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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來得及找瀋陽談心,也沒來得及找漂亮女生刺探隱私,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樓下傳達室的老大媽登登的腳步聲吵醒了。她急匆匆地撲到我們宿舍門口,用破鑼般的嗓音叫我的名字,「下樓接電話!」
外公突然去世了。
外公是最幸福的人,就這麼一覺睡下去,就不醒來了。爸爸平靜地在電話裡告訴我。
我立刻請假,從學校飛奔回家。一路上慌亂,不是忘記付車錢,就是走錯了方向。我的手心發冷,渾身冒汗。但這種緊張,卻和悲傷無關。我奇怪地邊走邊想。為什麼我感覺不到悲傷,是還沒有真正接受這個消息,還是因為還沒有親眼看見過死亡,對死亡有種好奇的窺視欲。總之,我的緊張遠遠大於悲傷。甚至,在緊張之中,我還隱隱地感覺到自己有種興奮。要去經歷某種尚未體驗過的生活,看見不曾見過的場景似的興奮。
但是,顯然,大部分人和我的狀態極其不同。一推開門,突然發現熟悉的家裡變得陌生。在這一瞬間,我才意識到,生活稍許有了些變動。客廳原本掛著的畫呀照片呀全摘了下來,換了一幅外公巨大的黑白頭像,他微笑的腦袋邊垂著粗大的黑紗。
也許這樣還是不夠。我還是不太明白。怎麼可能用黑紗,就能證明一個人已經離去,就把一個人牽出了可以感覺到的世界。怎麼能讓我相信,再深重呼吸,也嗅不出這個人的生氣?亂成了一團糟。媽媽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好不容易醒來就是哭,沒完沒了地哭。我陪坐在一邊,忍不住也跟著哭。但哭的時候,我自己卻羞愧地邊哭邊想:死真的這樣硬生生地存在嗎?外公真的死了嗎?死真的令人難過嗎?真的死了就比活著差嗎?懷疑讓我無法像媽媽這樣深切悲傷,我的眼淚似乎更加像一種情景導致的衝動,而與悲傷無關。
可是,越是這樣想,我越發覺得自己真不是人,竟然感覺不到真實的悲傷。死者是我的外公,曾經教我讀書寫字,從沒有惡言惡語、一貫對我寵愛有加的外公。小時候下雨下雪,也唯有外公一人苦苦拿把傘在校門外等我。他的死,我卻感覺不到悲傷,進入不了真實的死亡感受之中。眼淚還在嘩嘩地往下掉,卻奇怪地覺得,這一切,和我無關。
想著哭著,終於把自己哭到疲憊不堪,眼皮腫脹,再看看媽媽,她衰弱的面龐已經被淚水洇成一團扭曲的皺紋紙,瘦小的身體縮在被子裡,可憐巴巴地顫抖。透過眼淚,看著她漸漸模糊的臉,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輕柔下來,輕柔得歎口氣就能吹飛。我想起我從沒有這樣接近過媽媽,她的脆弱讓我更清晰地接近了她的內心。而小時候,她的強大卻使我遠離她。
我從來沒有瞭解過我的媽媽。除了這一刻。我站起來,伸手不斷地抹眼淚,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些,我想主動幫媽媽倒杯水,這些年來,我甚至連這樣的小事都沒有為她做過。
剛把水放在媽媽床頭,響起了敲門聲,爸爸打開門,閃進來幾個陌生人。聽著稱呼,我才知道是幾個我從沒見過,不知道哪兒鑽出來的舅舅、姨媽,他們一個個灰頭土臉,背著大大的行李飛衝進門,迅速落地,彷彿落地時砸傷了骨頭,他們疼痛得發出慘絕人寰的嚎叫聲。這群黑衣黑褲臉色黑沉的人們,就這麼駐紮在我家了,他們吃飽了就哭,哭完了再吃,吃完了再哭,窩在房間裡,好像只有吸收和排泄兩個任務。
而爸爸,則不溫不火,坐在客廳裡,接待客人的弔唁,冷靜地和辦喪事的各種人打交道。我聽到他在電話裡向賣墓地的人問價錢,問花圈的擺放,說火葬的時間,說財產的分割,說用錢來表現孝道,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客廳像是與房間隔絕的兩個世界。房間是受傷動物的療養院,迴響著嚎叫和哭泣。客廳是經濟社會的展示廳,充滿了交際和金錢的氣味。有時,我在房間呆久了,就會覺得爸爸其實比那群人更枯燥,更寂寞,就跑出去和爸爸坐在一起。我們大眼瞪小眼地望著,沒什麼表情,也沒有話說。我是一直發呆,有人來了,看著爸爸迎上前去,接過東西,寒暄幾句,人們哭喪著臉表示節哀順變,爸爸冷靜點頭表示同意。
晚上睡覺都很晚,因為一堆人要吃吃喝喝,要洗澡睡覺,不管是吃飯還是睡覺,都得排隊。不到一天,我就極其厭倦。躺在床上,我閉著眼睛想,我覺得我的厭倦和愛無關。我愛我的外公,可是我厭倦這樣的接待、哭嚎。我需要的是,安靜,安靜,安靜,再安靜。讓我清楚地知道,外公真的不在了。他離開了我們,變得不可觸摸,不可感知。我們對他的新生活一無所知,不知他幸福與否。於是,我們悲傷。
但我沒有這樣的機會安靜地接受他的死亡,安靜地想想失去外公對我的意義。各路親戚朋友、爸爸的部下、媽媽的同事車水馬龍地趕來,一撥又一撥人,廳裡堆滿了面料和鮮花,還有一堆堆乾燥的糕點。有時來的人可能比較重要,悲慟得幾乎挪不動身體的媽媽也出於禮貌爬下床,而別人的客氣話總是引起她新的悲傷,她哭得那麼奮力,我總擔心她會哭昏死過去,於是希望有人能一腳把這群客人踢出家門。可是,我實際上卻只是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們交談,極其無聊地左思右想。我有時會想,媽媽或許跟我一樣,有嚴重的戀父情結。但是只有天知道。她從沒有把她的想法告訴我。
外婆去世得早,我從來沒有見過她。自我記事起,就只知道有外公。小的時候,外公在我家住了有五六年,上高中後,又來住兩年。每天清晨,外公就戴著草帽,穿著一件白麻布坎肩,趿拉著拖鞋在院裡晃蕩,有時他乾脆跑到鄉下買些新鮮蔬菜回來,坐在大院門口賣。爸爸看了笑,從不說什麼,可能因為不是他的親爸爸吧。不過媽媽覺得很丟臉,訓了外公好幾次,希望外公在爸爸的部下面前,給爸爸留點面子。後來,外公就不再賣菜了,大部分時候,他就在院子的各個角落溜躂,蹲在花壇前撥弄花花草草,一擺弄就是大半天。偶爾,外公也會一個人坐在外婆的照片前發呆,看見有人來就笑笑,也沒什麼悲傷,很平靜。
唉。其實我對外公也沒有太多印象。正如我不瞭解媽媽一樣,我也不瞭解外公。這些自小和我生活在一起的長輩,現在看來,卻是個完整的陌生人。我看過太多他們生活的表象,以至於對他們內心的想像被這些瑣碎的表象堵塞,堵成一片空白。
我看他的畫像時總是這樣想,他是我親愛的外公,他愛我,我是愛他的,可是我不瞭解他。大家都在哭,我也憂傷地哭。我們哭的,恐怕只不過是一個熟悉的身體,和他某種親切的關懷,可是這個人自己愛過什麼,恨過什麼,需要過什麼,拒絕過什麼,我們竟然沒人知道。
大部分時候,我不得不和一群不知道從哪個疙瘩鑽出來的親戚,圍坐在飯廳的地板上,一邊咀嚼一邊抽泣,聽聽說說,說著說著,我就有種時空倒錯的荒誕感。我想,啊,我這是在哪兒啊?他們怎麼會都跟我有關呢?天哪,我怎麼可能跟一幫陌生人有關?這些人都他媽的是誰啊?他們為什麼和我懷念同一個人,而且他們口中的外公,怎麼對我來說,全然陌生?他們擁有的對外公的記憶,有許多是我不曾經歷過的時段。一個人的生命竟然如此漫長,可以被眾多的人瓜分成無數的時間碎片,他們每個人都擁有完全不同的懷念和記憶。
第四天就要火化。第三天晚上,這群陌生人吃完了飯坐在飯廳地板上開會,一個自稱我三姨的女人說,外公的箱子裡面塞了六千塊錢,被我三舅拿走了。這次辦喪事,這六千塊錢應該拿出來。她話音未落,我長得怪不錯的三舅就火了,眼淚還沒擦乾淨就順手操起煙灰缸往她身上砸,大約是喝了酒,一下沒砸准,砸在了牆上,把外公一張小照片給砸了下來,啪啪啪啪,倒了一排的瓶瓶罐罐。幾乎只有一秒鐘的停滯,我媽又放聲大哭,「老人還沒入土呢!你們就在搶錢了!他活著時,你們就算計他的錢,死了還不安生!」
這樣的局勢嚇了我一跳,等到反應過來,我就立刻跳起來,站在媽媽房間門口,生怕有人衝過去要把我媽也砸一通。結果,這些舅舅、姨媽啊奇跡般地又圍坐在一起,像邪教徒一樣動作整齊劃一,女的閉上眼睛眼淚滾滾而下,男的面色凝重沉默不語。
或許,他們要爭搶的,也不是錢,而是愛,或者,自己意願的實現?我不是很清楚。我突然想到漂亮女生說的,男女關係之態度,就看付錢的態度。態度好的男人,其實是省錢的。她這樣說的時候,還神秘地晃了晃手指,說,錢很重要,沒有了錢,男人的愛無法表達,女人的被愛無法證明。
唉。也許世間人與人的關係,不過如此。用錢,不斷地表達與證明而已。我看著燈光下圍桌而坐的一張張陰黃的臉,覺得這世界真的非常複雜,非常混亂,遠在我能理解的範疇之外。
就在這時候,敲門聲打破了這片停滯的陰暗和靜寂。一直站在門邊冷眼旁觀的爸爸側身開了門,然後回頭叫我。我幾乎有些不好意思離開這些僵硬且無法擺脫尷尬的人們,但還是立刻披頭散髮,趿拉著拖鞋探出頭去,看見樓下的牛牛站在大門口。他捏著一束慘白而豐盛的菊花,莊嚴肅穆地看了看四周,把花放在桌子上,輕聲喊我的名字,「樂蓓。」然後,只是盯著我,哭不出笑不出手腳也沒地方擺的尷尬模樣。
我看看他。他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我笑,可能我的眼睛還濕腫,他咧了半天嘴,也沒能回我一個對應的微笑,他撓撓頭,左右看看,低聲地說,「要不咱們散步去吧。」
「嗯。好。」我把花的枝葉剪整齊,在水裡倒了些鹽,折騰好花以後,就跟他出去。出了門才發現,樓道的燈壞了,按了幾下都不亮。在不算深沉的黑暗裡,我們互相看看,牛牛突然笑了出來。這一會兒,門裡集體性的悲傷才算瓦解。牛牛長長地吐了口氣,自然地抓住我的手,說,「我帶你下去。」
這個小我三歲的小男孩手心很大,汗津津的。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意識到他的長大。直到今天。他將我從一個無法融和進去的環境裡帶走,牽著我的手。我從他碩大的手掌以及濕度裡,才感覺到他已經長大。他的掌心,他的呼吸,以及他從尷尬到自然的表情裡,都有些我需要依靠的感情及溫暖,即使它如此微妙,無法捕捉,百無一用,只能在靜謐的環境裡細微體驗,稍許感動。
想到這些,我登時慌亂了,在黑暗中紅了臉。幸虧他看不見。我悄悄地想,想法的縫隙裡,有隱秘的快樂和悲傷。
我們走下黑暗的樓道,他放開了手,不緊不慢地走在我身邊,沒有說話。走到大院門口,牛牛買了兩杯牛奶,遞給我一杯,我喝了一半,突然就覺得胃裡難受,把牛奶遞給他。他接過來,沒吭聲,喝光了,把兩個杯子都扔進垃圾箱。一直沒做聲。
這時候,他已經走在了我前頭。離我大約是一條胳膊的距離。我看著他的後背,衣服上有幾根枝葉的影子輕微地晃動。然後,他突然站定,大約是想回頭看我。一時間,不知道為什麼,有一股衝動的力量,推得我從背後抱住他。他突然間僵硬了一下,然後肩膀微微顫動,但沒有回過身來,只是維持著站定的姿勢。我想哭,可是沒眼淚流下來。大約是因為我的情感粗糙,沒有這樣細緻的淚水可以流。我突如其來地在他耳邊尖叫。他背負著我的雙臂和上身的所有力量,一聲不吭,只是伸出手來,抓住我在他前胸垂下來的雙手。我的手能感覺到他溫暖的呼吸。
因為他的呼吸,我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