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王風·黍離》
《天下無賊》裡黎叔很憂鬱地看著王薄說出一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看得人會心一笑。此時的黎叔並不像是江湖人物,而更像是個飽經憂患的文士。
基本上是可以把黎叔看做一個文化人的,無論是「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還是「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黎叔的正職是小偷,身上卻總能時不時晃出些中國文人的影子。這點悖論就像誰都知道馮小剛是商業片的導演,但誰也不能阻止他時不時地露出點文化的尾巴,無可否認心裡那點小癢處還被他用狐狸尾巴撓得挺到位,這是他的才氣。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句著名的感慨出自詩經《王風·黍離》。大約是在東周初年,平王東遷不久,朝中一位大夫行役至西周都城鎬京(陝西西安),即所謂宗周。他追望著往昔的興盛,滿目所見,皆是荒涼。昔日巍峨的城闕宮殿,舊時繁盛的王都都消失了。廢墟上只有一片郁茂的黍苗肆意生長,也許偶爾天空還傳來一兩聲野雉的哀鳴。在某個夏天的白日,當已不灼烈的光線均勻鋪照在暗淡大地上——末世瘡痍瞬間擊垮了一位內心莊重的大夫,他不禁悲從中來,涕淚滿衫。
《史記·宋微子世家》載:「箕子朝周,過故殷墟,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殷民聞之,無不流涕。」《麥秀歌》雖始載於《史記》,微子之傷殷卻在西周初年,《麥秀歌》的內容,《黍離》的作者不可能不知道。西周的滅亡,是因為周幽王姬宮涅先生的荒淫殘暴,致使犬戎攻破鎬京,周朝國祚傾頹,這情景和商紂王荒淫失國,被武王消滅何其相似呢?此詩特意以「彼黍離離」點染頹敗景象,不僅見出朝代更迭、世事變遷之速,更大有「殷鑒不遠」的意味。
此後的千百年中,故宮禾黍就成為亡國之思的代名詞,從不竭止地出現在詩文辭賦中,從曹植唱《情詩》到向秀賦《思舊》,從劉禹錫的《烏衣巷》到姜夔的《揚州慢》,無不體現這種興像風神。然而殷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復哀後人。
禾黍成長的過程頗有象徵意味,當「稷苗」已成「稷穗」和「稷實」,與此相隨的是詩人的情緒從「中心搖搖」到「如醉」、「如噎」的深化。而每章後半部分的感歎和呼號雖然在形式上完全一樣,但一次次反覆的吟唱加深了悲涼沉鬱。
我最初喜歡《黍離》的原因倒不是因為憂患之思。那太遠了,我等正身處太平之世的人是很難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憂患的。是我的好姐妹匡離離讓我不由自主地親近這首詩。離離的名字很有古意,大多人見到她名字的時候都會眼前一亮,脫口而出:「哦!『離離原上草』那個離離!」簡直連一點歧義都沒有。有時不免讓這丫頭狠狠鬱悶——被她老爸和白居易兩位聯手剝奪了自我發揮創造的權利。
我也不能免,在初識她的時候也這樣反應,畢竟白居易婦孺皆知,號召的功力太強。不過後來讀到《詩經》,讀到「彼黍離離,彼稷之苗」,就告訴離離,你的名字在《詩經》裡依然是茂盛的意思,不過這次不是草,而是黍。
後來,因為離離又認識了匡瀾哥哥。哥哥是個很傳奇的人,在他身上,我倒是讀出了《黍離》的味道,尤其那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在他身上體現尤深。他的理想,在彼時一定有人支持,也有人認為無謂,但,一切正應了那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東周大夫的憂患承擔了整個王朝的興衰憂患,他覺得他看見了,並且有心要挽救,可是當那段歲月決意遠走,歷史沉沉下墜,像一列火車轟轟的迎面行駛。他一個人的一雙手,如何挽得住那份決然?所以憂患,也只能是憂患吧。
哥哥則不同,他的憂患更現實,是將自己置於必須去行的位置上。前方的未名湖是一定要到達的地方。即使繞著那個湖跑了一個又一個大圈。像寂寥清晨在操場上跑步的少年,悶頭不吭。只是在做一個人的,卻是實在而內心滿足事情。按照自己的意志堅定行走,比站在廢墟上感慨更讓人心許。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原是這樣懇切直白的問天,自問。一個清醒者,他面對一些不能與自己思想同步的人,即使不被理解,憂憤難安,然而心地沉穩,已有答案,不需要勉強別人去認同。
在後世,李白說「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其實是一樣的心思。大凡聰明人,選擇既多,就免不了心亂。別人走鄉間小路安然到家,你卻要進入森林,自然要比別人花費更大的心力才能從中分辨出路徑。
清醒是一個人的破繭而出。它不需要應和。
《黍離》到最後,在我心裡更像是這樣一副圖景:離離是茂盛郁茂的黍苗,迎著光,在風裡肆意地生長,她的生命如果歸原,應該是這樣豐盛的樣子;而哥哥,那個千年前面對著黍苗孑然而立的大夫,他也不要再滿臉滄桑,不要再淒涼。
——眉目清朗,內心滿足。有一顆堅定而透徹的心,這是兩千年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