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疙瘩走出酒吧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了。夜風吹得人頓時清醒起來,酒意都醒了一半。維羅被高高的門檻絆了一下,趔趄地拽著沉重的疙瘩,跟著他一起深一腳淺一腳地努力前行。這個疙瘩,沒有酒量,也沒有酒品,拚命地灌了一肚子沒幾度的啤酒,就開始犯迷糊,在酒吧裡亂蹦亂跳,還非要跟DJ搶話筒,要唱一首經久流傳的《Myheartwillgoon》,結果他一開口,音調走了十萬八千里,像一頭被咬住了嘴巴的狼,聲音斷斷續續,透著明顯的抽泣聲。在眾人的哄笑聲中,維羅立刻從桌子笑倒下來,跌在地板上,被一群起哄的小孩子拉了起來。
維羅費了半天勁,疙瘩的腳總在出租車門外伸著,怎麼拽啊拉啊都沒辦法塞進去,最後司機忍不住了,從車裡鑽出來,狠狠地雙手一窩,差點兒把他兩條粗腿窩成兩條平行線,粗魯地往車裡一扔,滑稽地咧嘴朝維羅笑了。
維羅跟著他大笑起來,覺得面前的場景充滿了喜劇性。一個原本粗暴的男人毫無抵抗地被另一個瘦小的男人團成一團,腿收縮成了半條的長度,就消失在車廂裡,有點兒像殺人拋屍,偏偏疙瘩醉得厲害,根本沒有發覺自己被人虐待了,側靠在座椅上兀自閉著眼睛。跟她經過一個如打鬥般的夜晚之後,他顯然已經筋疲力盡了。血燥熱地往臉上湧,她笑得越發厲害,扶著車門爬進去,才總算沒有跌倒。
維羅感覺到自己渾身的熾熱,有種熱度從小腹洶湧地撲上來,從頭髮裡散出去,冷汗細細密密地滲出來。她用手拉了拉衣服,摸摸頸後,溫暖的潮意立即傳到了手指上。剛才坐在那裡,疙瘩灌了她足足有半打啤酒,這對她來說太多了。她喝得頭重腳輕,似乎像在雲中飄浮,腳下的路變得崎嶇不平。但是,她的頭腦仍然非常清醒,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迷離的燈光裡,她冷靜而又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是誰,在做什麼,和誰在一起,馬上要到哪裡去,明天又要怎麼過。這一切,都毫無疑問,她仍然明理而又智慧。她摀住灼燒的面龐,想。
放下手,在黑暗中凝望閉著眼睛打瞌睡的疙瘩,看見他長長的棕黃色睫毛覆蓋著眼瞼,光影將影子拉成一道淡淡的柵欄。一縷金色的頭髮滑落到眉間,隨著他的腦袋搖擺,輕輕地搖晃,就像她無論如何也控制不好的魚竿兒,總是不適時地搖來擺去。
每每安靜的時候,維羅便會覺得自己還算是喜歡疙瘩。平時,她總是不知道自己喜歡些什麼,在意些什麼。但是在夜晚,酒醉之後的安靜,她就會脆弱地以為自己會喜歡任何一個坐在身邊無語的男人,脆弱地以為所有的安全感,都可以藉著夜色浮起,永不消褪。酒醒之後的清晨,恍如隔世,又會再次明白夜晚的不真實。脆弱總是不合時宜的,她嘲笑自己,將所有的心都收回來,只剩下了簡單的軀體與本能的願望,其他的,都不再去想。
其實,她想,就是平時,也還算是喜歡他,至少,她找不出他有什麼特別突出的缺點。他或許不太會照顧人,不會給她讓座,不會替她扶著門等待她走過再鬆手,他的魯莽有時顯得太過分,說話時不經大腦,完全不顧任何他人的感受,大部分時候缺少歐洲人通常都有的風度。但是,他善良而又天真,知錯就立刻道歉。這對她來說,已經足夠,她並不想介意太多。苛刻的人活得痛苦,若想快樂,必須要有個壞記性,英格麗·褒曼曾經這樣說過。維羅喜歡這句話,她見過太多活得痛苦的人,她簡單地從中抽出了這條質樸的真理——忘記,忘記。快樂的源頭就是,忘記。
維羅心裡很清楚,疙瘩是個給寵壞的自私任性的孩子,他簡單地希望世間的一切人都按他的願望做事,無法承受一點點不滿與委屈,難以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他粗暴、簡單、固執而又善良,思維是直線的,大部分時候,他跟孩子一樣單純得幾乎傻氣,這種天性常常使得人們覺得可笑,一笑之下,幾乎是心甘情願地讓步以滿足他的願望。
可是,維羅並不是傻瓜。她清楚地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的潛在價值,這使得她不會輕易地感情用事,當然,她也從來不把感情太當一回事。感情善變而又脆弱,經不起推敲。
維羅是個早熟的孩子,她早已從父母、兄姐的婚姻中得出了非常現實而又理智的結論——萬事的解決,歸根到底,不過是錢罷了。錢到手,是不會改變的現實。而感情,幾乎沒有一分一秒稱得上現實。事實上,她在那家酒吧做女招待,等待的,也不過是這樣的一個機會罷了。一個跨國公司股東的兒子,不用去調查他的實際資產,便可以清楚地知道至少算是績優股。
她和疙瘩在一起半年,兩人之間建立了什麼,存在些什麼,缺少些什麼,維羅自然心中有數。她不動聲色,繼續跟著他四處廝混,並不是完全不計較的。但也可以說是天性使然。維羅的天性就是簡單、快樂,但這不意味著她缺心眼,不會為自己的利益盤算,維羅隨時都準備著,等待更好的機會,隨時伺機而動。人生其實簡單極了。她高興的時候就會這麼想,能快樂的時候,必然要先揮霍,把現有的快樂揮霍掉,才會有新機會——快樂。快樂,人活這一生,不就是為了這兩個字嗎?
車子過橋,搖擺了一下,隨即平穩下來,疙瘩的身體跟著車子晃了晃,恢復了幾分清醒。他睜開眼睛看著她,微微一笑,摸摸她的臉,安心地又閉上眼睛。
維羅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一根根地揪他手上長長的汗毛。疙瘩笑了起來,像個年幼的孩子般再次睜開眼睛,感激地看著她,將她的兩隻手都握在懷中,然後又沉沉睡了。
下車時又費了好大的力氣,司機才幫著維羅把沉重的疙瘩搬下車來,揚長而去。然後,靠著行李員的幫助,維羅才把疙瘩連拖帶拽地帶回了房間。門剛一關上,疙瘩猛然睜開了眼睛,眼睛裡的光芒突兀地變得明亮而又清楚,他扶著牆狠狠吐了口氣,迅速地衝到衛生間的馬桶前,一個趔趄差點把自己的腦袋塞進馬桶裡。
維羅把燈擰亮,看見疙瘩的臉色慘白,神情卻異常地興奮,彷彿迴光返照的病人,虛弱而又興奮。她蹲在他身後,輕輕地撫摸他的後背,疙瘩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痛苦地將臉貼在馬桶冰冷的瓷面上,開始劇烈地嘔吐。嘔吐的慾望比海潮還要猛烈,一浪比一浪洶湧,他嘴裡泛起陣陣苦澀,顆粒狀的殘渣迅速地從胃裡奔湧而上,從口腔中噴出,粗糙地將口舌的平滑破壞得消失殆盡。
他就這樣不停地吐,把胃裡的東西倒了個乾淨,吐到最後,吐出來的污物只剩下了稀薄的黃水。馬桶裡已經看不見清水,塞滿了被胃絞碎的食物,米飯,牛肉,肉末,西紅柿,每一種乾淨體面的食品,都清清楚楚地顯示出被胃磨碎後的醜陋之態。
所有的食物,肉眼都無法識其精華。人眼只識表面,而本質則是被磨碎後的渣滓,沉積物。維羅看著馬桶裡破碎的殘物,突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她伸手按了一下,水便旋轉著將污物帶走了,只剩下些許的醬色碎末在黃水中漂浮。
她找了條毛巾,燙過後遞給疙瘩,小心地敷在他臉上,然後把他扶到床上。疙瘩一下便倒下了,把毛巾拉到嘴上,那雙湛藍得接近天真的大眼睛轉來轉去地跟著維羅的身影,孤苦得彷彿無依無靠的孩子。
維羅倒了杯溫水給他,然後從衣櫥裡拿了自己的衣服,我去洗澡了,你先睡吧。
別洗了。疙瘩伸手握住她的手,苦苦地看著她,哀求道,睡吧,我困了,陪我一起睡吧。他的表情像個撒嬌的孩子,睡吧,維羅,別把酒精洗掉。擁抱酒精入睡。這樣輕鬆些。
擁抱酒精入睡,這樣可以輕鬆些。維羅眨眨眼睛,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可憐的孩子,喝醉了就開始說胡話。她順從地放下了衣服,開始脫襯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