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三百:思無邪 正文 離得開了你,讓我堅強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鄴風·燕燕》

    《詩經》是要映著春秋的風月去讀的。當衛風(鄴地後來歸屬衛,鄴風也可稱衛風)演到《燕燕》這一篇時,莊姜的一生也將闔幕了。莊姜因何而見棄於莊公不得而知,然而,她不能生育這一條,卻是明證。無所出,已足以讓莊公有借口疏遠她,去親近別的女人。於是,莊公忙不迭地納了妾,從生了公子完的陳女戴媯,到生了公子州吁的寵妾,身邊女人絡繹不絕。

    《燕燕》的詩意,詩序稱:「衛莊姜送歸妾也。」鄭箋詳解之曰:「莊姜無子,陳女戴媯生子名完,莊姜以為己子。莊公薨,完立,而州吁殺之,戴媯於是大歸,莊姜遠送之於野,作詩見己志。」這一說法影響了後世很長時間。博學如辛棄疾,在《送茂嘉十二弟》中還用到「看燕燕,送歸妾。」將莊姜送歸妾事和昭君出塞、陳阿嬌幽閉長門宮並舉,作為別離的著名典故。且不管這種理解是否有偏差,有一點是明顯的,在辛棄疾的時代,這種說法是通行的。

    先順著這解釋來讀,前三章可以解釋得過去,前三章反覆寫送別的情景。假設這人是莊姜,她送戴媯到郊野,望著戴媯南歸的身影,淚落如雨。天空雙雙飛翔起落的燕子,看起來是那麼親密,與其說莊姜以詩言志,不如說她由戴媯的遭遇和眼前所見想到自身遭遇更真實一些。她這樣傷心,悲切,實在是情有可源。戴媯被遣返,已經夠讓她兔死狐悲,可是顯然她自己比戴媯還要慘三分。夫死無子,戴媯可以被遣返娘家。而她一樣無依無靠,卻還要流連外國,因為是國母,又是寡婦,按照禮法不能回娘家,要在州吁手底下屈辱求生。

    可是最後的一章怎麼去解釋呢?莊姜會誇讚戴媯賢良淑德已經夠奇怪,哪有女人會如此誠摯熱情地誇獎自己情敵的?丈夫在世時以禮相待是被禮法身份限制,逼不得已,不得不裝出的寬和大方。丈夫都過世了,不撕破臉鬥個你死我活就是有教養的女子了,哪還能這樣情深眷戀?不過我能理解詩序和鄭箋理解上的偏差——解這詩的,都是有學問的男人啊!他們早以習慣用男性理想的標準和需要來要求女人,理解《詩經》了。他們太不瞭解女人。

    男人歡喜的,應該就是這樣的「莊姜」吧,可以做為標本的女性。美貌還不夠,要賢德大度來錦上添花。幫著丈夫安置小妾,送別時還要姐妹情深依依不捨——太一廂情願的意淫了吧!這樣的女人還是女人嗎?不妒忌的,還是女人嗎?再說,莊姜會自稱寡人嗎?

    這樣天真的解讀,連男人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所以後來也出現一些不同的意見,如《列女傳·母儀》篇曰此為衛定姜送守寡的兒媳婦歸國;王質《詩總聞》認為是衛君送女弟適他國,又或曰這是詠薛女事(魏源),又或曰「恐系衛女嫁於南國,而其兄送之之詩」(崔述)。

    現代人的認知,應該和王質、崔述二人比較接近。《燕燕》是情人間的送別詩,作者應當是一位年輕的衛君。此衛君是誰,已不可考。他和宗族裡的一個女子(他喚她做二妹)原是一對情侶,卻終不能結合,如一對燕子不能比翼雙飛。當她出嫁到別國時,他去送她,因此作此詩。

    《燕燕》以燕子起興,一句「燕燕于飛,差池其羽。」實際上以開出後世詩文無限法門,後世人多以比翼雙飛的鳥,比如情人間不受拘束地相處(爛熟的「在天願作比翼鳥」)。再言送別,送別詩的節眼,在於別情的抒發,這詩情感真切,直逼淒切的程度:「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瞻望弗及,佇立以泣。」「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彷彿這男子不怕被人看破傷心,當生離痛過死別時,他已不在意別人是否會笑他流淚是懦弱。而事實上也沒有人會笑他。相反,《詩經》裡其他的送別詩,後世的送別詩,都在他的淚水前擱淺。那淚水太重,無力破越。

    讀到這首詩的時候,彷彿看到:天青日麗的曠野上,喧嘩熱鬧的送親隊伍漸行漸遠。他礙於身份不能靠太近,或許只能在遠處駐馬目送她遠去。

    風中隱約仍可見刺心刺目的紅。嫁衣緋紅,像釘子直直釘入眼睛,痛不可當。熟悉的香氣隨風飄送,拂過他的臉,如她最後一次抬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這是最後的凝望。

    ——已故父親將溫惠良善的二妹許配別國君主以謀取政治上更大的利益,而他自己也將要另娶他人了——婚姻只是砝碼,用來謀取更大的贏利。這是政治的需要。

    當愛情和政治衝突,愛情必須讓位。沒有權利抱怨,沒什麼對不起,這是現實。現實是衛君必須承擔的國君的責任,娶一個或許一生也只能相敬如賓的妻子,失去一個真心真愛的人,然後整個人像被鑿空了一樣無法修補。

    她再也不屬於你,你也不能隨她而去。即使勞燕分飛也無法逃脫自己的責任。最悲哀莫過於這樣空洞還要若無其事活下去,活給別人看。

    昔日釋尊在靈山會上,接受梵王所獻的金色波羅花。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惟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咐囑摩訶迦葉。」

    世間相愛到極處,也應有這樣心花搖曳的默契。即使彼此曾經默契已屬難得,因為曾經愛過你,所以感激。謝上天許我愛得到你。

    既然已經有了決定,就面對現實吧;不能相濡以沫,那就相忘於江湖。

    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愛,是會讓人變得更堅強的。相信我,我只是一時無法止住淚。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