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訴,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鄴風·柏舟》
(上)
這是一首情文並茂的好詩。俞平伯認為:「通篇措詞委婉幽抑,取喻起興巧密工細,在樸素的《詩經》中是不易多得之作。」(《讀詩札記》)
《柏舟》這首詩,作者和主旨歷來有兩種看法。有一派認為作者是女子,身為貴婦正室卻不受寵,兼被群妾讒害,憂憤而做此詩,這一派觀點起自《魯詩》,主張此詩為「衛宣夫人」所作。後為漢代劉向《列女傳》所本,《韓詩》亦同《魯詩》(見宋王應麒《詩考》)。現代學者也有認為是女子所作。理由是整首詩的抒情,有幽怨之音,無激亢之語,確實不像男子的口氣,因此斷定這是一首女子自傷遭遇不偶,而又苦於無可訴說的怨詩;另一觀點起自《詩序》,力主作者是男子,衛頃公時有仁心抱負的大臣不被君上重用,反被小人讒害,是以此詩是君子不遇於君而作。
若解為女子,坦白說,我是看不起這樣的女人的。說得再坦白點,做一個女人做到這種地步真是失敗!身為正室,既然允許丈夫納小,等那些女人進門卻又失去壓制她們的能力,反而被她們欺辱,這首先就是一大失敗。其次,既然已經做出情感上的犧牲,在丈夫面前卻不能討得一點好,贏得一點尊重和感激,猶如東風不如西風可親,這是第二大失敗。
要做夫人,就要做得漂亮,丈夫應如手裡的風箏,飛得再遠,也收得回來,眼底下個把女人招搖過市也不要緊,只要不動搖自己根本。關鍵時候,你的丈夫想起來可以承擔商議大事的,他心裡面的自己人是你,而不是別人。要這樣穩重且耐得住。
夫妻之道的微妙,《聊齋》裡有一個故事亦可以拿來為鑒。——一個婦人容色漸衰,被丈夫所棄,丈夫對小妾寵愛有加,她日子自然難過,沒事就跑到對門一個女人家聊天。那女子自然很美,不單美還媚,婦人如臨花照水,自愧不如,一邊歎氣,一邊請教人家為何能夠如此,那女子也憐惜她的處境,又可惜她不會處事,就教她,你回家不要再和丈夫爭鬧,不要對小妾生氣,若他偶然到你房來,要回絕他,等他再來時,便婉言請他去小妾那裡,如是一二,等他再來求你時,你再接待他。說著教了她一些表情姿勢。在那婦人看來,也覺得心花搖顫媚不可言,努力學了很多遍,才有那女子十分之一二的感覺。那女子笑歎道:「這是你的資質所限,然而這樣也該夠了。」說著,讓她回去。那婦人雖然資質一般,勝在聽話。回家依計而行,丈夫果然覺得她面目一新,漸漸與她重好,對小妾冷淡起來。那小妾失了寵,益發顯得面目可憎。這邊呢,婦人在對門女子的教導下,錦上添花一般,媚術日漸長進。等到她丈夫再也離不開她的時候,她去請教那女子,那女子已經不見了。這時她才知道那女子是狐仙所化,回想前事種種,果真那份媚態不是人間女子能夠擁有的。
身為女子,自然不能苛求人人都如狐仙一樣精通媚術,也不能期望人人如那婦人般好運,在失意的時候碰巧有個投緣的狐仙做老師,幫助處理感情危機。但像那婦人一樣明智應該還是可求的,在危機剛出現的時候,還沒惡化到不可救藥時就要想辦法去補救。這補救不是一味的委曲求全,像《鄭風·遵大路》裡的棄婦拉著負心漢的手哀求。這是多麼的不智呢,且不談喪失的自尊,單是這不成氣的態勢已經足夠他趾高氣昂地離開,不帶半絲留戀。因他已在你處,證明了他所能得到證實的價值。
人多是這樣的,你不捨,他捨;你捨得,或者他就捨不得。如果離開是必然的,那不如留一點余白,即使不回頭,日後想起來也不至於那麼逼仄;如果兩個人都捨,那敢情好,自此風清月朗兩不相欠。夜間秉燭同游的不是你,也不再心痛。
如果真心要挽救,就要有些實際的舉動,而不是像《柏舟》裡的婦人那樣百般無計,只懂得感慨「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換句話說,這樣的受辱活該,誰叫你自己不夠聰明?無論是看書還是看電視劇,如果恰逢這種爭風吃醋鬥心機的,我都樂意看那「西風」怎麼壓倒「東風」,通常西風夠聰明夠膽識,敢想敢做,敢於後來者居上。男人的世界是鬥,成王敗寇沒有人說什麼。女人的世界怎麼就不能以同樣的標準去看待呢,只不過這王,是小小的方寸之地,一個國家叫夜郎而已,當得不那麼耀眼罷了。
(下)
若解為男子,我是喜歡的。無論歷史還是現實,如這詩中困於讒害、有志難伸的人實在不少,堪為一歎。諸位不妨翻翻史書,越是才高有見識的人,越難獲得重用,越是死得難看。蓋因才智高絕者往往不屑於與小人馬屁精同流合污。一旦看見不對又要做那個忠言逆耳的趕死人。再聰明機巧的人,在官場波譎雲詭的傾軋中,也沒有把握始終好運不受損傷。何況,正直的人,往往鯁直,這樣一來,也就更容易授人以柄。這樣的人不倒霉,誰倒霉?
鼓兒詞裡有一句道:「說忠良,道忠良,哪個忠良又有好下場。」忠良無下場,其實倒沒有多少個人的主觀因素,並不是所有忠良都勇敢地看見鋼刀都要往上撞,往往是正好「逢彼之怒」,想躲都沒得躲。
從詩中「無酒」、「遨遊」、「威儀」、「群小」、「奮飛」等詞語看,詩人的男子身份已是無疑。《詩序》雖然多有錯漏,但在解釋《柏舟》的詩義上,無疑是準確精當的。一個衛國的貴族,他是衛君的同姓之臣,有理想有抱負的人,情況大概恰如比干之於紂王。眼見國事危險,總想提醒自己的君上幾句,卻往往不被採納,反而被小人藉機讒害;去找主上訴苦,越發使得衛君見他討厭心煩發怒;他的兄弟同宗未必個個如他一心為公,也有明哲保身的,自然不會附和他沒事就觸君上霉頭的做法,他就越發的孤立。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只有泛舟消愁,以歌來抒解明志,漫吟道——
柏木船兒蕩悠悠,順著河水波漫漫流。焦慮不安難入睡,痛苦憂傷積心頭。不是我家無美酒,邀游也不解憂愁。
我心並非青銅鏡,豈能任人來照影。也有長兄與幼弟,不料兄弟難依憑。前去訴苦求安慰,竟遇發怒壞性情。
我心並非卵石圓,不能隨便來滾轉;我心並非草蓆軟,不能任意來翻捲。儀容莊嚴有威儀,不能荏弱被欺瞞。
憂心如焚苦煎熬,群小讒害受不了。橫遭患難多少次,所受侮辱也不少。靜坐尋思仔細想,捶胸頓足恨難消。
白晝有日夜有月,為何明暗相交迭?不盡憂愁在心中,好似髒衣未洗潔。靜坐尋思仔細想,不能振翅高飛翔。
不知為什麼,這樣一解的話,《柏舟》的陰柔之氣就消散了。脫離了男歡女愛的小小範疇,將心置於更大更繁蕪的空間裡,《柏舟》這首詩,也隨之陽剛亮烈起來。它再出現在我們面前時,已不是那樣西子捧心般的纖弱,而有一種俠氣。「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為國為民憂,與為一己愛憎而憂是完全不一樣的意念。《離騷》中屈原頻頻以香草美人作比也無損自己的剛烈潔淨,因他正是明白——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所以寧願投江,也不屈從於污濁的世情。
自然,你把這句話硬解釋成女子的貞順也可以,你說她心之堅貞有異石席,不能隨意翻轉,不能屈服於人,自然也說得通。可這樣不牽強和狹隘麼?須知道,古時女子向來是被馴服成柔順的小羊羔,面對著自己的丈夫,首要的品德就是懂得屈服,而不是強硬對抗。
憑什麼面對一個不忠貞的丈夫要保持該死的忠貞呢?還要狠狠強調自己「威儀棣棣」,都已經被欺負成那樣了,就算有點威儀,也喪失殆盡了。落難的鳳凰不如雞。此刻越是端架子,在旁觀者看來越是自我催眠掩耳盜鈴的可笑表現。
唐太宗說,民如水,君國如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在《柏舟》的最開始,那位大夫泛舟的時候,不知他是否也領悟了國事如水這個道理,只是不能像李世民說得那樣清。
昏庸無道者不少,清醒有志者也不少,世事恰如這詩中那句「日居月諸,胡迭而微?」歷史反覆的潛進,如日晝交替,不被磨滅——隱藏在時間後面的真相是時勢造英雄,而不是英雄創時勢,所謂英雄只是在觀眾最需要的時候登台亮相罷了。若上蒼無心成就,人往往只能「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