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開緩緩歸 正文 6、曲中無別意,並是為相思
    以詩詞做筏,我看見的不止是緩緩展開的歷史,那些悲辛的,歡躍的,微小的,宏大的事件,還有一個個寂寞的,豐饒的人生。上篇未盡的一些事,因著蕭綱的一句:曲中無別意,並是為相思。有了繼續言說的可能。

    楊柳亂成絲,攀折上春時。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城高短簫發,林空畫角悲。曲中無別意,並是為相思。

    同是一闋「折楊柳」,蕭綱比他的七弟蕭繹更多了一些化外之思。蕭繹的曲中還有人,景是人眼中觀望之物,一山一水艷不可當卻還有個具體形質,到了蕭綱這裡,景已化作了境界,看過去卻還是景。合了禪宗第三層:「見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烽煙四起又風花雪月的南朝,那些被江南水煙迷離了雙眼的帝王,注定只能做一時的龍廷。大一統的年代像江心的芙蓉,一時半會還採不到手。

    歷史不止一次地錯位。以南梁為例,蕭氏家族有著超優良的文學藝術基因,梁武帝和他的幾個兒子,都是相當優秀的詩人、畫家和音樂家。梁武帝蕭衍除了熱愛做和尚,致力於發展宗教事業。也長文學,善書法,精樂律,他曾創製准音器四具,和長短不同的笛子十二支以應十二律。

    梁武帝的長子蕭統,即大名鼎鼎的昭明太子,英年早逝,卻編成了著名的《昭明文選》,全書達三十卷,收錄作家一百三十人,作品五百一四件,成為後人研究先秦至梁初七八百年間文學發展的最重要資料。

    三子蕭綱,即被侯景用沙袋壓死的簡文帝,是宮體詩的重要代表,繼立為太子前後,與徐摛,庾肩吾等創作了大量以姬人娼女為描寫對象的詩作,時人稱為「宮體」。開一代聲色犬馬之文風。

    七子蕭繹,即焚書後被蕭譽用沙袋壓死的元帝,既是詩人也是畫家。元帝蕭繹在荊州的任上,凡軍書檄文,文章詩賦,皆揮筆而就,他評價自己說:「我韜於文字,愧於武夫。」我上篇提到的「山似蓮花艷,流如明月光。」即是出自他的《折楊柳》,詩曰:「巫山巫峽長,垂柳復垂楊。同心且同折,故人懷故鄉。山似蓮花艷,流如明月光。寒夜猿聲啼,遊子淚沾裳。」他畫的《職貢圖》,繪有當時來朝中土的方外二十五國之使者,人物栩栩如生,形態精妙。為畫史上名作。

    這幫人,隨便哪個站出來做個文學家怕是綽綽有餘,卓有成就,輕鬆寫意的很,偏偏做了皇帝,於是昏庸的昏庸,無能的無能。這個文人家族對南方的統治,僅僅存在了五十餘年便土崩瓦解。而這份文化上的履歷,比起他們僅僅存在了五十年的國祚不知要源遠流長几千年?

    我所心許的那個男子——昭明太子蕭統。他所留下的《昭明文選》足以光耀後世,比短命的梁王朝更為人尊崇。我很慶幸他是在太子位上便死去了,作為一個完備的太子,成功的文人留在後世人心裡。不用捱到皇帝位上,不用被後代品評當皇帝是否稱職成功。後來的歷史證明,比起他的父親兄弟,他是幸運的。

    篤信佛教的梁武帝。很運氣的建立了梁朝,又很莫名其妙地昏聵起來,釀成了「侯景之亂」,八十多歲的老皇帝被餓的生不如死,臨死前想要一杯蜜水喝也不能。就這樣死去了。不知道,這是對他四次捨身同泰寺,折騰得國庫空虛,民不聊生的懲罰;還是佛祖對他的獎勵,盡快還清你所欠的債吧。下一世許你個壽終正寢。

    現在,翻開史書南梁那一頁,還是覺得很悲哀,不是為粱武帝被餓死悲哀,不是為簡文帝和元帝被人拿土袋活活壓著悶死悲哀。而僅僅是因為一個人的昏聵無知,要拖累萬千小民陪上性命。

    祭奠一個人的錯誤,需要成千上萬人的鮮血做祭禮這未免太不該!

    南梁太清元年,梁武帝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就這個夢本身來說,我們應該說這是個好夢,因為梁武帝夢見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取得了大片土地,這土地是別人的,所以即使是做夢,也夠他興奮半天。可是就後來發生的事情而言,我們又實在不能昧著良心說這是個好夢。就在武帝天上掉餡餅的美夢做了沒幾天,東魏的南道行台侯景就派使者來送信,信中說他:「臣侯景與高澄有隙,願舉函谷關以東、瑕丘以西之豫、廣、穎、荊、襄、兗、南兗、濟、東豫、洛、陽、北荊、北揚等十三州內附。」

    這麼亂七八糟的地名我們就不用細究了,只需知道武帝被這大串莫須有的肥肉誘惑,接受了侯景這只材狼的投降,而最後,這土地他也沒得到。倒是因為他的昏聵和反覆無常,使得侯景鋌而走險,起兵作亂。更諷刺的是,侯景以五千兵馬就攪得南梁國內天翻地覆。

    回到詩詞上面。彼時,蕭家父子在幹嗎呢?如你所知的,武帝除了愛好文學和音律,他還瘋狂地熱愛宗教事業,杜牧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是明證,從歷史上來看其實不是太誇張,恐怕還往少了說。蕭衍熱愛把自己當作一件寶物捨到寺廟裡去,獻給佛祖。對他這種症狀,我們只能說是走火入魔。如果是真捨,佛祖高興不高興難說,他的兒子蕭綱一定是求之不得的。無他。可以早登皇位,享受權力帶來的無上刺激和快樂。要命的是,他又是不是真捨,沒有一點退位的打算,多半是做出個姿態,在廟裡坐等著大臣把他從佛祖跟前贖回去。他是篤定的,國不可一日無君,只要他沒下退位詔書,他都是那個「皇帝」

    大臣們當然要贖他這個無價之君。這麼一來一去的折騰,共花了四萬萬錢。小女子數學奇差也知道這是極龐大的數字,這些錢佛祖當然是收不到啦,人家自有西方極樂世界也用不著,同泰寺估計也不敢收,只是代皇帝收下而已,私底下還得轉入皇上的戶頭。如果是蕭衍自己收了,我真是想不通他要錢幹嗎?

    這筆錢最終化做老百姓的苛捐雜稅,沉重負擔。而在這些製造苦難的人的詩文裡,你看不到一點痕跡。所以說,詩以言志,言為心聲是不準確的,對一個純粹的天才的詩人來說是,像李白,杜甫,所以注定他們當不了官,在社會形態裡只能以詩人的形體出現,為詩而生。過著精彩而又潦倒的一生。對一些風花雪月舞文弄墨的文人來說則未必,詩詞歌賦只是他們生活的調劑品。

    寫下曲中無別意,並是為相思的簡文帝,是侯景立的傀儡皇帝。父親被活活餓死,女兒被侯景索去納為姬妾,這位曾經的皇太子,喜歡讀書,熱愛清談,他的老師何敬容私下對人憂慮地表示:「昔日西晉君臣也崇尚玄學,致使中原落入胡人之手。今天東宮又是這樣,難道我們江南還會被胡人奴役嗎?」

    事實證明何老是有遠見的。在國破家亡的時候,蕭綱的玄學,詩文沒有幫到他一分一毫。這讓我想起唐人的一句詩:「寧作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當國破家亡,父親餓死床塌時他想必是悲哀的,當十二歲的小女兒溧陽公主被侯景這個逆賊索去,當作玩物侮辱時,想必他是悲辛的。當侯景派心腹彭俊給他送了一瓶酒請他喝下時,他一定是恐懼無助的。在中國歷史上,當臣子給失勢的君王送酒,那就意味著要送他上路了。這樣的事件屢見不鮮,已成為改朝換代的重要過場之一。簡文帝熟讀史書,自然知道此舉是何意,於是準備作個飽死鬼,「乃大酣飲酒。」簡文帝喝醉後,彭俊用麻布袋裝滿了土塊,再壓到簡文帝肚子上,簡文帝就以這種極不體面的方式駕崩了。

    要插一下溧陽公主的事,當年侯景在壽陽尚未造反時,曾經上書梁武帝,要求為他解決婚姻問題,希望在江南的王謝豪門大族裡娶一世家女子。領導梁武帝批示說:「王謝門第太高,你出身低微,不能匹配,還是向朱姓和張姓以下的世族中去尋求佳偶吧。」

    侯景一直為此事耿耿於懷,當整個帝國盡在掌握時,他這樣睚眥必報的人一定會對曾經受到的羞辱給予充分的報復。於是,小小的金枝玉葉身成了他的洩慾工具。同時,他曾經仰之彌高的王謝家族也遭到了血屠,從此成了烏衣巷口的一抹斜暉。餘光裡映出曾經的血流如海。

    在簡文帝之後,侯景雖然粉墨登場客串了一把皇帝,但是梁王朝並沒有這樣就覆滅,它余薪仍存。武帝的七子蕭繹,在湖北江陵宣佈繼承大統。非常明顯的,他也是個一流的文人,而且文人氣非常重,這個,等我說到後面的故事時,大家就會一目瞭然。

    在「徐娘半老」的故事裡,蕭繹對他的妻子徐昭佩報以十分之忍耐,到了讓人驚異的地步。以致於有的男人感慨,WO,KAO!這還是天子呢,俗話說「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他綠帽滿天飛徉作不知,連個普通男人的血性都沒有。

    抱歉,做皇帝最不需要是血性。血性的是漢子,楚項羽夠血性,自刎烏江。劉邦從來不血性,能跑就跑,能逃就逃,絕不例外。可是人家創立了大漢皇朝,被奉為「高祖」,自有搖尾系統去為他的所作所為粉飾一通,黑白顛倒,美其名曰大丈夫能屈能伸。而項羽,則多見於我們這等小女子文中,歎一句:「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蕭繹也是個沒血性的,好在夠了做皇帝的另外兩個條件:第一夠心狠。夠心狠,六親不認,蕭繹是做得到。他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並不是找侯景報父兄之仇,可見父兄之仇對想當皇帝的人來說是多麼的微不足道。他首先得忙著消滅那些可能和他爭奪帝位的蕭氏兄弟。當時鎮守長沙的是梁武帝的嫡孫蕭譽,蕭譽是蕭統之子,從血統上來說,比身為小宗的蕭繹更接近帝位,蕭繹當然放心不下,立刻起兵征伐。一番混戰。他成功的把蕭譽趕走,同時也把南梁的大塊土地送進了西魏人的懷抱。其二是夠運氣。中國的歷史反覆在說著氣運兩個字,沒氣運的人,大多要歎一句「天亡我也!」有氣運的人在生死關頭破開一處新天,叫一聲「天不絕我!」所有的事還是要歸結到一句時勢造英雄裡,只是不管那英雄是真英雄還是狗熊。

    氣運是宿命的一種。所以蕭繹看起來還是有點狗屎運的。他在忙完窩裡鬥以後,好像才想起長江下游的建康城有個叫侯景的仇人。當他打算出征侯景時,侯景已先他一步率師西上,攻破要塞江夏。幸好,蕭繹手下有兩位能征慣戰的名將——王僧辯和陳霸先。王僧辯固守巴陵,以逸待勞,大敗侯景,這才解了燃眉之急。又和陳霸先合圍台城,徹底擊敗侯景這個混世魔王。

    有了王僧辯和陳霸先,這個號梁元帝叫蕭繹的文人才好運道地平定了侯景之亂,其實他自己除了吟風弄月寫幾篇軍書檄文之外啥也沒做。

    侯景之亂究竟是什麼樣的慘狀?七百年後,由史書中見慣了世事變遷,看多了人間慘像的司馬光搖著頭,提筆在《資治通鑒》上沉重地寫到:「千里絕煙,人跡罕見,白骨成聚,如丘隴焉。」「自晉氏度江,三吳最為富庶,貢賦商旅,皆出其地。及侯景之亂,掠金帛既盡,乃掠人而食之,或賣於北境,遺民殆盡矣。」

    然而這些慘像與高高坐龍廷的那個他是無關了,他只管做他的井底之蛙般的皇帝,視井上圓圓一塊為無垠天空。他仍舊天天吟詩作對,繪畫彈琴。他還有個和他三哥一樣的愛好,那就是清談玄學。蕭繹每天都要召集文武大臣在大殿上聽他講《老子》。大搞玄學普及班。即使敗走西魏的蕭譽捲土重來,西魏大軍壓境,也未能破壞他的興致。這樣篤定,是因為他是個自視很高的人,他當之無愧是那個年代最優秀的詩人和畫家。如果,治國平天下比的是詩歌和繪畫清談辯論的話,我們無話可說。

    江陵城破時,蕭繹在下令將他所收藏的古今圖書全部燒燬。那些典籍一共有十四萬冊。其中有不少是絕世孤本,這些珍籍隨著這個書獃子一聲令下,化為煙塵。他未考慮過後世人,只認為那是他私人的東西,隨他怎麼處置。所有的亡國之君都一樣,他們認為世界隨著他們的離去而永遠沉淪於無邊的黑暗中,不得救贖。——在焚書前,蕭繹裝模作樣地抽出寶劍在柱上亂砍,歎息說:「文武之道,今夜盡矣。」柏楊老先生認為,蕭繹這個小動作和這句話有兩層意思:一是指責文武百官沒有拚死保護他,放棄了他們神聖的責任。二是自周文王和周武王以來,一脈相承的中國正統,也因他的失敗而悲慘結束。這個自大的男人啊!不死也無藥可救。

    那一夜,江陵火光沖天。

    最終蕭繹還是沒有像一個有氣節的亡國之君那樣自盡殉國,他騎白馬著素衣出城受降,西魏的人也很奇怪他為什麼要焚書,問之,蕭繹回答說:「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將亡國之最歸結為讀書,天下讀書人都該嘔死。我想秦始皇一定很冤,因為在他之後不少人玩了焚書的把戲而沒有受到譴責,而他只是為了更好的統一思想,就遭到萬世的唾罵。像蕭繹這樣的以焚書來逃脫亡國罪責的無稽懦弱之人,居然被史筆輕輕放過。

    蕭繹的死法和蕭綱差不多。他被西魏的人交給了他的侄子兼死對頭蕭譽。蕭譽一點不含糊,用沙袋將他壓死,草草葬於江陵城外。

    這樣的男人死了倒也罷了,只可惜了他流光溢彩的好文筆。

    仍用蕭綱的折楊柳作結吧。楊柳亂成絲,攀折上春時,是繁蕪的魏晉風流;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是荒唐輕薄的南梁王朝,他們扼斷了自己的命脈;城高短簫發,林空畫角悲,依稀是這些文人皇帝在已然沉墮的王國裡發出的悲音。

    曲中無別意,並是為相思,則是我寫這文字的因由了,與千年前的人,是非功過,我們寫他,到底是有一縷相思。

    參見書目、篇目:

    《一個夢,兩個人和一個時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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