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白花花的一片,仿佛泰瑞莎與托馬斯消失的時候。沒有愛也可以做愛,真希望我也像你那樣。生活就是不斷重疊的影像,每個影像都令人恐懼,散發著陳年的腐臭氣息。最可怕的是,愛也會重復,重復到無可重復,依然重復——四月的日記
四月抱著啤酒柔軟的身體,縮在沙發角落裡看《布拉格之戀》,泰瑞莎聞到托馬斯的頭發上有女人下體的味道,突然絕望。
記憶中的某個章節突然被打開,原來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她突然明白過來。不知從何時起,又為了什麼,她幾乎忘記了一切她閱讀的書籍,主人公的名字,故事的情節,甚至作者名字,書名,正如她聽歌時也總是忘記了那是什麼歌,誰唱的,她也從不關注誰寫的歌詞,誰作的曲。
她漸漸成長,成長到了除了自我的生活以外,對萬事不再關心。只是有一些莫名的情節,不知何故盤踞在她的記憶裡。比如妻子聞到丈夫的頭發間有女人下體的味道,比如一個起床後立刻要閉著眼睛吃面包的女人,比如抱著絕情的母親的身體在水中絕望地游泳。這些殘碎的片段,構成完全不同的故事,深藏在記憶深處,記不起根源,卻也沒有忘記。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不記得完整的故事,甚至不記得某些清楚的細節屬於哪本小說,卻清楚地記得這些毫無關聯的殘斷細節。它們沉在記憶的深處,某天,或者像今天一樣,被電影中一個類似的片段將它們喚醒,如同啤酒瓶裡沖起的那朵瞬間便泛濫成黃水的花,立刻蔓延成了大片的斑駁。
她常想,心底有太多瑣碎片段零亂地滋生,心髒的斑駁發出一片片剝落的聲音。這提醒她注意,注意到自己開始慢慢地蒼老,慢慢地失憶,慢慢地清醒,慢慢地絕望。清醒的人總是容易絕望的。四月有時會因為絕望而變得快樂,快樂於她能清醒地認識到絕望的生存。她以為全世界的人在獨處的時候都和她一樣,落寞與無助,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無能為力。
鏡頭突然變成了白花花的一片,然後消失於黑暗。劇終。托馬斯和泰瑞莎消失。所有的紛擾、不平、壓制、憤怒、發洩統統消失。她將碟退出來,放進盒子裡。這是菀帶給她看的,或者菀還想保留它,她說是從朋友那裡借的。疙瘩在廣州時曾經買了一大堆碟,其中好像就有這一張。疙瘩是個喜歡槍戰片的人,她不知道他也會看這種靜默的片子。她有些驚奇,便記住了。
那天,她陪著他去買了幾十張盜版碟,然後她到他房間替他填報銷表,而他則一直在旁邊看碟,她聽到耳裡的全是轟轟的巨響。他看的就是好萊塢的槍戰片,沒有放這張片子。她毫無興趣,填完表想離開,他卻堅持讓她等在那裡,說很快有個會議要在樓下召開,她一直等到疲倦地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那些開會的人們才一個個地出現。電視裡還在轟隆作響,無趣之極。
她不喜歡太過熱鬧太過喧嘩的東西。比如,槍戰片。所有的浮華焦躁都是虛空的,一切最終歸於平靜。平靜的力量才是巨大的,可以將所有的喧囂都吞沒。雖然她憤怒時,會制造出各種喧囂來排洩。她似乎總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但是,她惟一離不開的,是寂靜。
她實在太過喜歡在寂靜中游游蕩蕩,任憑自己的思緒翻飛。這些翻飛,仿佛一次次遠離肢體,她不再羨慕遠游,羨慕那些陌生的景色——思想中有太多的陌生需要她發掘,一天天,一年年。就這樣,不停地翻飛下去,挖掘下去。消失於空白的黑暗之中,仍然會有大片的茫然。她對此堅信不疑。
門"卡嗒"開了,璀懶洋洋地站在門口玄關處脫鞋,一只手撐在魚缸上,魚兒被他驚動了,紛紛從水底向上游去,仰著花花綠綠的小腦袋等著他喂食。
他把魚食整袋都倒進了魚缸,走進來,怎麼不開燈?他伸手開了燈。
突如其來的燈光覆蓋了她的眼睛,白花花的一片,仿佛泰瑞莎與托馬斯消失的時候,她捂住眼睛時想。
你這兩天在做什麼?她將手放下,注視著他,眼睛卻仍然有些不適應明亮,不停地眨動。
哦,沒什麼呀,還是老樣子,一切都還好。他簡單地說,我們出去吃飯吧,就不用做了。
不用了,我已經買了。四月指指桌子上的餅,我已經吃過了,還剩下兩個,你要是想吃就吃了。或者,你自己去吃吧。
別犯懶了,天天吃餅,營養不良。璀伸手拽她,賠了一個溫暖的笑臉,走吧,走吧。
你要關心我的營養,平時就會回家了。四月冷淡地甩開他的手,我們各自想辦法活著吧,別管太多了。
你怎麼了?璀仿佛從未聽過她的牢騷似的,一臉茫然不解,你今天碰到什麼倒霉事兒了?拿我撒氣?
四月瞪著璀看了許久,氣得說不出話來。他似乎以為這樣的家庭生活是一種常態。隔幾日回來,吃飯,做愛,睡覺,然後消失不見。她甚至沒有能力聞到別的女人的氣息,想必,即使是有,也已經給他消滅得干干淨淨了。
璀不會授人以柄。他一向活得謹慎。他說,他需要些安全的感覺,就是偷的安全,打的安全,奸的安全。她只能這麼理解他的安全了。別無他法。她倔強地以為。
安全便是如此,干淨地消滅一切痕跡,仿佛從來沒有發生,也永遠不會發生。施人以假相,還之以信任。他就是如此欺騙這個世界的。他竟膽敢如此欺騙,如此信任她的忠誠。她突然開始無限地痛恨他。立刻站起身來,將啤酒放開,算了吧,我累了,想早點睡了。
她安靜地說完這句話,卻將手中的杯子用力扔了出去,水"嘩嘩"地隨著破裂聲在地板上流淌。我要睡了!她憤然尖叫,像頭母狼般凶狠地瞪著他,然後用力甩上了臥室的門。
她似乎從沒有如此清楚地意識到,她的婚姻,她對於婚姻的感受,已經將自己逼入了生活的絕境。不是因為婚姻變了,而是她變了。她知道。現實是,她變了,她變得不能承受。而不能承受,通常都是因為已經有了更好的出路。
她閉上眼睛,痛苦地希望斷絕自己的所有隱隱而生的希望。她總是安靜地躺在現實上,不敢翻身,生怕驚動了現實——這周遭的環境,眾人的疑問,幾年的婚姻事實,之後的殘碎信念。生活似乎都殘廢了,這一切,只是因為她的改變造成現實更加尖銳。那麼,她現在想改變什麼?只是為了些隱約的情感變化改變嗎?有無這樣的勇氣?她不敢確定,一點點也不敢。
璀或許已經走了,她沒有聽到他的敲門聲,外面的一切都是那麼寂靜,恍如一切沒有發生。
她沉浸在《布拉格之戀》裡,看見跳舞的人們,看見滿街的坦克,看見調情的目光,看見一次次出賣與背叛,看見那些被壓抑的自由通過性來無限釋放。
沒有愛也可以做愛。她可以想象,想象她根本沒有看見璀回來,她也沒有憤怒地暴發。她只是聽見了這句台詞,沒有愛也可以做愛,真希望我也像你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