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結婚,將她的衣服都帶走了,衣櫥陡地空了一半,五斗櫥也空了一半。王琦瑤覺得,撫育薇薇的二十三年倏忽而去,而自己,竟然有了白髮。她開始使用染髮水,但她的皮膚和身腰還是顯得年輕,如果不是有這樣成年的女兒,人們決不會想到她的年紀。她也是用女兒來提醒自己的,否則連自己都不相信似的。染過的頭髮比原先更黑亮,又增添幾分年輕。王琦瑤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思緒便有些散漫,想這是什麼時候,何年何月?薇薇不在家,有時王琦瑤一天只吃一頓飯,從這天下午睡到那天下午,睡和醒都在午後一二點,太陽走在一個地方,設移動過一樣。星期天是知道的,這一天,薇薇會和小林回家。他們早上來,晚飯後才走,生活恢復了常規。一天過去,一切重又散漫下來,顯得常規的力量很不夠。但畢竟是給散漫打了一個節拍,不至於陷入混飩。
婚後的薇薇和小林,變成了客人。她買菜買酒,煮湯燒飯,最後,人走了,留給她的是一准吃剩的碗碟。王琦瑤在水斗洗側著,心想這一日終於應付過去。她收拾完了,打開電視,從抽屜裡拿出一包煙,點上一支。她坐下來,肘撐在桌面,徐徐地吐出煙。眼前有些雲遮霧罩的,心裡也是雲遮霧罩。只一支煙就足夠了,她收起煙還得再坐一時,聽那窗外有許多季節交替的聲音。都是從水泥牆縫裡鑽出來的,要十分靜才聽得見。是些聲音的皮屑,蒙著點煙霧。有誰比王琦瑤更曉得時間呢?別看她日子過得昏天黑地,懵懵懂懂,那都是讓攪的。窗簾起伏波動,你看見的是風,王琦瑤看見的是時間。地板和樓梯腳上的蛀洞,你看見的是白螞蟻,王琦瑤看見的也是時間。星期天的晚上,王琦瑤不急著上床睡覺,誰說是獨守孤夜,她是載著時間漂呢!
這日子是無須數的,冬裝脫下了,換上春裝,接著春裝也嫌厚了。小林的簽證下來了,八月就要到美國,去趕秋季的開學。這些日子就有些亂,有一陣,星期天也不來,又有一陣,卻是天天來。天天來是為了向王琦瑤請教置裝的事情。人在中國,想著美國,就好像那裡是一個大派推,非有幾套行頭不行。王琦瑤帶小林去培羅蒙做西裝,一路上教給些穿西裝的道理。說到衣服,王琦瑤就有些活躍。她說衣服是什麼?衣服也是一張文憑,都是把內部的東西給個結論和證明,不致被埋沒。小林聽了這說法,覺著新鮮又好笑。王琦瑤就說你不要笑,我說的一點不過分,衣服至少是女人的文憑,並且這文憑比那文憑更重要。小林更笑了,轉臉問薇薇:你有文憑嗎?王琦瑤冷笑一聲道:那文憑讀幾年書就能讀來,這文憑可是從生下地就開始苦心經營的,也不要問薇薇,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只問問張永紅就可知道。薇薇就說:張永紅有"文憑",可到現在也找不到"工作"呢!這話說得很刻薄,是那種被幸福沖昏頭腦的人才說的,連王琦瑤聽了都有些刺痛,說:你不用替她發愁,她比你強!說著話,就到了地方。先看料子,再選式樣,不免又發生了衝突。薇薇傾向新近流行的大駁殼領,雙排扣的款式。王琦瑤則堅持最規矩的西裝,說這才是本分,任何時候都有一分天下,而那些流行的式樣,必得當時當令,只需差上一點點,便落到過時的下場;何況上海的流行,未必能與美國流行合拍。熊該雖沒有充分的道理,態度卻很強硬。她天然地排斥者派的東西,喜新厭舊,目光又短淺,看不清未來,於是一味地追趕時髦,還是脫離背景地看問題。她像吵架般地,還有些蠻不講理。王琦瑤只得說:讓小林決定吧!小林卻採納了王琦瑤的意見,薇薇氣得一扭身走了,小林便去追她,剩下王琦瑤一個人在店裡,走不好不走也不好,站了一會兒,乾脆也走了。去乘公共汽車的路上,想想三個人出來,卻一個人回家,真是無趣得很。南京路上的熙攘和喧鬧,都是在嘲笑她的。回到家裡,已近中午。那兩人是下午才進門,嘻嘻哈哈的,手裡提著大包小包,上午的不快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王瓊瑤也不問那西裝的事,全當不關心,卻見小林背著薇薇向她腴了腴眼睛,是默契與討好的意思。王琦瑤便生出一股委屈,想:你們做什麼樣的西裝與我何干呢?
為小林置辦行裝,買的都是最好的東西,差一點就會愧對美國似的。以前的舊衣服,一件也用不上,裡外全換新的。不僅求質,而且求量,每一種東西,都以打為計,十二件十二件地買。從這點看,又不像去美國,倒像是去偏遠地區插隊落戶。美國那地方,到底是去的人少。光知道是好,卻不知道是怎麼個好。總之,能做到的盡量都做到。這也有些像置辦嫁妝,是茫然的前途中的一個握在手,派上派不上用場且是另一測事了。那兩個特大號箱子,一點一點塞滿,心裡便踏實起來似的。這一日,薇薇一個人回家,手腳很勤快地幫著做事情,將王掏瑤泡在盆裡的兩件衣服也洗了。王琦瑤知道薇薇是有事求她,並且大體可斷定是錢的事情。以前,她求王琦瑤買衣服,就是這樣表現的。不過,此時比那時更慇勤,出口也多了些猶豫,畢竟是已出閣的人了,再向母親伸手總是理虧。王琦瑤不免也生出些感歎,再想小林這一定,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可夫妻聚首,薇薇一個人住在婆家,雖說也是家,到底兩下裡都是不相干,前景也不可多想。等薇薇晾好衣服進來,見桌上已放了一些錢,王琦瑤說:拿去給小林買雙鞋,算我送的。薇薇沒有拿錢,說春夏秋冬的鞋都買了,不需再買鞋。王琦瑤看出她是嫌少了,就說,不買鞋就買別的,多的她也拿不出,這算是她的一點心意。薇薇還是不拿錢,低著頭。王琦瑤就有些心涼,不再說什麼,起身走開。不料薇薇卻說話了,說的是某人某年也是去美國,什麼都沒帶,就帶了他外婆給的一個金鎖片,到了美國後,就憑這金鎖片度過了最初的時期,站穩了腳跟。王琦瑤聽了這故事,心裡便一動,她想:這是什麼意思?接著便想起有一日讓小林替她去兌金條的事情,她一陣心跳,臉都漲紅了。她抖著聲音說:我可從來沒虧待過你們。薇薇驚異地揚起眉毛:誰說你虧待我們了,我們是向你借,以後一定還的。王琦瑤幾乎要落下淚來:薇薇你真是瞎了眼,嫁給這種男人!薇薇不高興了,說:是我自己來同你商量的,小林他都不知道,其實我也有幾個戒指,但都是十四開,貴在工藝上,賣不出錢,外面的人是看成色的,要不,我這幾個押在你這裡,還頂不了你一個嗎?王琦瑤這才明白薇薇看中的是她那一個老式嵌寶戒。這是初識李主任的時候,李主任帶她到老鳳祥銀樓買的,也可算得上是一隻婚戒。倘若說王琦瑤也有過婚姻的話。是一個紀念,可再是紀念也抵不過那人事皆非,滄海桑田的,給就給了吧!王琦瑤停了停,開開抽屜鎖,將那戒指取出交給了薇薇,只說了一句:待男人太好,不會有好結果。薇薇沒理會她.拿了戒指就走了。
走之前,小林家在錦江飯店辦了一次宴請,親朋好友一共坐一十四桌,竟比結婚的場面還盛大。王琦瑤看著滿面春風的薇薇,想她分明給人做了個出國的籌碼,還高興!她一個人坐在滿目陌生的林家親友中,雖是無人搭理,臉上卻還須保持著微笑。待小林和薇薇敬酒敬到這一桌時,她倒真是想笑的,不料眼淚卻掉了下來,倒弄得場面有些尷尬。後來,眼淚收住了,心裡卻抑鬱得要命,也說不出個來由,就是覺得沒意思。看出去的燈影酒光都是蒙淚的,都是在哀悼什麼,人臉上的笑也是哭變的。那邊年輕人的一桌上,樂得不行,吵得人耳聾,王琦瑤卻覺得是悲極生樂,全是哀的面孔。鄰座一個孩子打翻了大人的葡萄酒,桌布上一片殷紅,王琦瑤看見的是血色。她幾乎支持不到底了,心裡痛得很,又不知癥結在哪裡,便無從解開。這一場盛宴似乎是最後的晚餐,一切都到頭的樣子。這種絕望是突如其來,且來勢洶湧,專找這樣的大場面作舞台似的。場面越輝煌,哀絕的心清越強烈,隔著一張桌子,她聽見小林和薇薇在唱歌,這歌聲眼看將她最後的防線衝垮,又被一陣起哄壓住了。等到大家起身互相告別的時候,王琦瑤已經梗塞得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示意。好在,人們也不認識她,將她撇在一邊。她從三三兩兩握手道辭的人群中走過,自己回了家。
在這一場不合時宜的大動之後,又是長久的平靜的日子。小林走了,薇薇回家就很經常,有時遇到張永紅也在,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時光。將一塊面料鋪在桌上,左比劃右比劃,就是不下剪子。這時候,淮海路上又起來一批更年輕更大膽的時髦人物,張永紅這一代已轉向保守。但這保守不是那保守,這是以守為攻,以退為進。經過一系列的潮流,她們逐漸形成自己的觀念,她們已過了那種搖擺不定人云亦云的階段,就將時尚的風口浪尖的位置讓了出來。總之是,她們已經在追波逐浪的潮流中站穩了腳跟,有點中流砥柱的意思。別看她們不趨潮流,卻正是潮流中人,潮漲潮落都是經她們而去。馬路上的時尚看起來如火如荼,卻沒什麼根基,轉瞬即逝的。薇薇總是要比張永紅慢一步,她是天生需要領袖的人,倘若沒有張永紅和王琦瑤為她掌舵,保不住終身要做時尚的奴隸。現在,她們三人又一度在一起熱切地商量剪布裁衣的事情。她們都添置了衣服,每一件都是集思廣益,反覆研究而成。試樣的時候,一個站在鏡前,那兩個便身前身後地仔細察看。偶爾一轉身,看見鏡子裡的那張臉,陡地發現那臉上的寂寞,趕緊地說出些話來,便遮掩了過去。
這一年的聖誕節,是她們三人一起過的。她們穿上新做的大衣,化了些妝。日前已定好三個聖誕大餐的座位,是在虹橋新開發區的大酒店。她們叫了部出租車,車還沒走到酒店,已是滿目的絢爛。她們走下汽車,有些茫然地站著,枝形的燈光在頭頂結成了網,火樹銀花的。她們移動腳步,走進酒店,有穿扮成聖誕老人的侍者走來走去,賓客如雲的氣氛。她們上到餐廳,找到自己的座位,在足有二十人的長桌旁邊。前後左右大多是情侶,也有年輕的父母,帶著孩子,都是旁若無人的切切嗟嗟。她們三人,平時也是有話的,逢到這樣的場合卻不知說什麼才好,正襟危坐著。那大餐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由於人多,倒像是吃客飯。聖誕歌卻是一直在唱,同時不斷預告十二點的鐘聲,屆時會有聖誕老人來送禮物,禮物是憑餐券摸彩的。這三人都意識到來錯了地方,這樣的場合完全不適合她們;情侶們在親熱著,她們只能視若無睹。還是小孩子好些,都不大認生的,會和她們搭訕幾句,增添了幾分熱鬧。但父母們則都嚴肅著,目不斜視,她們就不好太過熱絡。總之她們在這裡,是處處受鉗制,渾身不自在。等不到十二點,便商量著要走。三人起身離開座位時,誰也沒有注意她們。走到門口,卻見一大群小姐端著托盤湧進,才知還需上一道冰淇淋,但也沒有興致再回頭了。走廊裡靜靜的,一按電鈕,電梯無聲地迅速上來,走進去,門便合上。三面都是鏡子,鏡子裡的臉是不忍看的,一句話皆無,只看那指示燈,-一亮下去,終於到了底。她們走出大堂,也忘了要車,走上了馬路。新區的馬路又寬又直,很少有人,有從機場方向過來的靜靜的車流。她們走了幾步,才想起搭車。這時,王琦瑤就說,到她那裡去吧,哪裡不能過聖誕呢?那兩人也說好,便又走回酒店門口叫了輛車。十一點的城市,外面是靜了,可那有一些門裡和窗裡,卻藏著大熱鬧。不是從裡面出來不會知道,從裡面出來,便攜了些聲色,播種似地播了一路。
聖誕夜是在王琦瑤家結束的,從那熱鬧場出來,到平安裡,就覺靜得不能再靜,斂聲屏息似的。恰是在這靜中顯出了她們心的活躍。這活躍方才是被壓著蓋著,發不出聲來,現在,就都是她們的世面了。她們吃著零食,說些閒話,有些平時不說的這會兒也情致所至地說了出來。張永紅告訴說她與最近一位男朋友的齪塘,只為很小的一點事情,卻根本改變了婚姻的前途。王琦瑤聽她這麼說,知她是在考慮婚嫁大事,不免勸說她放寬些標準。雖還是那些老話,可因這晚的氣氛,是有些推心置腹的。張永紅非但沒有排斥,還說了些苦衷。她說,其實她並不是高估了自己,不過是將婚嫁當作人生的第二次投股。她說你們都曉得我那個家的,因此,結婚也是重新書寫歷史。薇薇就說,也不能完全吃現成,要改寫歷史就兩個人一起改寫好了。張永紅說:倒不是要吃現成,而是要吃些老本,兩手空空從頭來起,到老也看不見曙光;要說薇薇你才是吃現成,有公寓房子住,老公又去了美國。薇薇說:我倒情願他不去美國,這種日子除非自己過,別人是想也想不到的。王琦瑤倒是第一次聽薇薇訴苦,有些意外,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張永紅說服下自然有些苦,熬過去就好了。薇薇說:這一天天的熬,別人又不能代我,知道我為什麼老往娘家跑嗎?因為我不要看他們那種知識分子的臉。張永紅笑道:知識分子的臉有什麼?我想看還看不到呢!三人都笑了。這一晚,張永紅也沒回去.睡在沙發上。她們都忘了時間,等窗簾上有些發亮,才睡著。
這一夜裡積攢起的同情,還夠她們享用一陣的。她們一周要見幾次面,薇薇幾乎是一半搬回了娘家。只要有張永紅在場,她們母女就能保持著諒解與寬待的空氣。張永紅是她們關係的潤滑劑。可是不久,張永紅又交了新的男朋友.來得就稀疏了。又過了半年,小林為薇薇辦了陪讀手續,薇薇也要走了。雖然只等了一年多的時間,可也耗盡了薇薇的耐心。她甚至沒有心情為自己置裝,只將平日穿的一些衣服裝了一箱,另一箱裝的大多是生活用品,包括一些炊具,還有一大盒華亭路上買來的兩角錢一個的十字架項鏈。小林來信說,這項鏈在美國至少可賣兩美元一個。王琦瑤心裡猶豫要不要給她一塊金條,但最終想到薇薇靠的是小林,她靠的是誰呢?於是打消了念頭。薇薇穿了一身家常的布衣和一雙舊鞋,登上了飛往舊金山的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