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愛紀 正文 二十六、夜談
    會議在子夜十二點散去。疙瘩已經倦得入睡,將臉掩在肥白的手臂下,小臂上的金毛柔軟地擴張出爛漫來,像一條條楓林裡伸出的金色枝莖。

    四月也已經疲倦了。她收拾起桌上的文件,用力貼在臉上,冰冷的感覺。彷彿有些清醒,看看收拾妥當的莊嫣,笑笑打招呼,便準備離開。

    已經晚了。莊嫣突然開口,而莊嫣開口主動攀談是四月從未想到的事情,她愣愣地看著這個和她一樣自持的女子,不敢相信。

    要不,你睡在我屋裡吧。我住公寓。莊嫣笑笑,四月,我有話要對你說。

    四月仍然一臉的驚訝,你?

    是啊。莊嫣將白色的披風緊緊裹在肩頭,微微縮了縮身體,我相信你。

    電梯"叮"一聲響,門緩緩張開。她們彷彿邁進了一張嚴酷的大嘴,之間的言語立刻消散無蹤,只留下了尷尬的沉默。直到電梯門再次發出"叮"的聲響,緩緩張開,將她們吐了出來。

    明天是週末。明天早上再回去吧。莊嫣靈巧地躍下台階,仰著臉看著她笑,四月,我相信你。

    四月驚訝地看著她,一身白色衣裙,長長的頭髮披散在肩頭,烏黑的眼睛亮亮地看著她。她不知如何拒絕。或者,莊嫣站在黑暗的風中仰頭望的樣子已經打動了她。她不想開口拒絕。她隨時都是試圖交流的,雖然她那麼抗拒陌生——那只是因為她害怕陌生,所以,總在試圖交流。

    莊嫣的公寓非常緊湊,不像其他人的屋子,簡單得看不出任何性格,彷彿隨時準備搬走。從莊嫣房間的擺設可以看出來,她是個極會照顧自己的女子,在淡綠色的桌布上擺放著雪白碩大的花朵,籐椅上擺著一個巨大的黃色狗熊,穿著深紅色格子裙的熊。床上扔了一件粉紅色的睡衣。

    莊嫣一進門便開了音響,緩慢地便有低低的提琴聲流淌出來。她放下包,從冰箱裡取出紫色的葡萄汁,濃得彷彿是凍僵的血液,遞給四月。四月,你最近聽說了什麼嗎?她的語調熱熱的,熱得有些不真誠。

    怎麼?四月敏感地反問道。這樣的女子,在市郊的一間公寓裡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每天穿著端莊周正的旗袍周旋於外國人之間。似乎這一切,和四月是隔著座山的,她有強烈的陌生感,包括她不真誠的溫暖,也給四月帶來了陌生。

    四月早已經習慣在毫無安全感的懷抱裡蜷縮,便以為即使是這樣一個懷抱,也來得比獨自面對冰冷要安慰些。她不知道已經二十八歲的莊嫣是如何堅強得抗拒了所有的孤獨與紛擾的。這一切,使她遙不可及地仰視並且在內心猜測這個平日冰冷的女子。

    開會的時候你沒有注意到?那些女人全都針對我說風涼話。莊嫣急切地說,面部突然變得扭曲而猙獰,像是想要扭斷誰的頸子般雙手用力做了個扭動的姿勢。

    沒有。四月驚異地說。的確沒有。她沒有注意到。不過,經莊嫣的提醒,她想起來了,那幾個女人看莊嫣的眼神的確有點怪,來者不善的神氣便在眼神裡暴露無餘。不過,即使如此,這個殘暴的手勢依然使她害怕。

    我和我老闆的關係讓她們不舒服了。莊嫣嘲諷地說,她們就知道要傍外國人,見別人親熱就不舒服。也難怪,自己沒有傍上。

    四月只是盯著她的眼睛笑笑,沒有評語。無話可說。所有的關係似乎都只是面對面,她看不清楚的背後掩藏著的才是真相。莊嫣也必然如此。摸不清虛實,不便開口。這是最簡單的人際關係學,也是四月惟一精通的人際學。

    我實在太苦悶,才想找你說。莊嫣微笑地看四月的眼睛,我能感覺到,你是不會亂說的。真的。她鬱悶地垂下眼睛,我實在是受不了她們的眼光了,總是那麼惡毒。我知道,她們是嫉妒我的美麗。

    四月仍然不語,微笑地注視著莊嫣表情豐富的臉。她的臉由熱切轉向憤怒,由憤怒再轉向憂傷,似乎將所有的情緒都應用自如了。她若不是有些神經質,便是個天生的優秀演員。四月想,這是一張始終有些亢奮的臉,眉目與肌肉靈活而且生動,和平日的冷淡絕然不同。她將自己偽裝得太久了。這讓她在今天晚上無法克制。

    莊嫣突然站起身來,不安地在屋裡宛如困獸般走動,我知道,她們都嫉妒我。現在,她們要看我的笑話。你知道我的事兒,對嗎?全公司都傳開了。那個惡劣的男人,竟然不要臉到了去嫖娼。如果不是他平時用眼神勾引我,我怎麼會管這種閒事兒?她激烈地咬自己的唇,鮮嫩的血液從她乾裂的唇間滲出,這是個卑劣的男人。現在,他竟然否認曾經用肉麻的言辭勾引過我!

    四月伸手抱住那個肥胖的狗熊,將臉伏在它堅硬的毛髮間,那你打算怎麼辦?她抬起眼睛看莊嫣再次變得憤怒的臉。

    我申請調離!我可不會辭職,這是屈服。我莊嫣是永遠不會屈服的人!莊嫣狠狠地跺地板,跺出"咚咚"的響聲,等哪天他們找到我滿意的位置再說!否則,我是不會走的!她似乎突然注意到了已經夜深,樓下的人早已入睡,她的行為顯得很不得當,立刻吐吐舌頭,又綻開甜美的笑來,四月,我感激我的父母,他們教會我堅強。

    哦。是嗎?四月淺淺地笑。這個女子是不需要人安慰的。她只是自己說給自己聽,卻對此全然不知罷了。她身邊縱然有再多的人,也只是個擺設。對她來說,或許其他人只是一種長著耳朵的生物罷了。僅此而已。並無它用。

    真的。四月,或者你不會信。我高中時早戀,我爸爸用鞭子抽我,抽得我渾身都是血印子。但失戀時,是他在我身邊安慰我。他告訴我,女孩子就應該學會堅強的對抗,因為,這個世界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人當中,最靠不住的就是口口聲聲對你好的男人!

    莊嫣激動的臉上湧起了血潮,四月,相信我的話。我知道,疙瘩對你不錯。公司也有很多人說過。但小心,你可能會走上我的路!

    四月的臉霎時便變得雪白。她驚惶失措地看著莊嫣嚴肅的臉,一時間不知何以應對。她的身上是有烙印的,璀給的烙印。愛撫,傷痕,親吻,折磨,挫折,冷漠,關愛。所有的東西都融化在她的身體裡。這麼長時間以來,她一直都在試圖頑強地拒絕疙瘩隨便進出她的心,她強烈地抵抗他的每一次微笑與誘惑。但是,她依然不喜歡疙瘩對莊嫣動手動腳的想法。她一點兒也不喜歡。

    她喏喏地張開嘴,卻沒發出一點聲音來。她想說,略微的注意與關愛是正常的,沒有越過愛情的底線。略微深情的言辭也是正常的,這是文化的不同。但是她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來,只是怔怔地發呆。

    彷彿這世界都失語了。她看著莊嫣同情的眼睛,悲傷地想。這世界都失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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