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取《古詩·孟冬寒氣至》中「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的詩意為名。初為唐教坊曲名,後用為詞牌,又名《雙紅豆》、《憶多嬌》等。李白,白居易,林逋,康與之,納蘭容若……古人寫的濫了去。
李白的《長相思》:「長相思,在長安。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將相思之意寫得癡絕,細緻卻不傷於纖巧,只是七言樂府,不好和詞並論。況且他好像超凡入聖的食神,青菜豆腐的普通材料,也能做出讓人驚艷的佳餚。太白這首《長相思》,如果僅僅以男女相思之情來看它,實在是可惜了。
長安,在他的筆下有豐富連綿的意念,是男兒夢中的理想國,有著高聳入雲的天階,送人入青雲,寬闊地包容了男兒所有的壯志抱負和生活的理想;還是一個有他喜歡的女子生活的城市,這個城市帶著那女子的影子,想到長安就浮現她的笑顏。
或許,他年輕時在長安真的有過一段邂逅。他名重京華的時候,應有無數女子愛慕他,而他也喜歡上了她們其中的一個。這個女子,有可能是平民,亦有可能是皇室公主。
他的才華傾倒天下人,讓一切變得毫無意外。
開元十八年,李白由南陽入長安,隱居終南山,結識長安名流,後又離去,四處漫遊,所到之處,詩名卓著,最後連天子也被驚動了。現在的人很喜歡李白,喜歡他的灑脫,他的自然,能把莊子「逍遙游」的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的確,在旅行這方面,李白絕對是廣大「驢友」們的先驅。
天寶元年秋,因玉真公主和賀知章等權貴名流的薦引,唐玄宗下詔征李白入京,命李白入仕翰林。皇帝施以隆重的禮遇,「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羹以飯之。」(李陽冰《草堂集序》)李白應召入京時,頗為躊躇滿志,以為可以一展國士之才。可是他很快就失望了。唐玄宗留他在身邊自然是歆賞他的才華,只不過這才華不是用來安邦定國,只要用來粉飾太平,寫寫《清平調》之類的宮廷詞賦,用來開心取樂。當然,也是為了顯示自己賢君的風範,招攬天下士子之心。像李青蓮這樣的狂生都能見容,三郎還不是個賢明大度的皇帝麼?
李白走了。有人說他是因為得罪了高力士和楊國忠,他們借貴妃之力將他貶走;也有人說,是唐玄宗不滿他詩中對楊貴妃的輕薄,說什麼「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簡直就是輕狎;還有人說,是因為玉真公主。公主身為女道士,卻愛上了有婦之夫,再不走,兩個人都無法交代。總之,那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李白帶著他未展的抱負離開了長安。
長安依舊,像徐志摩的康橋,不因人情而改變。他走了,帶不走一片別人的雲彩,他只是一個人,一個文人,不是,足以改變歷史的那個人。
大唐依舊。
這首《長相思》是他離別長安後回思往事時所作。所以為「美人如花隔雲端」疑惑,這美人是他心中思念的那個女子,還是屈原式的「香草美人」?
真的希望是一個女子。原諒我俗,有時候我不禁想,長安月下,一壺清酒,一樹桃花,這個男人把酒酌月時,他心裡到底會浮現誰的影子。難道……難道,他也是位「永結無情契」的高人?
輕快地遊走在這個世間的男人,瀟灑地叫人無所適從。
讓人,忍不住,有點黯然。
白居易也寫了《長相思》,不過是詞。「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他是詞發展的推動者。唐白居易以後,《長相思》多改為詞調,寫思婦離別之情。卻也有像納蘭那樣的詞意,寫天涯羈旅亦動人心,「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纏綿而不頹廢,王國維評價為「自然真切」。
另有南宋康之與的一首小令,也叫《長相思》。「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煙霧中,春來愁殺儂。郎意濃,妾意濃,油壁車輕郎馬驄,相逢九里松。」詞中用的是蘇小小的典故,除了「一片湖光煙霧中,春來愁殺儂」一句,陡轉而下最為人稱道,剩下的,盡說男女相思,遊湖相逢,歡躍愉悅。這首詞寫的不錯,卻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稱道和玩味的地方,若和他的前輩北宋林君復的《長相思》比,高下立判。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爭忍有離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林逋《長相思》我算不得多情的,但每每讀到這一首,總有說不出的留戀哀傷之意,心底潮濕酸楚,想要哭,卻沒有眼淚。也許,是因為這樣哀絕的纏綿,是一個「梅妻鶴子」的孤絕的男人寫的。
他寫「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恍若有梅仙臨凡,被他窺見芳姿,我不奇怪,以梅為妻,要的就是這份癡絕。不能以梅為人,如何以梅為妻?但他寫長相思,就由不得人不心旌搖曳了。
或許,某一天,他撫梅放鶴的時候,看見江邊有兩個人,那女子,依稀有「她」的感覺,那男人,則恍惚成了當年的自己。時光一瞬間倒回去,他在那個人身上看到自己。曾是這樣的一場離傷,君淚盈,妾淚盈,因為想不到彼此會離別,爭忍有離情?
時間如水,波平如鏡。突然落下了一顆石子,波光瀲灩,水皺了眉。記憶的碎片,靈魂裡某個闕如的畫面,在瞬間,不容遺忘地跳出來。人低了頭,寫下了這三十六個字。
就像我們,以為濃烈如鶴頂紅一般的愛,誰也分不開,就算是死,也要在一起。「再也沒有什麼人能把我們分開了。」說這樣話的時候,彼此都是此心昭昭可對日月的。
可是,往往不用死,上帝在雲端,只眨了一眨眼,眉一皺,頭一點。
「叭!」
手指上的那根線斷了。說斷就斷了。羅帶同心結未成。
林逋,字君復,謚和靖先生。隱居西湖孤山,種梅放鶴,到江南梅熟時節,就有小販上孤山,在他門前買梅。他將賣梅錢交給童子,放進一甕中,到要沽酒買米時令小童取出,既清潔又方便。有二十年,他沒有踏入城市一步。
中國如果有隱士排行榜的話,林逋怎麼樣也在前十之列,再沒有人像他隱得這樣純粹,淡漠,甚至飄逸了。所以不敢去妄自編造他的愛情,寧願叫他寂寞的乾淨,乾淨的發白,也不願將他扯進一些無聊的傳說中。
可是,我猜測他是有過愛情的,不娶,無子,不代表沒有經歷過愛情;終生不娶,或許不是無情,而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後的情深難改。元稹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自己並沒有這樣做,而林君複數十年隱居,清心寡慾,倒真應了那一句「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是哪一天,江頭潮已平?是什麼時候開始,心潮也平了。時間如風,再也撩不起心底的波瀾。他一生靜靜守著他的「梅妻鶴子」,終老。沒有怨言。在他的詩裡找不到一絲痕跡,只有梅,暗香如故。
哪一年,哪一個人,讓一生改變?他不說。愛情,對有些人來說,是血液裡跳動,始終沉默如黑夜的聲音。
隱秘而一生相伴的長相思,是屬於愛情最初的神話。長相守,是最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