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半,去宜昌的長途車出發了。車上出奇地空,也許因為不在春節或其他長假的時候。
我躺在上鋪,露風禪躺在下鋪。給它也買了張票,另外塞了司機一些好處費,我與我的狗得以順利地進了車子。
春天特有的柔軟的風從並不嚴密的玻璃窗縫裡吹進來,正午的太陽當頭照著,處處明亮而沒有影子。汽車像艘船一樣在光滑的海面上前行,偶爾輕微地震動著。
我躺在窄小而有不潔氣味的舖位上,聽著ipod裡游吟歌手許巍的歌——「緩緩透過車窗,看這移動的城市,……緩慢地飛翔,在這奔駛的原野,好像夢裡醒來,看見清新的世界,此刻寂靜的心,自在又安詳……」
的確自從今天上午上了路,看到車窗外的景色一路都在飛快地後退,每一刻你看到的都是新的景象,這種物理上遷移變化的感覺以積極的方式影響到了心理。我突然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放鬆,暫時地忘記了對前方未知的結果的擔憂,彷彿離開上海就已是足夠快樂的事。
——難怪哲也會這麼做了。
想到這裡,我搖搖頭,不讓情緒轉壞。
跳下去坐到露風禪的旁邊,它馬上搖尾舔我的手。
我從旅行包裡拿出幾片烤米餅乾。這種米磨碎做的有特殊香味的烤餅是我最喜歡的零食,讓我想起小時候父親經常給我買的一種類似的東西——爆米片,那時是物質相當匱乏連買米都還要糧票的八十年代初期,這種在上海街頭由一種狀如魚雷的大肚鐵罐爆出來的爽脆米片就是孩子們的美味。
我把這幾片餅乾都給了露。上次是偶然餵了它後才發現它也非常喜歡這個,而我則十分迷戀它咀嚼餅乾時發出的清脆聲音,「卡嚓卡嚓」,然後又「嘩嘩嘩」,像個孩子那樣肆無忌憚地吃著,而我父親也曾經十分喜歡聽我吃爆米片的聲音。
從小我就對聲音特別著迷。那時父親給我講的很多故事裡,其中有一個是關於中國四千多年前的商代一個國王最寵愛的妃子喜歡天天聽絲綢撕碎的聲音。父親教育我說:那是出於奢侈驕淫,那個國王很快就失去了百姓的愛,最後他的國家被消滅了。
我當時並不理解何為「奢侈驕淫」,但這個因絲綢而亡國的故事卻牢牢地記住了,並在內心裡秘密地嚮往著絲綢被撕裂時的優雅而清脆之聲。長大後找裁縫第一次做絲綢旗袍時,特意地等在那裡,最終聽到了裁縫先剪一刀然後順勢用手撕下去的那長長的無法形容的「嘶」一聲,就跟我長久以來想像的一樣,不,是還要美妙,如天上仙音。
其實我對聲音的迷戀得自父親的遺傳,如果說寵妃喜歡絲綢被撕裂的聲音是出自奢靡,那麼我父親喜歡我吃爆米片的聲音,則是出於仁厚的父愛,作為清貧的中學歷史老師,能經常地給我吃爆米片就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好。
而我喜歡狗吃烤米餅乾的聲音,大約就是出自對自己童年生活與親愛的父親的回憶。
想到這裡,思緒已如柳絮般四處飄散,我在上海時長久不去觸碰的一些往事紛紛揚揚地在風中捲飛著,重又回到我眼前。
母親。
世上我最不能原諒的兩個人:一個是在撞到我父親後逃之夭夭最終使我父親死在路邊的司機,那一年我十六歲;另一個,是我母親。她守寡一年後通過當時還很少見的報紙徵婚,匆匆地跑到歐洲,嫁給一個有錢的禿頭奧地利老頭。那一年,我十七歲。
我從不確定父親與母親之間有沒有真正的愛情。他們年紀相差十三歲,是通過我爺爺奶奶找的媒人認識並成親的。就像那個年代常見的那樣,他們是對方生命中接觸到的第一個異性,並且在正常情況下也將是唯一的異性。
生下我的時候母親才二十一歲。她一直都是我們住的那個街區裡公認的最漂亮的女人,濃密而烏黑的頭髮,豐滿白晰,大眼挺鼻櫻唇,怎麼看都覺得像蘇聯電影裡的歐洲女人。她又特別會打扮,雖然家境貧寒,但她總能聰明地做出最漂亮的東西。比如常常自己用一堆卷子與髮夾弄出各種髮型,夏天的時候再穿上自己做的白短袖襯衣配藏青色百褶裙,就真的很像是時髦的外國女人了。被她打扮得像個小公主似的跟她出門的時候,我又自豪又緊張,常有小夥伴在弄堂遠遠地跟著我與母親,嘴裡叫著「外國女人,外國女人,魏的媽媽是外國人!」
爸爸盡他一切所能地疼愛我與我母親,在家裡我與母親彷彿是公主與皇后,但他,卻總像謙和的奴才,事事以我與母親為先。別的父親已經在騎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時,他卻還在騎一輛自己東拼西湊起來的沒牌子的老爺車。
小時候印象中的爸爸媽媽從沒有吵過架,但也從來沒有過分親熱的表示。他們總是彼此客客氣氣,對對方就像是客人一樣。我記得小時候曾經迷惑過,為什麼別人家的爸爸媽媽一直高聲吵架,響亮地打架,使得鄰居們經常像看戲一樣圍觀著,而我們家卻一直安安靜靜?
在家中,身為教師的父親擔負了教育我的全部任務,而母親則負責像為我做衣服那樣的日常生活的瑣事。父母都不是那種說很多話的人,但因為父親常常地跟我講歷史與佛教的故事,又長年輔導我的功課,無形中我與父親的精神世界更接近,我成人後的性格與氣質也更多地受到父親的影響。
母親,則更像是一朵美麗而沉默的壁紙上的花。她似乎永遠坐在那架蝴蝶牌縫紉機前做出一件又一件的漂亮衣服與飾品,除此之外,她不做什麼。她美麗而淡然,你似乎永遠無法走進她的內心深處,她真正的所想所愛所恨,你都一無所知。漸漸地,你也就忘記了她還有一個深藏不露的內在世界,甚至忘記了她還有自己的意志,——一種任何女人都擁有的有關所有愛慾的秘密意志。
直到父親在一場車禍中喪生的一年後,當她那樣毅然決然地把自己嫁到遙遠的歐洲小國,她那一直被掩埋被忽視的女性意志甚至是一個女人的身份,才終於以強光突現的方式讓周圍所有的人都震驚不已。
包括我。
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一直沉默而溫和的她,居然在父親才去世不過一年的時候,拋棄了我與一個母親的身份,離開上海跑到奧地利與一個陌生的老頭子結婚。
至今我仍不能相信她曾在我十七歲時就離開了我,我覺得她背叛了我的同時,也背叛了父親。中國古代有寡婦在三年內不能再嫁的習俗,1994年的中國雖然是開放與寬容了許多,但我母親的行為在當時當地還是引起了不小的風波。祖父母甚至將她的戶口簿收了去,以阻止她去上海出入境管理處辦理出國護照。
但母親,終究還是飛到西邊的奧地利去了。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不幸與陰影總是比世間一切來得都快。而我,似乎也在一夜間長大了。
那會兒我剛剛考上上師大美術專業,離開爺爺奶奶家住到了學校宿舍。每個月用著母親寄來的大筆生活費,相比於跟別的同學,富有而孤獨。我決定墮落。
塗著黑唇膏,抹著黑指甲,像踩高蹺一樣穿厚底靴子,我抽煙、喝酒、逃課、打架。那時有一個從歐美傳進來的新鮮詞——「酷」,在幾個中國大城市的年輕孩子中超級流行。我就是我們大學裡出名的「酷女」,還有一個酷男友。
男友是當時學校附近唯一的一家酒吧的老闆,外號「老虎」。他很牛,組織了一支一半中國人一半西方人的搖滾樂隊,自己還是鼓手。他能一口氣喝下半打啤酒,一秒鐘裡擊出七八下鼓點(我相信他是世界上出手最快的鼓手),一分鐘裡脫光我所有的衣服並給自己套上一隻超薄保險套。他是我性的啟蒙老師,他教我在自由地放縱自己的同時還要用第三隻眼看住一條安全線,不可越過那條線而置自己於危險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