看著丈夫。她沒再打招呼,逕自收拾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