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府神弦曲的《白石郎曲》有"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之語,我一下子就走神想到嵇康。
其實,是我想得寬了。《白石郎曲》不是寫嵇康的,更不是寫給嵇康的。《神弦曲》是江南(建業附近)民間絃歌以娛神的祭歌。南朝民歌除吳歌、西曲外,尚有"神弦曲"十八首,也屬於"清商曲辭"。據《晉書·夏統傳》,當時祭神,多用女巫,"並有國色,善歌舞",神弦曲大概就是由女巫來唱的。神弦曲所祀之神,大都是地方性的鬼神,來歷多不可考。《圖書集成·博物部》將其統歸之"雜鬼類"。
《神弦曲》也雜有人神戀愛的內容。曲詞中,有的讚歎男神的美貌,表現為"女悅男神",如《白石郎曲》中"白石郎。臨江居。前導江伯後從魚""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有寫女神的私生活,表現為"男悅女神",如《青溪小姑》中"開門白水,側近橋樑。小姑所居,獨處無郎。"這兩首歌辭都通過對神的讚美,流露出愛悅之意,頗有《楚辭·九歌》的餘韻。
雖說頌神。因為有了世俗的情感,這些歌實際上都與情歌無異。
"小姑所居,獨處無郎。"正是後世詩文屢屢提及的"小姑居住本無郎"的來歷。清溪小姑在六朝時極為有名,大概要托賴她有個好哥哥蔣侯神。據《搜神記》記載,蔣子文揚州人,漢末為秣陵尉,"逐賊至鍾山下,擊傷額而死"。三國顯神,被孫權封為中都侯,立廟祠祭,小姑亦因被祀為神。
這段神話滑稽得讓人哭笑不得,因哥哥被封神,妹妹也跟著沾光,真有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意思,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透露出中國人根深蒂固的攀附思想——一榮俱榮。我想,連小姑那樣沒什麼作為的女流都可以被祀為神,那麼嵇康,一個有著三千人願拜在他門下,為其求免死,生前後世為無數人景仰膜拜的嵇康,他為什麼不可以是神呢?
"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這句話不是黃藥師說的,黃藥師不過一個後輩,一個依照嵇康的話去行事的年輕人。在嵇康面前他的狂放顯得那麼稚拙。
嵇康是文人中的神。在他之後,再難找到活得那麼精彩,那麼純粹,那麼激烈的人。
徹底地厭惡官場仕途,清潔得足不沾塵。在他的年代,在他生活裡,種種影響深遠、冠冕堂皇的禮教不能對他施效,世俗的法則亦不能對他作用。中國文人最真實的性情在他身上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尤為難得的是,將老莊哲學生活化了的他,追尋的是自然之道,即使激烈也是從容,"片雲行過千山去"的從容。
站在千年之外,仰望嵇康,我依然心搖神蕩。魏晉出名的男子少有不帥的,但嵇康不同,他的俊逸是近於神的,不是世俗男子那種漂亮,在他面前,潘安,衛玠都成了黃口小兒,不堪提拿。
在他的俊逸超然面前,連他的家人都身不由己做了背景,受了點傷。
嵇康的兒子嵇紹長大後很出眾,有人對王戎說:"嵇延祖(嵇紹)卓然超拔,如鶴立雞群。"王戎答道:"你還沒見過他父親呢!"言下之意頗不以為然。
他的哥哥嵇喜更是可憐,呂安有一次到嵇康家,正趕上嵇康不在,嵇喜出門來接待他,呂安沒有進去,只是在門上寫了個"鳳"字就走了。嵇喜不明白什麼意思,還覺得挺高興。呂安所以寫個"鳳"字,是認為嵇喜是"凡鳥"。
還是那個可憐的嵇喜,他去弔孝,阮籍以白眼視之,嵇康來了,攜琴帶酒,阮籍做青眼迎之。
只有不拘禮法的嵇康才看得清阮籍心裡真正的需要。他不需要一個弔客,他需要一個足以慰藉心靈的朋友,把酒言哀,化哀為歡。桀驁而出眾的年輕人,就這樣成為阮籍的終生摯友。
素有識人之明的簡文帝司馬昱說:"何平叔(何晏)的機巧累及他的玄理,嵇叔夜(嵇康)的俊逸傷害了他的自然之道。"縱觀嵇康的一生,簡文帝的話還真是說准了。
嵇康儼然天人下界,無論官方野史,或敵或友,後世絕難再見這樣不吝言詞異口同聲毫無保留地對一個人讚好!《晉書》寫到嵇康的容貌,說他已達到了"龍章鳳姿、天質自然"的地步。《世說新語》載: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歎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嵇康身高七尺八寸,風采卓異。看到他的人讚歎道:"瀟灑端正,爽朗清高。"還有人說:"就像松下清風,瀟灑清麗,高遠綿長。"山公(山濤)說:"嵇叔夜就像山崖上的孤松,傲然獨立;他醉酒時高大的樣子,就像玉山將要崩潰。"
山濤也是個妙人,欣賞嵇康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估計是他整天念叨的太多,他的夫人也對嵇康產生了濃厚興趣。山濤也不生氣,不但不生氣,還樂顛顛地幫老婆製造偷窺偶像的機會。結果就有這樣的情形:嵇康和山濤阮籍三人把酒言歡,山夫人越牆偷窺。偷窺的結果是山夫人也和老公一樣對阮嵇兩大帥哥大為傾倒。末了,山濤還和夫人交流審美意見,夫人說:"你的才智情趣比他們差得太遠了,只能以你的見識氣度和他們交朋友。"言下之意是山濤不夠俊逸,不夠瀟灑。山濤摸摸鼻子說:"他們也總認為我的氣度勝過他們。"
哈哈!
也是這個山濤,嵇康寫了中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絕交書給他。這件事,在文學史上意義重大,在《世說新語》上卻只有簡略的一筆。"山公將去選曹,欲舉嵇康,康與書告絕。"
是,事情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山公(山濤)要從吏部郎的職位上離任,準備推薦嵇康擔任這個職務,嵇康就寫了一篇《與山巨源絕交書》,斷絕了和山濤的往來。
嵇康是個非常直接的人,直接到無理蠻橫。他對自己真的有清醒的認識,在給山濤的絕交書裡他寫道:"阮籍比我醇厚賢良,從不多嘴多舌,也還有禮法之士恨他;我這個人比不上他,慣於傲慢懶散,不懂人情物理,又喜歡快人快語;一旦做官,每天會招來多少麻煩事!……我如何立身處世,內心早已明確,即便是在走一條死路也心甘情願,您如果來勉強我,則非把我推入溝壑不可!……現在我只想住在簡陋的舊屋裡教養孩子,常與親友們敘敘離情、說說往事,一杯濁酒,一曲琴歌,也就夠了。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實在沒有能力當官,就像我們不能把貞潔的美名加在閹人身上一樣。您如果想與我共登仕途,一起歡樂,其實是在逼我發瘋,我想您對我沒有深仇大恨,不會這麼做吧?"
忠厚的山濤當然不會。他沒有埋怨好友的任性武斷,隨即默默為他收拾起殘局。他是明白的——嵇康根本沒有跟他斷絕,那一封絕交書更像是一場大規模的傾談,他比以前更深切地看到了嵇康的內心,因此也更明白他的選擇。
嵇康的不合作有更私人的原因,他娶了曹操曾孫女長樂亭主為妻,曾任中散大夫,故人又稱他"嵇中散"。嵇康思想上傾向"曹魏"正統,在當時的政爭中傾向原本皇室一邊,對於司馬氏採取不合作態度。
孤高的嵇康是幸運的,他身邊有在他打鐵時為他拉風箱的向秀,有亦師亦友的阮籍,更有山濤這樣斷名分不斷情誼的仁人君子。
山濤的忍讓包容,比嵇康的簡單直率更值得讚賞。
嵇康自己想必也是明白的,所以臨死前他對兒子嵇紹說:"去你山伯伯那裡,他會替我好好地照顧你。"這裡。我們看到了超越生死,心有靈犀的情誼,不會因為一封書信而消散,不會因為我曾說過與君絕而斷絕——就在那封絕交書後,山濤和嵇康才成了真正生死相知的朋友,他們的情誼超越了世俗的定義。
漸漸,我又想到了,這絕交書可能是嵇康一生設的最精妙的一個局,他知在司馬氏的統治下,自己必然會成為殉葬品,三千太學生請其免死,使他的聲望達到了極致,也堅定了司馬昭必殺的決心。
嵇康必死!有沒有鍾會都是必然的事,因此他寫這封絕交信給山濤,用語愈激烈用意卻越深長——他要保全山濤,也是在托孤,在為兒子嵇紹安排後路。
山濤一定是心領神會,他應承下來嵇康用生命傳達的秘密。多年之後山濤實現了對亡友的承諾,他不僅養育了嵇紹,還給了他一個健全的人格,順利的前程。他舉薦嵇紹作秘書丞。嵇紹問山公進退的道理,山公說:"我替你想了很久了,天地四季,還有消長變化,更何況是人呢?"
山濤一語道破,嵇紹卻始終不明白乃父心思,山濤歎他無嵇康之"神"。人固然要堅持原則,卻更要懂得順應天時。而後,稽紹果然成為晉室忠臣,後來晉惠帝有難,百官逃散,唯嵇紹衣冠齊整,為護君王從容赴死,不失乃父之風。
不是所有人都如山濤這樣無條件的理解包容嵇康。當時這個天下最高統治者司馬昭就不能容忍,他對嵇康又愛又恨,愛他的才華風儀名氣,恨他的不識時務不肯就範。嵇康的絕交信刺痛了他。
這個小民,他寧可在洛陽城外打鐵也不入朝為官!司馬昭想的更深刻更現實:不把這樣人制服了,司馬氏還怎麼統治天下的文人?
與世無爭的嵇康,不知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世人的偶像,因他根本不曾在意。我想後來,他在刑場上看見三千太學生為自己請願時,再淡泊的心裡也會因為這些人的情義而激起些微波瀾吧。
嵇康還寫了一封絕交信,這是一封真正的絕交信。寫給他的好朋友呂安的哥哥。呂巽本來也算他的朋友,可惜人品低劣,居然垂涎弟媳的美色侵犯了人家,為怕弟弟呂安記恨,居然惡人先告狀,給呂安扣上"不孝"的罪名。
呂安無以置辯,一個文人他有自己的道德操守,他不是那種無知無識的潑婦,可以把什麼家長裡短事都拿出來說。他有太多要顧慮的東西,妻子的感受,兩個家族的名譽。他只能把滿腔的不忿和苦悶傾訴給親近又值得信賴的嵇康。
嵇康也無能為力,但他的確有俠義心腸,立刻拍案而起寫了一封《與呂巽絕交書》,痛斥呂巽的寡廉鮮恥無情無義。
不孝是很大的罪名,司馬昭一向標榜自己"以孝治天下",嵇康為好友鳴冤,卻再一次準確地撞到司馬昭的槍口上。如何處置他,司馬昭不是沒有猶豫的。嵇康這個人,真如曲子裡稱頌的那樣"郎艷獨絕,世無其二",真要把刀架在他高貴的脖子上,誰的心裡會沒有一點遲疑不捨?
幽靜的深宮裡,鍾會出現了,他來謁見皇帝。這個出身名門小有才名的名士,他的父親鍾繇是當世有名的書法家,做過魏國太輔。鍾會本身也很有才氣。他曾經熱烈地崇拜過嵇康,一度到敬畏的地步。
那時鍾會剛寫完《四本論》,很想讓嵇康看看,於是就把書揣在懷裡,來到嵇康家門前,又怕嵇康刁難,書揣在懷裡不敢拿出來,這可愛的年輕人就在門外很遠的地方,把書扔了進去,然後撒腿就跑。
到了他有點名氣和地位時,他依然很想去拜謁嵇康,這個拜謁在《魏氏春秋》裡的說法是"乘肥衣輕,賓從如雲"。其實我覺得鍾會他不是想在嵇康面前顯擺,因為在嵇康面前誰也擺不起架子。
嵇康如同天人下凡,任何時候的他風儀都足以使身邊的一切黯然無光,哪怕他那時正脫了上衣在樹下打鐵。
也許鍾會只是想表示自己的鄭重其事,可惜這鄭重不為嵇康所欣賞,他也許看過了《四本論》也許根本翻都沒翻,總之他和上次投書後的反應一樣,對鍾會來了個不理不睬,過了好久沒抬起頭來正眼看他。待得鍾會要走,他才漫不經心問了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也聰明,立刻對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這時的鍾會,依然是那個非常可愛的鍾會。如果他不對司馬昭進言的話,他會一直那麼可愛。
我們無從探之鍾會必要置嵇康於死地的原因,如果是因為嵇康對他的冷落的話,那這個人也太睚眥必報了。這樣的人,與嵇康就像注定要朝不同方向生長的樹,勉強攀扯在一起,也一樣不會成為朋友。
朋友和敵人就如幸福和挫折,是生命裡一定會遇見的,只是遭遇的早晚和所受的影響不同。我們由歷史知道,鍾會是置嵇康於死地的那個人。
鍾會巧妙地把握了司馬昭的心意。他的進言深切而準確地擊中了司馬昭的心。他說:"嵇康,臥龍也,千萬不能讓他起來。陛下統治天下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擔憂的了,我只想提醒您稍稍提防嵇康這樣傲世的名士。您知道他為什麼給他的好朋友山濤寫那樣一封絕交信嗎?據我所知,他是想幫助別人謀反,山濤反對,因此沒有成功,他惱羞成怒而與山濤絕交。陛下,過去姜太公、孔夫子都誅殺過那些危害時尚、擾亂禮教的所謂名人,現在嵇康、呂安這些人言論放蕩,譭謗聖人經典,任何統治天下的君主都是容不了的。陛下如果太仁慈,不除掉嵇康,可能無以淳正風俗、清潔王道。"
"清潔王道"。鍾會巧妙地偷梁換柱,避過不孝,從政治意義上加深了嵇康的"罪行"。年少新貴不可欺啊!當嵇康遭遇了鍾會,他無法逃脫。
嵇康為自己的特立獨行付出代價。當年他游汲郡山時見了道士孫登,就和他結伴遊歷。嵇康和孫登分手時,孫登對他說:"你的才華確實很高,但保全自身的本領不夠。"
不知嵇康在得知自己被定罪的時候,會不會想起孫登這句評價?不過即使他知道也無法改變,他的一生,熱烈如赤子,實在是學不會八面玲瓏。如果他改了,那嵇康也就不是那個桀驁不馴光芒四射的嵇康了。
如果說謝安是集魏晉風流的大成者,那嵇康就是魏晉風骨之大成者。在為人處世的態度上我們更應學謝安,以柔克剛,出入同歸,萬事在他手裡都各有歸所,而嵇康是作為精神上的節旄,視死如歸,高擎心上,提醒自己不要在這紅塵孽浪裡沉墮。
書上是這麼記載他的死: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
嵇康被押到東市受刑時,神色不變,他要琴彈奏《廣陵散》。彈罷說道:"袁孝尼(袁准)曾經要跟我學彈此曲,我因為捨不得就沒有教給他,《廣陵散》從今以後就絕傳了!"當時有三千多太學生上書朝廷,請求拜嵇康為師,沒有獲准。
《世說新語》上說,嵇康死後不久,晉文王(司馬昭)也後悔了,我覺得那悔也有作秀的成分,無非顯示他愛才。憐惜歸憐惜,該殺還是要殺的。
嵇康臨刑的東市據說是現在河南偃師市首陽山鎮石橋村南面的一塊地。嵇康操琴的高台已不見,曾經的刑場也化為農田,這樣也好,人和事到了最後都是要還予天地間的。
前不久偶然聽了《廣陵散》的琴曲,那時艷陽高照,心卻在頃刻間靜水深流。讓我靜下來的不是曲子而是你。《廣陵散》未成絕響,對你也算是個小小安慰吧。
我遙想你"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難免歎息!今人的端然作勢的演奏怎及你的自在?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世無嵇康,《廣陵散》不絕亦絕了。
廣陵止息,終不可聞。我對嵇康的思慕,竟也有些近於"女悅男神"了。
參考書目、篇目:
《中國文學史》第三編魏晉南北朝文學第四章南北朝民歌
譯文引自余秋雨《遙遠的絕響》(嵇康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