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她,我過去十多年不也活得好好的?」我的聲音冷冰冰的,「所以明天的婚禮也同樣不需要她。」一提起十多年前的舊事,想到她曾拋下十七歲的我而隻身赴歐洲嫁給一個冷血老頭,我的心重新被陰影籠罩。直到現在我還不理解她當初為什麼這麼做,一個母親怎麼能忍心拋棄自己的女兒呢?而現在她卻要以離婚收場,這真的是一個笨拙的故事。
「在過去的十多年裡你真的認為自己毫不在乎她嗎?」哲追問了一句,然後歎了口氣,走進了他的書房。
我走到客廳的落地玻璃窗前,遙望著燈火通明的街道與建築。在這一片繁華似錦的城市外表下,此時此刻該有多少的悲歡離合故事正在上演。而我母親,她現在就在這巨大城市的某一個角落裡。她是喜是悲,是死是活,在這城市一千七百萬人的海洋中顯得微不足道,並算不了什麼,但卻與少數的某些人有著千絲萬縷脫不掉的關係。我就是這少數人中的一個,也應該是最重要的一個。畢竟,是她的子宮孕育了我。
我也明白有一個詞叫「原諒」,我也曾在過去的每一天努力向前看,向光與希望看。但嘴裡講這些事容易做起來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每個人的心與腦有時並不能統一,腦子裡想清楚的事卻在心裡通不過,因為心是更感情化的。而過去十年裡與母親之間的無所作為並不能說服我心中最感情化的那一部分,也就不能說服我能一夜之間原諒她並邀請她來參加我的婚禮。
哲走過來,把我擁進他懷裡,溫柔地摩挲著我的頭髮,半晌後說:「wei,我相信你作出的任何決定,正如我相信你知道如何直面你心的最深處。」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扭頭看看身邊熟睡中的哲,我輕輕地起身下了床。走進浴室正要關門,露風禪突然悄無聲息地鑽了進來。「嗨……」我蹲下去撫摸它,一瞬間我的直覺告訴我父親已在場。
「爸爸……」我脫口而出。
「魏,你的心事我知道。」父親溫和地說。我在馬桶的翻蓋上坐下,兩手捧臉,彷彿重又變回了二十多年前的苦惱小孩。
「可我真的不能原諒她。」我低聲地說。
「我理解。」父親依舊用著溫和的口氣,「但你會的。」
「怎樣?」
「把原諒種進你的心裡去。」父親加重了語氣,「還記得在你去川西的旅途上我一開始說過的話嗎?我說過你會在旅途上見證四條人生真諦,而在最後你則會從兩個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學到第五條也是對你來說最難的一條人生真諦——『原諒』。你母親,就是這兩個人中的一個。」
我不作聲,那段難忘的旅途在我腦子裡像電影一樣迅速地回放了一遍。過了一會兒我反問父親:「那,你原諒她了嗎?」
「她不需要我的原諒。」父親很快地說,「因為你母親從沒有欠過我什麼。」
他的回答讓我有些震驚,但再仔細想想,父親說的也許是對的。我十六歲父親意外去世,我十七歲時母親遠嫁他國,而在父親生前母親恪守一個妻子的職責,相夫教子,持家有方。理性地講,的確是沒有對不起父親的地方。
父親彷彿讀懂了我的心思,他抓住我已有所動搖的這一時刻說:「你現在去睡覺吧,我會發送一個夢給你看。」
見我有些不解,他補充道:「我保證你十分鐘之內就會入睡。然後你會看到一個夢境,這個夢是曾發生過的有關你母親的一段場景。用了一些象徵手法,不是所有的細節都跟原來的一模一樣,但你能輕易地猜到這個故事要告訴你什麼。它能說服你心中最感情化的那一部分。然後明天早上你就會知道你應該怎麼做了。」
我半信半疑,但還是很快地告別露風禪與父親,回到臥室上了床。果然頭一沾枕頭就感覺到了一股濃濃的睡意爬上了眼皮,我整個人像被什麼又輕又重的東西壓著,慢慢地沉入到沉睡的海底。
我做了個夢,夢不長但清晰而強烈。我看到我的母親頭髮凌亂,衣妝邋遢,在一個佈置奢華但封閉的房間裡走來走去。房間有一個窗戶,透過厚而沉重的窗簾看到窗外正下著鵝毛大雪。母親在自言自語著什麼,我聽不懂。她說的是德語,由此我判斷故事發生在奧地利。在房間內佔了整整一面牆的書架上有很多書,這也許是她丈夫家裡的一個書房。
忽然母親拿出一條白色長綾。她抬起頭看天花板,似乎在尋找著可以懸掛白綾的地方。然後她搬過了一個高高的椅子,站了上去,把手中白綾的另一端甩向天花板下一根懸空的木頭。白綾穿過木頭重新垂了下來,被她抓在手裡打成了一個牢牢的死結。然後她踮起腳,把自己的腦袋套了進去。
夢做到這裡,我已大驚失色。但在夢中我不能叫不能跑不能做任何事來幫她,我只能站在一個角落裡繼續做著我的偷窺者的角色。我的背上已粘滿了汗水,我的臉是濕的,我猜我是哭了。
就在夢快要結束的最後一刻,彷彿如電影中的大特寫一樣,我看到了母親美麗而蒼白的臉上那奇特的表情。她的眼中含著淚水,但滿臉都是笑,彷彿對即將到來的窒息而死既害怕又高興,彷彿死是一種莫大的解脫,但是她的眼神裡又滿是留戀與思念之情。
我突然注意到她脖子上套著的那道白綾上用紅絲線繡了幾個字母,我的心一陣狂跳,一股暖流從腳底湧起。那上面繡著的正是我的名字「WEI」。
就在母親的臉從我眼前消失的一瞬間我哭了起來,哭得很厲害,像孩子那樣放聲大哭,毫無顧忌。直到哲把我搖醒。
我茫然地睜開眼,淚水仍止不住地從雙眼洶湧而出,而我的喉嚨也仍在發出一陣接一陣的嗚咽聲。哲緊緊地抱著我,像拍無助的嬰兒一樣輕輕拍打著我的背,嘴裡說著「好了,好了……都過去了。」
我慢慢地清醒過來,過了一會兒止住了嗚咽聲,安靜了下來。
我知道這就是父親說過的要送給我的那個夢,也正像他說的那樣,有關母親的這個夢直接觸動了我心底那個最感情化的地方。我已經完全地明白了這個夢要傳達給我的意思:母親遠嫁到奧地利後的生活並不幸福,就像父親在我去川西的旅途上曾透露過的那樣。只是我沒有想到她居然動過自殺的念頭。之所以沒有成功是因為她的心裡還一直放不下我,她一直都惦記著與她隔了千重山萬重水的我。
而我在大學畢業後經濟剛取得獨立的那一年也就是八年前與她斷絕了一切聯繫。唯一的女兒就此不理不睬音訊杳無。
這整整八年來我們母女倆處在無盡的冰凍地帶。而遠在異國無親朋好友又不會講德語的她,一定是度日艱難,黯然傷神。如果是我處在她的位置上也一定會有自殺的念頭。她最終與丈夫關係日益冷淡下去也是可以想像的,一直到現在與他離婚。
再想想我這邊,雖然過去的幾年裡我似乎擁有了所有女人夢想中的一切:愛,錢,房子,車,多得塞不下衣櫥的漂亮衣服,還有現在我肚子裡的孩子與即將到來的婚姻,等等,是的,這些我都擁有了,但難道母親不是我在心底長久以來的一道傷痕嗎?
床邊電子鐘屏幕上的一組數字在暗中幽幽閃著螢光,近凌晨一點鐘了。我睜著眼躺在床上,已經在心裡作出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