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入天文十三年,大阪。
此地四面河川環繞。北邊的加茂川、白川、桂川、澱川和宇治川在此處彙集,形成一條大河,而東南的道明寺川和大和川也源源不斷地注入其中。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船隻在河中來往,甚至有大明國、西洋和高麗的船隻出沒。
此地古時被稱為難波津。大約五十年前,本願寺八世聖僧蓮如上人在這個船隻來往頻繁之處,開闢了一處專修的道場石山御堂(本願寺)誰也不會認為這是武人的城池。起初這裡被稱為難波,但後來聚集於此的人開始稱之為大阪御坊,慢慢地,「大阪」成了此地的地名。
御堂正中,有個四方的院子,乃寺院的領地,約八町大小。這個院子相當於城郭和箭樓,而周圍的天然河川則成了護城河,實乃要衝之地。
「這不是一座氣派的城池嗎?」
「是啊,在這裡,佛祖才會保佑我們。要是躲在裡邊,別說是領主,就是大軍也拿我們沒辦法。」
「南無阿彌陀佛……只要這樣一心念佛,極惡之人也能得到佛祖的救贖和保佑。為何要懷疑有無往生淨土?不如專心事佛。這是祖師爺的教誨啊。」
「多虧了祖師爺,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前來參拜的香客絡繹不絕,個個口頌佛號。現在的御堂主人是蓮如的孫子證如。他住在這個堅固的御堂之中。如果在此發號施令,幾為國中之國。
在迴廊背陰處,站著一個武士模樣的人。他頭戴斗笠,以遮擋炎炎烈日,一雙眼睛不斷從斗笠下打量參拜的人群。他的衣服落滿塵埃,早變了色,刀鞘上的漆也已剝落。大概是長途跋涉來到此處,他的草鞋早已破爛不堪。
他肩膀很寬,腰卻非常細。他一手捏住斗笠的邊沿,從御堂的一個牆角走到另一個牆角,巡視了一番之後,便站在那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前來參拜的人群。
這時,一個負責坊內巡邏的家司快步走到他身邊。這些家司和坊官是宗門武士,他們在緊急情況下負責門徒的指揮。
「喂,兄弟,你在看什麼呢?」
聽到這話,那名武士緩緩放下手。
「把斗笠摘掉,這可是在御堂本尊大佛前面。」
「不摘就會失禮嗎?」
「不,不僅如此。」家司慌忙擺了擺手,「這裡與世無爭,塵世的恩怨不會波及於此。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摘下斗笠,放心涼快涼快。」
「哦。」
武士輕輕點了點頭,解開斗笠的帶子。那家司淡淡地看著他。
斗笠被揭開,露出一張已經剪掉額發的武士面目,家司驚叫道:「這……您……莫非是水野籐九郎,信近公子?」
武士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經常有人將在下誤認成籐九郎,籐九郎到底是何許人也?」
家司盤著花白的頭髮。從他結實的肩膀、銳利的眼神,以及皮膚和手腕都可以看出,他乃一位久經沙場的武士。他緊緊盯住信近,問道:「三河刈谷的水野大人,您可識得?」
「不知。」
「真奇怪,簡直太像了。可是,或許真的是在下認錯人了……」
家司嘀咕了一句,小心翼翼道:「在下所說的這位籐九郎信近,是水野下野守大人的弟弟,大約三年前,他在刈谷城附近的熊邸被人刺殺。但水野大人的父親右衛門大夫大人臨終時說,或許籐九郎還活著……」
籐九郎信近心頭一驚:父親已經離開了人世?懷疑與悲痛齊齊湧上心頭,良久道:「哦……籐九郎竟然是水野大人的弟弟……」
「您知道刈谷吧?」
「在下浪跡天涯,也曾在刈谷駐足。那時好像……」
籐九郎微微歪著頭,似乎在回憶遙遠的過去。「右衛門大夫大人之女剛剛嫁到岡崎的松平氏,當年此事風傳一時。那位右衛門大夫大人也已經去世了嗎?」
「不錯。他嫁到岡崎的女兒生下公子後第二年,也就是去年七月,他便離開了人世。之後水野氏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麼說來,閣下是水野家的舊臣?」
那人淒然一笑,道:「水野家有一個家臣名土方縫殿助,右衛門大夫大人去世之後,水野下野守大人決定追隨織田,縫殿助便被驅逐。」
「土方?」
「在下便是他的弟弟,叫權五郎。唉,我怎麼又提起這些舊事。我已經厭倦了塵世的征戰,遁人佛門,成了佛陀的弟子,卻還對舊主念念不忘,經常會出現幻覺。」
他瞅了信近一眼,道,「閣下若有向佛之心,這裡倒是有留宿的地方。前面森村有一個千壽庵,您可以到那裡歇歇腳,一聽佛陀的教誨。那裡一向來者不拒,去者不追。」
那人離開後,信近不由長歎了一口氣,重新戴上斗笠,站起身來。對方竟是縫殿助之弟!籐九郎開始便覺此人面熟,因為他的眉毛和嘴唇與縫殿助十分相似。短短三年,竟已物是人非。父親已經離世,於大生下孩子,信元最終還是倒向了織田。信近頓感一陣難過。既然父親已經不在人世,自己更不能接近刈谷了。而下野守既已追隨了織田,那麼岡崎城的母親和妹妹的安全就愈發沒了保障。
離開刈谷時,信近還是一個血氣方剛之人,只要看到不平之事,便會怒不可遏地上去理論。當時他還年輕,單純地以為,那樣便可以保有一個純淨的世道。然而,三年的流浪生活讓他產生了巨大的困惑。當年他險遭兄長的毒手,佯裝死去,開始了隱姓埋名的流浪生活。當時他甚至感到高興,以為自己解脫了。被親哥哥所害,過著流離失所的生活,悲愁的同時,他又有一種自負,認為自己得到了一個磨煉之機,可以藉機遊歷天下,讓自己變得更加成熟。
他到過駿河,然後又經甲斐抵達近畿。然後,孤獨的種子在他心中生根發芽了。每當他告訴自己,籐九郎信近已經死了,便會生出一種疑問:現在風餐露宿的自己到底是誰?這個挨餓受凍、不停趕路的男子到底要走向何方?後來,信近決定去出雲。因為他想起當日在月光下作別時熊若宮波太郎的話,那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在出雲簸川郡杵築大社一小神社中的鐵匠,姓小村,名三郎左……」當時,波太郎佯稱於國自盡身亡,暗中將她送到了出雲。波太郎想告訴信近,如果暫無寄身之所,可以投奔那裡。
信近朝著出雲進發時,他產生了奇怪的幻想。他開始覺得,被哥哥拋棄,當年將自己誤認作信元的於國變得親近。她和哥哥的緣分是短暫的,自己和於國似乎注定會患難長久。
從京城到出雲花了兩個月。在這期間,他愈來愈孤獨,以至於每時每刻都無法忘記於國的聲音和喘息,甚至她身體的味道。
出雲杵築大社。小神社鐵匠小村三郎左衛門看到信近的到來,非常高興。「噢,是您……」不知熊若官一家和這個三郎左是什麼關係,不過他對信近卻十分慇勤。但於國卻已神志不清了,不知是因為被下野守背叛而悲傷,還是因為背井離鄉而愁苦。三郎左將她安排在自家密室,謊稱是自己的女兒。對外人則稱,當年不想讓女兒做神女,故一出生便寄養到別處,現在才接了回來。
這一帶的人都說,三郎左的「女兒」變得神志不清,是因為受到了神靈的懲罰,因為她不安分守己,生在神職之家卻不侍奉神靈。可又是誰褻瀆了這個已經瘋癲的女子,讓她懷了孕呢?不知她所懷的是不是信元的孩子。三郎左說,於國只要一看到男人,便會叫著信元的名字撲過去,這讓信近茫然失措。這個世界遠非他所看到的世界,他甚至連一個女子的心思也沒能看明白。孤獨變成了絕望。
籐九郎信近漫步到迴廊外。香客絡繹不絕,只是很少看見武士的身影,卻有很多商家的婦女,看來大阪在御堂的庇護下,已經逐漸繁盛起來。人們臉上掛著各不相同的悲哀和苦痛。看到這些,於國的面容再次浮現在信近眼前。
「啊,信元。」在出雲,於國經常會喚著兄長的名字,撲到信近懷裡。
「我不是籐五,是籐九。」在三郎左家的密室中,於國抱住他,讓他十分難堪,只得一把將她推開。每當此時,三郎左便會雙手合十對他說道:「求求您。她會清醒過來的,您就讓她把您當成尊兄長吧,很快就好。她是無辜的。」
信近無可反駁,只得待下來。當密室裡只剩下他們二人時,於國變得毫無顧忌。「瞧,我懷了咱倆的孩子。在這裡呢,你看,它在動呢。」她歪著腦袋拉住信近的手,放到自己懷裡。信近還清楚地記得觸碰到於國的乳房和肌膚時的感覺,像棉花一樣柔軟。衣物下,她全身的曲線是那麼纖弱、優美,但那只讓人感到更加悲哀。全身毫無瑕疵,完美無缺,每一寸肌膚都恰到好處。然而,她卻瘋了。信近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寧願相信她的瘋癲是裝出來的。
「籐五公子。」
「嗯。」
「您怎麼不抱緊於國。於國等您好久了。」
「唉!」
「抱緊些,再抱緊些,用力!」
「是這樣嗎?」
「再抱緊些,再抱緊些,像以前那樣,當於國是您可愛的小鳥……」
信近流著淚緊緊抱住於國,幾乎跌進憂愁的深淵。如果不是因為於國的肚子裡孕育著新生命,如果不是想到那個生命也是在此等境地中萌芽,那麼……
第二日一早,信近逃也似的離開了出雲。後來他才知道,在這個世上,有一種煩惱遠遠大於大名們的煩惱。他開始瞭解庶民百姓的生活:他們根本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像蟲豸一樣活著,像蟲豸一樣被殺戮,整天過著噩夢般的生活。
蓮如上人立志拯救庶民,方才建造了這所石山御堂。現今,他的孫子證如上人身為住持,在這裡對全國的信徒發號施令,可是他真的有拯救萬民的能力嗎?信近疑慮重重,正要走出箭樓,又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籐九。」
他慌忙用手壓了壓斗笠。
「啊,果然是你。可是籐九已經死了,你是誰?」
信近回首,頓時呆住:於國的哥哥波太郎!
波太郎依然留著額發……他比往常更加俊美了。他穿著一件華麗的和服,佩刀的刀尖在陽光下金光閃閃。自前次一別,已歷三年,但他似乎一點兒都沒老,反而顯得比以前更加年輕,像是比於國還要小兩三歲的弟弟。
「波太郎?離開熊邸,我已改名小川伊織。」懷念之情不由湧上心頭,竟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片刻,信近方道:「我剛從出雲過來。你知道於國怎樣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必說了。」這時信近才發現波太郎身邊還有一個人。一個看著十分眼熟的女子,提著一個紫色小包袱跟在他身後,好像是他的侍女。
見信近看著這個女孩,波太郎微微一笑,道:「您大概覺得很面熟吧。她是原來的刈谷家老土方家的女子,叫阿俊。」信近回憶起來。這個女子是跟著於大去了岡崎的百合的堂妹,是剛才遇見的權五郎的女兒。在於大出嫁時,她作為替身上了另一個轎子,後來不知去向,卻出現在這裡,莫非權五郎一家全都投靠了這所御堂?
「這是我的老朋友,小川伊織。」波太郎向阿俊介紹道。阿俊畢恭畢敬向信近施了一禮。她似乎並未發現這個面目全非的羈旅浪人乃是昔日的三公子。
「我們能在此重逢,實乃緣分。你跟我來。」
「我已經拜過佛了。」
「不是拜佛,我帶你去見一個有趣的人。此人由比睿山神藏寺實全養大,現未滿二十,卻四處宣揚歪理,是個不守清規的瘋和尚。現在他到了千壽庵,不斷打攪大家念佛。你若是無處落腳,既可住在那裡,亦可自由去留,肯屈駕前往嗎?」
「千壽庵……」
信近嘀咕了一句。剛才土方權五郎也對他說過,如果想留在御堂,可前往那裡。「好。」
信近點關應了。反正他也無處可去,而且波太郎讓滿懷思鄉之情的他備感親切。他想打聽些自己離開刈谷之後的情況。他隨波太郎和阿俊向千壽庵方向而去。與衣著華麗的波太郎和妙齡女子阿俊相比,他簡直就是一個鄉巴佬。
御堂的城郭比刈谷和岡崎都要堅固得多。走出城郭,便能看見藍天白雲下一條條天然的護城河。在河流的交匯處,人煙阜盛,一派生機勃勃的氣象。這裡和京城不同,也和神都宇治、山田以及佛都奈良相去甚遠,沒有風雅、壯麗的氣派,卻有著蓬勃的生命力,無論怎樣將其摧毀,它都能馬上復元。
城市往往隨著政權的強大而發展,但這裡截然不同。從一開始,這裡便和政治勢力作對,處處呈現出反兆。大阪的街市在御堂周圍逐漸擴展,不斷綿延。但其中仍有一塊尚未開發的綠地,那就是森村。
千壽庵乃一座草庵,背依森村的灌木叢。既無天台宗和真言宗氣派威嚴的山門,也沒有深山古剎的莊嚴神秘之感。它給人的感覺,像是佛祖赤身來到了塵世。
草庵兩側散落著幾間茅草屋,以竹子為支撐,裡間橫七豎八躺著幾個人。信近想到了馬廄,後來又想到是浪人營地,因為從小屋裡飄出烤魚的香味。
波太郎不慌不忙穿過這些小屋,走進正中的草庵。這裡應該是正殿。裡面供奉著一尊阿彌陀佛像,地下鋪一張粗草蓆。草蓆上擺放的不是做工精緻的蓮花和蠟燭,而是蔬菜。有黃瓜、茄子、蓮藕,還有胡蘿蔔。與御堂的豪華大殿相較,這裡像是一家供奉著佛像的蔬菜店。
內中一個十八九歲、衣著怪異的男子,像店裡的夥計。他盤腿而坐,衣服破舊不堪,可以看見毛茸茸的大腿。其人骨骼健壯,目光銳利,一寸左右的短髮根根豎立,讓人想起毛栗。在這個怪人兩側,是幾個光著膀子身帶傷痕的粗魯浪人。但怪人在其中依然顯得突兀。
波太郎在門口脫下草鞋,認真放好,看一眼那個怪人,高聲笑道:「小和尚,我又來了。」
「請進,在我們的迷茫還未得到解脫之前,隨便來。」波太郎沒有回答,他優雅地轉過身,接過阿俊手中紫色的小包袱,道:「阿俊,到這裡來。」說完,從小包袱裡拿出一個與樸素的草庵十分不相稱的白瓷香爐,悠然地點上了隨身帶的香。汗臭和塵土的腥味旋被香煙驅散。那個怪人鼻子呼哧有聲。
「好?」
「嗯,還好。」
信近坐在阿俊右手邊,觀察著二人的一舉一動。穩健秀麗的波太郎和這個好像剛從田間泥溝裡爬出來的怪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信近感到可笑。
但到底哪裡好笑,他卻說不上來。他們兩個精力旺盛,看起來卻又出奇地平靜。他們水火不相容,骨子裡卻流露出奇怪的平和與滑稽。
「我來給你介紹。」過了一會兒,波太郎回頭對信近道:「要是問他生於何處,他定會告訴你生於天下,名蘆名兵太郎,年齡不詳。」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繼續道:「總之這是一個狂妄的小和尚。他到了比睿山,便自負地為自己取名隨風,自以為能像清風一樣不染俗塵,領悟禪家精髓。天狗縱然有能耐,縱然勇猛,但上界生物來到凡間,到底能派何用場呢?小和尚,我說得可有道理?他一向好鬥,四處被人驅趕,無處見容。還自以為是一陣清風……」
波太郎一改往常的莊重,說話甚是刻薄。怪和尚卻只是嘿嘿一笑,接著波太郎的話說了下去:「你的說法還是不夠。此刻之前我還叫隨風,但是一旦下定決心以己身之力拯救這日出之國的芸芸眾生,便要改名為天海。貧僧牛心古怪,不會利用佛陀的教誨去謀食,更不會拿著《法華經》去討飯。」
他這一番怪論,句句讓人瞠目結舌,信近競插不進一句。還好,他總算閉上了大嘴。要是嘲笑他在說大話,或許他會說:「所以我才是天海嘛!」
「這和尚,」波太郎再次開口道,「據說是來給石山御堂的住持提意見的,但住持卻不把他當回事,現正在氣頭上呢。」
「哈哈,貧僧並不生氣,只是感到失望。第三代傳人肯定會成為傻瓜,無法與先祖相提並論。其完全不懂蓮如之志,實乃小人一個。」
「放肆!」坐在怪和尚左邊的一個身負重傷的武士實在聽不下去,大聲喝道。
隨風卻嘿嘿笑了起來,「蛆蟲怎知糞坑之外的事。你住嘴!」
「你……你!」
「你不認為生氣本身並不值得嗎?沒人會讓你們在此把我殺掉。他們肯定會說:比睿山來的瘋和尚膽敢攪擾道場,決不能讓他活著離去。但又不能讓他的血污了道場,所以等他離開之後再下手。哈哈……我所言不差吧,故爾你們還不會對我動手。」
那武士聽了這話,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隨風不再理會他,轉向信近道:「你好像已經爬到了糞坑的邊緣,知曉了一些外邊的情況。」
信近慌忙正視隨風,道:「在下生於……」
話還未完,隨風便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我不用知道你是何人,來自何方。我問你,你知道蓮如上人為何選擇在大阪、長島、金澤、吉崎和富田等要害處建造這麼多不讓大名涉足、免除各種雜役的道場?其用意何在?」
「是為了拯救眾生,濟世救人。」
「哦,那如何濟世救人呢?」
「這……」
「為什麼現今的寺院沒有起到護佑眾生的作用?為什麼寺院要建造城郭一樣的居所,使得庶民苦上加苦,遭受兩重盤剝?你可知道其中深意?」
信近沒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波太郎。波太郎一本正經說道:「你且聽他說。這個小和尚要是不痛痛快快說話,定會發瘋。」
「哈哈哈,說得對。」信近本以為隨風會生氣,不料他卻大笑起來。「現今的這些住持們肯定會解釋說,這是為了弘揚各宗各派的佛法。純屬無稽之談!九泉之下的上人聽了這話,必也不能瞑目。蓮如上人繼承宗祖親鸞的遺志發展起來的聖業,已經被踐踏得不成樣子。現在他們只會用這些話來搪塞和欺騙百姓。什麼是濟世?什麼是救人?」
他睜大的雙眼閃閃發光。「自應仁之亂以來,這號稱日出之國的國度何嘗有過一天安寧?大名趕走地頭蛇,逆臣殺掉大名,天下已被豪門瓜分貽盡。父子兄弟相互殘殺,夫妻主從你死我活,沃土變成廢墟,世間淪為地獄。武士手持凶器原本無可指責,但那些牛馬一樣被驅來趕去的下層百姓又該如何是好?看那些餓死街頭、曝屍野外的流民……」
「說得對!」信近應道。
「你我生於武士之家,或許還不知什麼是真正的悲哀。庶民整日被驅來趕去,無法安心耕種,一旦稍有收成,又會被奪個乾淨。若奮起抵抗,則會被殺,建了房屋會被燒掉。每逢戰爭,他們的妻子被強暴,女兒被擄掠,只能逃到荒無人煙的丹波或淡路島,與牛馬相伴,與雞犬同眠。有史以來最悲慘之事莫過於此。他們被驅趕到人皆不忍的畜牲道。然而,在這樣一個時代,寺院卻緊閉山門,還算什麼佛家弟子?又算是什麼僧侶?」隨風說到激動處,競大哭起來。
波太郎說他俗名蘆名兵太郎,應該屬會津一帶的蘆名一族。信近是第一次聽到如此慷慨激昂之言。隨風見信近屏住呼吸怔在那裡,用他髒兮兮的手抹了抹眼淚,繼續道:「蓮如上人正是想救百姓於水火之中,才作出那樣的決定。他相信只有這樣,才能把百姓從瘋狂的屠刀下拯救出來。然而,現在的這些蛆蟲,早已忘了祖師爺的志向。」
隨風看了看信近和波太郎,又瞧了一眼在場的武士,繼續說道:「這或許情有可原。如果沒有乞丐,這些跛腳的和尚們如何能理解佛祖的教誨,佛祖的理想對於他們來說不過是空中樓閣。他們蜷縮在墮落的深淵,在黑夜裡摸索著打開經卷,只求自己得到救贖。正因如此,我才更加仰慕蓮如上人。我認為,親鸞看見了佛祖,而蓮如卻看透了佛祖。」
這時波太郎呵呵一笑。
「笑什麼?」
「這些話我已聽了好幾遍。抑揚有致,果然聰明。你所說的親鸞看見而蓮如看透的那位佛祖,是怎樣的佛祖呢?不如指教一二。」
「噢,那還用說,我所說的佛祖便是佛法的精髓。」隨風毫不示弱,繼續說道:「在人間建造一個極樂世界,此為釋尊的宏願之一。為了這個目標,應該堅持不懈地奮鬥才是。佛祖發現了通往極樂之路,他相信,只要那樣做,心願便能實現。百萬卷經文都是衝出地獄、建設極樂世界的良方。如果錯誤地認為這些經文只是教條,弘法大師又何必那麼辛苦?大師親自為病人把脈,尋找各種藥物治病救人。他要將眾生從現世的痛苦之中解救出來,為千古垂范,進一步去影響人們的心靈,影響政治。但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弟子開始怠惰。他們深居藏經樓,操縱當政者,試圖通過別人之手建造極樂……這種怠惰的做法便是墮落的開始。佛祖豈可見容如此懶惰之人!」
信近疑惑地看了看波太郎。只見他緊繃著臉,神情嚴肅,也在側耳傾聽。
「寺院本該由百姓捐捨而建,但不知從何時起,當權者恣意下令,大築寺院。這已然不是為百姓造福,而是在搜刮民財。親鸞不畏艱辛,遊歷各地,授可憐的百姓以往生成佛之法。蓮如則更是廣涉民間疾苦,尋求變革之道。他的寺院是真正救助那些無果腹之食無立錐之地的苦難百姓之所。他為心中之願盡了一己之力,為了不讓亂兵闖入寺院而竭盡所能。我仰慕蓮如上人,正在於他的慈悲之懷和果敢之為。他始終將亂世兵危拒之門外,此舉甚或可與弘法大師懸壺濟世之佳話相媲美。可蓮如之後,在世間更為需要這種大慈悲大善舉時,住持卻和他的同門於內奢糜放縱、聲色犬馬,於外發號施令、奴役生民。這和俗世的大名有何分別!若不借蓮如之名加以指斥,我佛大法不久便會由救世神器化作亂世凶器……」
隨風再次流下淚來。坐在一旁的武士互相遞著眼色,其中一人突然抽出了武刀。不知隨風是否意識到身邊的危險,只聽他繼續說道:「長此以往,蓮如遺志不復存在。上人在各地營建極樂世界,不許任何凶器進入,讓那些瘋狂的當道者束手無策。可憐的百姓若是走投無路,便可以前去投奔。他建造這樣一所御堂,就是為了阻止那些手持凶器的殘暴之徒進入。這樣的勇氣,這樣的決斷,才是深知佛法精髓,乃是一般僧人無法企及的大悲願。因此,百姓們要拚命保護這塊聖土,一心念佛。在加賀,他們甚至推翻了守護富檻正親。然而現在怎樣呢?百姓這塊唯一的樂土,卻成了身懷凶器的奸細與刺客的藏身之所。為百姓建造的御堂,現在成了住持維持自家奢侈生活而徵收賦稅的地方。你們看看,現在百姓反而深受雙重盤剝,飽嘗塗炭之苦。當年蓮如確也擁有不少女人,還生了幾十個孩子。這一點我不敢苟同,而現在他的子孫獨獨學會了這一點,墮落成他的敵人。」
左側的一個浪人再也聽不下去,掄刀朝隨風砍去。信近和阿俊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正在這時,只聽波太郎喊道:「慢!」
波太郎將手中的一個白色物件朝武士扔了過去。那是他的香爐。那武士手一抖,香爐裂為兩半。隨風則趁機躲過一擊。「這裡已經變成了這些傢伙的庇護所,蓮如還能成佛嗎?」他顫抖著對救了自己一命的波太郎道。
波太郎也激動起來。「慢著!他要是有不可寬宏之處,也用不著你們動手。休得莽撞!」迅速止住那些浪人,波太郎隨後轉向隨風。他雙目如炬,手握大刀單膝跪地,臉色如冬日晨霜。浪人們重新坐好。只有隨風仍是先前那副姿態。
「小和尚,依你看,這裡的住持該怎麼做?」
「當然是拿起武器奮起反抗,讓差點變成凶器的御堂,變為濟世救人之所,完成蓮如的大悲之願,救百姓於水火。」
「小和尚,這,符合佛道嗎?」
隨風高聲笑道:「所謂佛道,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用另外一個世界的地獄和極樂來哄騙百姓,用百姓的葬禮來中飽私囊。」
「休要顧左右而言他。回答我的問題:你認為這樣合於佛道嗎?」
信近僵硬地坐在一旁,他覺得波太郎的刀似要馬上出鞘。隨風的話固然離奇古怪,但波太郎現在的樣子更讓信近吃驚。這是他在熊邸從未表現出來的氣魄,讓人感覺久經磨煉,卻不乏女子的柔韌。這是英雄氣概嗎?然而,性情如此激烈的波太郎當初為何對兄長信元的背信棄義一忍再忍?他為何沒有將信元一刀除去?想到這裡,信近不由得脊背發涼。
然而,隨風對這種殺氣卻毫無察覺。他是大智若愚,還是蠢笨至極?
「佛家弟子持劍主事,難道就是所謂佛道嗎?」
聽到波太郎嚴厲的問話,隨風斬釘截鐵答道:「當然!」
在殺氣騰騰的氣氛當中,他毫不示弱地繼續說道:「倘若佛法不能消除苦難,還要它何用?予病痛之人以醫藥,予凍餒之人以衣食,才是真正的佛法。即時將百姓從苦難當中救出來,才是佛祖的大悲願。若病魔當道,便和病魔作戰,若強權橫行,則與強權相鬥。在這個暴力橫行的時代,死後的安樂又有何用?為什麼不在現世阻止屠刀出鞘呢?」
「你的意思是,應該持劍向屠刀嗎?」
「融通無礙,觀自在。不敢反抗都是因為怯懦。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呢?先求現世之福,再求來世之救贖,方才是正道。」
「小和尚!你敢以性命擔保,方才無半句誑語?」
「哈哈,豈止是我的性命,我敢以佛法作賭。」
「啊!」
茌場人瞬時都有些呆了。他們以為波太郎起身的那一剎那便會血濺當場。
然而良久,波太郎並未拔刀,只手握刀鞘在空中虛晃一下,又坐了下來。信近瞠目結舌。在場的武士和阿俊也都鬆了一口氣。
「小和尚,你我不謀而合。我有話對你說,你且隨我來。」
「你要帶我去見住持,還是想將我除掉?」
波太郎微微一笑:「我已經見過住持了。」
「哦?」
「住持和你想法一樣,我已知道。何況,剛才你已經被殺了。」
「誰殺?」
「當然是我。跟我來吧。」隨風不解其意,疑惑地看著波太郎,但隨即爽快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波太郎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像往常一樣從容不迫。他在門邊慢慢穿上草鞋,大步去了。隨風、阿俊、信近跟在他身後。
日頭還很高。森林裡蟬聲一片,沁入塵世之人的肺腑,讓人生起悲涼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