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三百:思無邪 正文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既取我子,無毀我室

    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豳風·鴟鴞》

    面對這一篇,我一時不知該怎麼起筆。就取個巧,先引一段別人論著上的話來解釋此詩:「這是一首寓言詩。全篇是一名受壓迫的勞動者以一隻母鳥的口吻哀訴,訴說她過去遭受的迫害,經營巢窠的辛勞和目前處境的艱苦危殆。」這詩止於描寫鳥的生活還是別有寄托,很難斷言。舊說以為是周公貽成王的詩,起自《尚書·金滕》,不足信。全詩都用興法,為我國比興詩之祖。

    《鴟鴞》大約就是這樣的寓言詩,沒有什麼異議,是一個受壓迫的勞動者,他將自己化身成一隻受害的鳥來向壓迫他的人「鴟鴞」發出控訴——

    貓頭鷹啊貓頭鷹!你已經抓走我的小鳥,就別再毀我的家。我辛辛苦苦勞勞碌碌,為養育孩子累得病倒。

    趁著還沒天陰下雨,趕緊剝些桑樹皮,修補好門和窗。如今樹下的人們,或許還會把我欺。

    我的兩手已疲勞,還得去撿茅草,再把草料來積聚,我的嘴巴磨壞了,我的巢兒還沒修好。

    我的羽毛漸漸稀少,我的尾巴又枯又焦。我的巢兒晃晃搖搖,雨打風吹要倒了。直嚇得我喳喳亂叫。

    然而控訴也就控訴了,除了深有同情心的人,台下看客與己無關唏噓幾聲,地主老財仍是地主老財,佃戶長工仍是佃戶長工。黃世仁對楊白勞照樣抵死壓迫,毫不留情地盤剝。

    剝削和欺凌不會因控訴而輕易消失,一直不會。否則就不需要武力來變革。

    《詩經·小雅》裡還有一首同樣以鳥為比興的詩《黃鳥》,「黃鳥!黃鳥!無集於穀!無啄我粟!」此詩雖然是寫背井離鄉的人在異國遭受剝削和欺凌,困境之下更增添對本邦族的懷念,言辭之間,頗有點《鴟鴞》的可憐味道。可見受剝削受壓迫的人心思情緒都差不多,控訴的內容也大同小異,只是表現的手法不同。

    寓言,是智者同愚者的遊戲,亦是弱者同強者的遊戲。因為地位的不等,才需要有技巧的談話方式,像《一千零一夜》裡的皇后,她不可以直諫,要用講故事的方法使殘忍好殺的君王回心轉意。被剝削的人敢怒不敢言,需要作歌來諷刺逼壓自己的人,這本身就是一種諷刺。

    舊說《鴟鴞》是周公貽成王的詩,即周公旦向成王表明心跡,初聞這種解釋,不禁使我始而失笑,繼而失落。後世儒生心中的聖人,正氣凜然邪氣不侵的周公旦,竟然也會怕讒毀?他如果真是偉大到滴水不漏,幹嗎要怕?可見世上並沒有聖人,無人可以完美無缺。所謂的聖人只是後人亂扣帽子,將自己達不到的理想標準硬性嫁接到古人頭上,比如孔子,他需要宣傳自己聖主賢臣的思想,所以就托古改制,選擇了堯舜禹周公旦來塑造成政治偶像。

    讀《鴟鴞》,又想起了杜甫的《三吏》、《三別》。那也是反映人民生活苦痛創痍的詩,而且更清晰地點明了當時的社會環境——安史之亂。杜甫一生際遇坎坷,性格也沉穩,比不得太白任性縱情。李白的詩縱使是詠史也飛流之下三千尺般飛揚跳脫,老杜卻寫實得很,一字一句的,讀他的詩直如一個人在高台上站著,看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秋風曠野無人陪伴,你需要獨自面對逼面而來的蒼涼寥落。

    杜甫這樣的男人,會讓人想去擁抱他,陪在他的身邊什麼也不說,做他身旁那個可以並肩觀望世間風月的人。

    越絕望的東西越溫情,越溫暖的人,越寂寞。

    在多年以後,仍會記得,他由洛陽經過潼關,趕回華州任所。夜行至某戰亂荒僻的小村,求宿於民家,有吏夜來捉人。其時是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春,郭子儀等九節度使六十萬大軍包圍安慶緒於鄴城,由於指揮不統一,被史思明援兵打得全軍潰敗。唐王朝為補充兵力,便在洛陽以西至潼關一帶,強行抓人當兵,人民苦不堪言。

    那家有老夫婦兩個人,還有一個寡媳帶著幼孫。老婦人叫老翁快翻牆躲出去,她出門去應付。家中男丁盡去,如果被前來抓差的官吏看見老翁,也是一定被抓走的。老婦人開門去跟小吏周旋,哀言求告但沒有用,為保住家中唯一的後代,讓孫子的母親能夠餵養孩子,她說:「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老婦之言讓我心裡難過得要死。設若我是小吏,一定徇情放過她了。我對年輕人沒有憐惜,年輕人受苦只當積福,但是老者,我見不得他們哀苦,見不得他們眼中流露出的悲傷絕望。看到他們就好像看見人生的盡處,人生盡處是荒涼。一個人老來就應該平安喜樂,反過來被人疼愛照顧。一生波折起伏,如果到老還不能獲得一點想要的平靜美滿的話,那這一生勞碌就真不知所謂了。

    不喜歡《鴟鴞》,雖然引領了後世詩文中一種以禽為言的風尚,但它太多比興不無煩瑣,遮遮掩掩,實在不好相與。要喜歡也只喜歡一句:「既取我子,無毀我室。」夠真實夠悲切。

    更喜歡平實的《石壕吏》。

    隔了近十年再讀這首詩,心裡大痛。我遺憾少時懵懂,也慶幸那時懵懂,不必過早看清人間疾苦。而今那些模糊的影像,藏在字句後面的斑斑血淚,忽然之間非常清楚了。我像解剖屍體的法醫,突然能夠看清隱藏多年的真相,是心痛大過喜悅的。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四句詩,二十個字,像冰雹一樣砸在心上,生疼生疼。這無疑也是一種屈從,一種哀求。老婦的哀求,她的心願一如《詩經·鴟鴞》裡那只孱弱小鳥的呼告:「既取我子,無毀我室。」不同的是更現實、更真實罷了。

    現實世界永遠比寓言裡比擬的更冷漠,更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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