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三百:思無邪 正文 因為愛,所以性愛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召南·野有死麇》

    有件小有意思的事,我在寫《當時只道是尋常》的時候,寫到《虞美人·曲闌深處重相見》那篇用了這樣一句話開頭:「男女偷會香艷放蕩容易,風流最難。詩經裡的《野有死麇》《靜女》等的風流清潔氣質,到了後來都疏落了。」大概是這句話比較引人注目,好事之徒以為我是身體寫作,力搏出位的那一型,一時之間蜂擁而至,連安全套的廣告都藉機給我打上了。

    我當時寫這句話是有感而發。《野有死麇》坦白來說不是愛情詩,而是偷情詩。當然,詩詞的分類裡從古到今是沒有「偷情詩」這一類的,我們一般習慣含蓄地將它藏在愛情詩的名下。

    這首詩說的就是這樣一個事:一個小伙子在打獵的時候,看中一個美麗的姑娘,他就將自己獵到的獐子用茅草包好放在空地上,等著姑娘走過去察看。這女孩果然不負所望地走了過去!(嘖嘖,從古到今哪有女人不貪心!)

    他一看時機成熟,就從角落裡「吧嗒」一聲跳出來——呔!手下留情!這是我的東西!

    可想而知,被人發現自己貪小便宜的女孩會不好意思。這時候,他會很大方地表示:送你一隻獐子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啦,像我們這種高手那基本是手到擒來,不會落空的!

    姑娘可能很含蓄地期待著小伙子把獐子送給他,這男生想了想,雖說追女要下本錢,可是萬一給了她,跑了以後約不到咋整?還是欲擒故縱一下吧,先不給她。趁機約多她一次。

    於是他又約了她,下次吧,還在這裡見面,我打一隻鹿給你,鹿肉可比獐子肉香多了。

    女孩答應了,於是有了第二次的約會,想來這男生打獵手段高是一個方面,另外可能長的也還過得去,起碼挺合女孩的眼緣。這個長相我們是一定要提出來說的,設想一下要是長成誇西莫多那樣的,即使是打了一車獐子,人家姑娘也不一定敢要吧,別提下次約會了。

    中間兩人感情如何發展,我們就不一一細述了,關鍵是兩個人進展神速,林間的幽會已經不滿足了,最後一章是小伙子開始毛手毛腳,女的半推半就,想的還細:你別把聲音搞太大,別驚動了我家的狗。

    看出來了吧,這已經不是在林間,林間是不會有狗的,有狗也管不到兩人幽會啊,顯然這是漸漸深入腹地了,可能就在姑娘家不遠的隱蔽地方。

    我們心領神會,掩嘴偷笑——

    偷情這事,如果幹的好,就叫幽會,幹得不好,就叫通姦。

    這個故事呢,還有另外一個開頭的版本:一個女孩在林間(大概是拾柴)勞作。她看見一隻被白茅草包裹好的獐子,以為沒人要,正想撿來著,失主出現了。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她和小伙子認識了,彼此有點意思,小伙子就約她下次再見,並許諾送她一隻鹿……以下的情節發展同上,我就從略了。

    其實也怪不得經生腐儒們一看見《野有死麇》就心驚肉跳,頭冒虛汗,也不能完全怪人家神經過敏,這詩也確實是夠大膽夠刺激的,尤其最後一章全是女子口聲。想想這對後世的女孩家家的影響多壞啊,就像我們現在的家長把色情光碟、黃色網站視為洪水猛獸,生怕污染了未成年人的心靈是同樣心理。

    這種「淫詩」要是出現在《花間集》、話本傳奇裡也就罷了,畢竟有個學術權威和影響力的問題。偏偏它卻堂而皇之的出現在舉世皆知的儒家典籍裡。這情況就好像世界盃的比賽正在進行,突然跑進來一個高呼XX萬歲的裸奔者,警察看見當然不能不管。真正的警察肯定要管,自命道德警察的也自覺責無旁貸。麻煩的是《詩經》是孔子刪改的,聖崽們總不能說自己的先師不對,只好想盡辦法去遮掩,甚至不惜給詩整容。

    於是《野有死麇》這樣的案例經過處理後,就被道德警察們定位如下:「被文王之化,雖當亂世,猶惡無禮也。」(衛宏《詩序》)「貞女欲吉士以禮來,……又疾時無禮,強暴之男相劫脅。」(鄭玄《詩箋》)「此章乃述女子拒之之辭,言姑徐徐而來,毋動我之帨,毋驚我之犬,以甚言其不能相及也。其凜然不可犯之意蓋可見矣!」(朱熹《詩集傳》)

    鐵一般的事實向我們證明,一旦被聖賢之道蒙了心,比豬油蒙了心還難搞乾淨。經他們這樣一說,於是懷春少女就變成了貞女,吉士也就變成強暴之男,情投意合就變成了無禮劫脅,急迫的要求就變成了凜然不可犯之拒!

    多麼的泯滅人欲哦!我慶幸我這種人是生活在現在這樣寬鬆開明的時代,不然,以我的個性,一定是不在壓抑中爆發,就在壓抑中變態。可想而知,那一定是炮灰的命運。個人爆發的威力等於水管爆了,只有集體爆發的合適才會產生核武器改變世界格局的威力。

    《野有死麇》因何給我風流清潔的氣質我也說不清,那是縈繞在腦中的感覺,等到有合適的詞去形容它才破土而出。

    風流是不必說了,我是覺得中國人骨子裡都是風流的那一類,不然那些淹然百媚,花團錦簇的文章哪裡來?也輪不到我在這裡胡說混飯吃了,清潔卻要明白地說一下。《野有死麇》是「詩淫」,像真正好的情色小說一樣,把愛慾的本質用詩的方式展現出來,與「淫詩」是有天淵之別的。

    孔子說:「詩三百,思無邪。」我直將此言理解為清潔的意思,《詩經》的每一篇本質上都是潔淨的,沒有繁複的章法結構,沒有過度的語法修飾,沒有曲曲折折小心刻意的隱語。文字如一個獨立的天地,你立於門前,可看見喜怒愛恨如季節般分明,那翻覆在其間如花海蔓延的情與欲,也自然奔放地呈現在天地之間,無拘無畏。

    做率性而為的人,愛就愛了。到了兩情相悅的時候,情慾是愛的衍生,為什麼要刻意規避?忠於自我,無須畏懼,禮教這隻老虎,早就該把它打死,丟回深山老林去!不過,現在的法律禁止打老虎,那麼就手下留情,把它趕回老家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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