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開緩緩歸 正文 10、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大亂之後必有個承平之世,所以春秋戰國後出來大秦,秦王朝覆滅之後又出來個漢朝,西漢由劉邦起享國二百多年,又亂,自有劉秀出來平定天下,建立東漢。漢末,天下大亂。歷史的發展應了那句老話:"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高祖的《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帝王的話不多。三句話就有蕩平天下,玉宇一清的豪氣。此時的劉邦已為天下主,一副號令天下的姿態。劉邦是個驕浮人,他的歌也驕浮,拿別人性命來作歌,話是漂亮卻不可信。倒是他的後人光武帝劉秀好,年青時有人問他志向,他老老實實作答:"仕宦當為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金吾是兵器之一種。執之者為執金吾,又作金吾衛大將軍。舊小說記元宵之盛,常見"金吾不禁"一語。執金吾大致相當於今日首都警察局長,地位雖卑,風頭很足,具足一國之觀瞻。

    劉秀後來成就當然遠過於當初想當的執金吾,也得償夙願娶了陰麗華為妻,與她一生恩愛如初。劉秀有豪情,可信任,像虯髯客,當皇帝當丈夫都好。

    東漢由劉秀傳下來,到桓靈二帝時已然衰敗得不堪入目,黃巾軍亂起,一時卷地風雲干戈四起——被驚起的先人在世界的另一端戰慄不已搖頭歎息,兵連禍劫天下又將大亂。黎民百姓又將飽受戰亂之苦,更不知何年何月才又可喘氣生息。

    在這樣混亂的局勢裡,火上澆油的是有權無謀的大將軍何進,他為了與十常侍爭權,居然詔令董卓進京,真是前門拒狼,後門引虎的昏招。結果是董卓行廢立之事,獨擅大權,欺凌百官。後來是王允借貂蟬的美色使出離間計,令呂布與董卓反目,董卓被呂布刺死。

    我看這一段時總痛惜,王允為國除奸本是好事,怎奈儒生治國缺少氣度,竟因蔡邕哭董卓而枉殺絕代才子。難道許你殺人,不許人哭屍麼!董卓一世梟雄,與文人並無多少交集,而蔡邕竟稱董卓對他有知遇之恩,更因為報這點知遇之恩而死。文人俠義,也不可小覷。這段舊事牽連到後來的蔡文姬,致使才女半世飄零,究其原因,王允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董卓死後,他的部將慌亂,向王允求饒,可恨王允囿於忠奸之別,不願變通,逼反驍將。《三國演義》記這一段:李傕、郭汜、張濟、樊稠逃居陝西,使人至長安上表求赦。王允曰:"卓之跋扈,皆此四人助之;今雖大赦天下,獨不赦此四人。"使者回報李傕。傕曰:"求赦不得,各自逃生可也。"謀士賈詡曰:"諸君若棄軍單行,則一亭長能縛君矣。不若誘集陝人,並本部軍馬,殺入長安,與董卓報仇。事濟,奉朝廷以正天下;若其不勝,走亦未遲。"傕等然其說,遂流言於西涼州曰:"王允將欲洗蕩此方之人矣!"眾皆驚惶。乃復揚言曰:"徒死無益,能從我反乎?"眾皆願從。於是聚眾十餘萬,分作四路,殺奔長安來。路逢董卓女婿中郎將牛輔,引軍五千人,欲去與丈人報仇,李傕便與合兵,使為前驅。四人陸續進發。

    李傕、郭汜兵犯長安,以"清君側"的名號逼死王允。獻帝此時猶如泥菩薩過江自身都難保,哪有本事彈壓亂將,天下愈亂。說起來,賈詡真是多事,人家一夥人都心慌意亂要解散回西涼老家了,是他老人家在旁一番熱情煽乎,視天下為自己的玩具沙盤,只顧顯示自己的智慧,置天下蒼生於不顧,氣人!

    其時亂軍"放兵略長安,老少殺之悉盡,死者狼藉。"(《三國誌·董卓傳》)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建安七子"中的王粲不得不出京避禍,去荊州投靠劉表。途中寫了有名的《七哀詩》三首。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

    復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

    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

    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

    (其一)

    這詩的前一段六句是交代當時的情況。西京是指長安,東漢都洛陽,長安在洛陽以西,故稱為西京。長安城陰雲密佈,局勢混亂董卓的餘黨正在製造禍亂。中國是指北方的中原地區,荊州本楚國之地,楚本名"荊",古人又稱南方的民族為"蠻",故舊稱荊州為蠻荊或荊蠻,時荊州富庶又未遭兵禍,王粲與劉表有舊——劉表曾就學於王粲的祖父王暢,王粲遂奔荊州而去。

    王粲本來從洛陽流離到長安,這下又要離長安而去,因此說"復棄"。一而再地離家使家人朋友都滿心傷悲,攀著車轅流連相送,不能放心。

    第二段是寫離家途中所見。他目睹亂象,民不聊生,心痛難言。"無所見"三字極淡極沉痛。他看不到一點生機,只看到遍地戰死或餓死的骷髏。一個婦人滿臉饑色坐在路邊。女人把孩子放在草叢中,聽到孩子號泣,她竟然頭也不回地哭著走掉,邊哭邊說:"我自己還不知死到那裡,怎能互相保全呢!"王粲也愛莫能助,不忍再看再聽下去,驅車走開。

    王粲有《七哀詩》三首,最感觸的還是這句"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不但王粲不忍聽,千載之下我讀起來猶覺心寒。這是個母親啊,將自己的孩子丟棄。我相信,但凡有一點希望她都不會這麼做。

    人在動盪中,錢財權位都可舉手丟棄,唯獨最難割捨骨肉至親。母子之情更是天性,萬難割捨。現在母子也不能相顧,其他人其他事可想而知。我想那母親,她狠心丟下孩子,不是想他凍餓而死,她已知自己無活路,孩子跟著自己只有死路一條,拋棄他,也是死中求生的方法,也許這孩子被好心人揀去,有一線生機。如果沒有,孩子一定會死,而她也行將死去,那只好泉下相見,來生再續母子緣……

    目睹慘劇的詩人,黯然離開,一路顛沛前行,陰霾牢牢盤踞心頭。他懷著內疚和失望,登上了霸陵南岸,這裡是漢文帝的下葬之處,回馬長安思想著漢文帝時的太平盛世,進而體會到《下泉》詩作者懷念明君,渴求治世的心情,王粲不禁五內俱焚。

    他也是出身名門,祖父王暢為漢靈帝司空,王粲在年幼時,即得到蔡邕的賞識,謂其"有異才"。可是現在他的才華全無用處。他被這劍拔弩張的世道逼得倉皇逃竄,惶惶如喪家之犬。投奔一個他根本瞧不上的劉表,求他收留庇佑。

    自身難保,談何濟世。他的出口成章不能救回一條性命,滿腹才華不能供飢餓的母子飽餐一頓。他不得不動搖,懷疑,鄙棄自己。其後在荊州的數十年,他一直萎靡,意志消沉。

    《七哀詩》起自漢末,以反映戰亂、瘟疫、死亡、離別、失意等為主要內容。《七哀詩》是民眾生活的寫照,與宮廷詩相對應,具有鮮明的民間色彩。《七哀詩》保存到現在的作品,可以見到的,以王粲的《七哀詩》為最早,其中《西京亂無象》一詩,最能代表漢魏風骨,堪稱典範之作。王粲用舉重若輕的筆法,記錄戰亂給人們帶來的災難,讀來催人淚下,為杜甫《三吏》《三別》所祖。清人方東樹評價這首詩說:"沉痛悲涼,寄哀終古。其莽蒼同武帝而精融過之,其才氣噴薄,似猶勝子建。感憤而作,氣激於中而橫發於外,後惟杜公有之。"(《昭昧詹言》)

    《七哀詩》叫我想起漢樂府《戰城南》——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葦冥冥,裊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漢·無名氏)

    --激戰過後的戰場上,屍體橫陳,烏鴉在上空盤旋,準備啄食人肉,死者的鬼魂要求烏鴉在吃他的肉體之前,先為他號叫幾聲送葬。

    "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一言道盡戰爭的慘烈,尖銳地讓人眼中見血。

    窗外天光慘淡,一分一分消弭在暮色中,周圍的聲響逐漸停息。我沉浸在徹底的安靜裡,感覺自己身在古戰場翻檢著屍體,亡靈的氣息糾結在風中,往人臉上撲。頭頂兀鷲亂飛,淒厲地狂叫,它們張開的巨大翅膀遮蔽了正在凋零的天空。

    剎那間觀照到生之脆弱,生之膚淺,死之沉墜,人之無奈。

    突然不想再寫下去了。想起伊拉克戰爭,這離我最近我記憶最清晰的侵略戰爭。我至今不能忘懷的是新聞裡播出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失去父母的孩童,仰頭望著看他的人;一張是在飛機上穿著軍服的美國大兵將頭靠在艙窗上,眼神憂鬱,他在思念親人,他的眼神告訴我們,他一樣厭惡戰爭,一樣身不由己。

    不知他們後來的結局如何。

    這兩個畫面,像兩把刀扎進我的記憶裡。戰爭,總是讓人不安及絕望。

    王粲後來病歿於隨曹操東征孫權的歸鄴都途中。

    參考書目、篇目:

    《漢魏六朝樂府詩選注》

    佚名《淺談《七哀詩》——兼論明末五溪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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