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沙是革命的混血兒,是共產國際的產兒。他是這城市的新主人,可薩沙的心其實是沒有歸宿的。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誰,到哪邊都是外國人。這城市裡有許多混血兒,他們的出生都來自一種偶然性很強的遭際,就好像是一個意外事故的結果。他們混血的臉上,流露出動盪飄泊的命運,還有聚散無常的命運。他們語言混雜,看上去都有怪瘤,大約是兩種血緣衝突的表現,還是兩套起居方式混淆的表現。他們行為乖張,違背常理,小時看了好玩,大了可就不以為然。他們顯得怪模怪樣的,走在人群裡,也是一副獨行客的面目,招來好奇的目光,是看西洋景的目光。他們在這城市是寄居的人,總是臨時的觀點,可這一臨時或許就是一生。他們很少作長遠打算,人生都是零零落落,沒有積累的。積累也不知積累什麼,什麼都是人家的,什麼都不歸他。有一些混血兒神秘地消失,杳無音訊。也有一些紮下很不走了,說著一口本地方言,甚至掌握了黑道上的切口,出沒於街頭巷尾,給這城市添上詭秘的一筆。
薩沙表面上驕傲,以革命的正傳自居,其實是為抵擋內心的軟弱虛空,自己壯自己的膽。他是連爹媽也沒有的,又沒個生存之計,成日價像個沒頭蒼蠅地亂投奔。臉上的笑都是用來逢迎的,好叫人收留他。可又不甘心,就再使點壞,將便直找回來。反正他沒什麼道德觀念,哪一路的做人原則也沒有,什麼都按著需要來,有時也是能給人方便的。
王琦瑤想到他是再合適不過的,對別人下不了手的,對他卻可以。對別人過不去的,對他也可以。他好像生來就是為派這種用場的。她對康明遜說,有辦法了。康明遜問她有什麼辦法。她不說,只叫他別管了,一切由她處理。康明遜有些不安,隱隱地有些明白,幾乎不敢再問,可又不能不問。幸好王琦瑤死活不說,只讓他近段時間不要來了。這天臨走前他照例與王琦瑤相擁一陣,他將王琦瑤抱在懷裡,忽然心痛欲裂。他久久不能放手,懷裡的肉體與他骨血相連,怎麼都扯不斷的。他的眼淚沒了,全干了,聲音也啞了,一句話說不出。最後,他終於走出門去,推起自行車,推了幾下設推動,才發現忘了開鎖。他騎上車,搖搖晃晃地騎在馬路上,眼前白晃晃的一片,雲裡霧裡似的。他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是逆向地行車,車燈照著他的眼。他體會到人將死未死的情景,那就是身體還活著,魂已經飛走了。以後的幾天裡,他總是在平安裡附近走動,好像在等著什麼,自己也不清楚的。平安裡總是嘈雜,人進人出,車來車往。他問自己:王琦瑤是住在裡面嗎?回答也是猶豫不決的。弄口玉清瑤的打外招牌他是頭一回注意到,卻不明白那上面的名字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已是臨近過年,人們都在置辦年貨,馬路上更添幾分熙攘,與他也是隔岸的火似的,無子無系。一連幾天過去,他早一趟晚一趟地從平安裡過,竟一次也沒看見王琦瑤,甚至也沒見嚴師母家的人,進來出去的都是些未曾謀面的陌生人。這王琦瑤就像是滄海一粟,一鬆手便沒了影。他心裡空落落地往回走,說是第二天不來,第二天還是來了。直到有一天,下午三點時分,他在平安裡對面,看見薩沙手裡提著一包東西,腳步匆匆地走進弄口。他在附近幾家商店穿行著,眼睛卻看著弄口。天漸漸黑了,路燈亮了,薩沙沒有出來。他有些倦了,便騎上車,慢慢地走開了。從此,他不再來了。
薩沙將王琦瑤當作許多喜歡他的女人中的一個。他知道自己有一張美麗的臉,是女人都喜歡。女人對他的喜歡總是摻雜著一點母親對兒子的心情,愛憐交加的。久而久之,薩沙就變得更加溫柔乖覺,就好像可著她們的。動思長成的。薩沙對女人,則是當作衣食父母那麼來喜歡的。他喜歡女人的慷慨和誠實,還喜歡女人的簡單和輕信,她們總是有一得就有一還的。女人又是那麼一種虛無的東西,將溫情看得無比的重,簡直不可思議。薩沙別的沒有,可說是個真正的無產階級,可溫情他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薩沙對自己的蘇聯母親,記憶早已模糊,也沒有姐妹,他對女人的所有經驗,都來自這些略微年長的、愛他勝過愛自己、向他索取溫情、又踢以仁慈的女人。他在她們懷裡就像一隻小貓,溫柔得不能再溫柔。也有不耐煩的時候,那都是被她們的愛給惹的,他便是抓撓幾下,也是溫柔的。
薩沙在女人堆裡可說是魚水自如,可薩沙畢竟是個男人,心胸是廣大的,慾望很多,雖不一定能爭取到手,看一眼也是好的,男人的世界在向他把手。然而,薩沙在這個世界裡卻縮手縮腳的伸展不開,他的漂亮臉蛋沒什麼用處,國際主義後代的招牌也只是唬人的。他對男人是敬畏參半,有著不可克服的緊張。他敏感到人們看不起他,對誰也構不成威脅,心裡難免又嫉又恨。女人對他既是安慰又安慰不了,她們甚至會喚起他的自慚形穢。他想,他是因為不行才和她們廝混的。所以,薩沙內心其實又是恨女人的,她們像鏡子,照出了他的無能。有時,他就會伺機報復一下,當然,還是溫柔的,引不起一點警惕。不過,薩沙對王琦瑤的心情略有不同,說這不同,其實也不是對王琦瑤來的,而是衝著康明遜。他毫不懷疑王琦瑤會喜歡自己,卻是因為康明遜而使形勢變了。憑他的聰敏小心,早已看出他倆的糾葛,他說不上有什麼氣惱,反覺得興奮。他覺著他是與康明遜對峙,得到了平等的快感。
要說薩沙可憐,他自己卻不知道。見王琦瑤待他親熱,康明遜又不上門了,便以為是戰勝了他,虛榮心很是滿足。那王琦瑤因是爭取來的,有一點勝利果實的意思,則又分外看得重一些。見王琦瑤懶懶的乏力,沒有胃口,又去求人做了回蘇聯麵包。他還學會了搓棉球,消毒針頭,給王琦瑤打著下手。王琦瑤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問自己是否太缺德,可是緊接著就想到康明遜。康明遜出現在眼前,總是那繫著圍裙,戴了袖會,頭上出了油汗,曲意奉承的樣子,心便像被什麼打擊了一下。她曉得沒有回頭路可走,不行也得行。那頭一回摟著薩沙睡時,她撫摸著薩沙,那皮膚薄得幾乎透明,肋骨是細軟的,不由心想:他還是個孩子呢!他拱著她的胸口熟睡著,她輕輕地撥著他的頭髮看,看那頭髮從根到梢竟木是一種顏色,鳥羽似的,便要笑一笑,一笑,眼淚倒落下來了。他平時戴眼鏡不注意,脫下眼鏡才看見了扇子般的長睫毛,覆在眼瞼下,鼻翼是很精緻的,輕微地抽動著。王琦瑤覺著害他是多麼不應該,可她也是萬般無奈,便在心裡求他原諒。再想他到底沒父沒母,沒個約束,又是革命後代的身份,再大個麻煩,也能吃下的,心裡才平和一點。不過,薩沙也有使她覺著可怕的地方,她沒有想到孩子般的薩沙,竟這麼懂得女人,動作準確熟練,她幾乎都有些難以自持了。王琦瑤和男人的經驗雖不算少,但李主任已是久遠的事情,總是來去匆忙,加上那時年輕害羞,顧不上體驗的,並沒留下多少印象;康明遜反是還要她教;只有這個薩沙,給了她做女人的快樂,可這快樂卻是叫她恨的。這樣的時候,她對薩沙的愧疚煙消雲散,取而代之一股報復的痛快,她想:薩沙你只配得這種回報。
當她把懷孕的事情告訴薩沙時,薩沙眼睛裡掠過疑慮的神情。然後,他開始提問,問題都很內行,就像一個婦產科專家。問題還有些設置圈套,逼王琦瑤露馬腳似的。王琦瑤知道他是一百個不相信,可話裡卻是滴水不漏,叫他一百個沒奈何。她暗暗驚訝薩沙的鎮定,康明遜是不能與之同日而語,看來,由他來承擔這事是對了。薩沙問過之後,心裡雖還是不相信,可也沒再說什麼。兩人依然吃飯說話,甚至還上床睡了。事後,薩沙趴在王琦瑤肚子上,用耳朵貼著。王琦瑤問他做什麼,他笑嘻嘻地說:問它叫什麼名字。王琦瑤就說:它不會告訴你的。兩人話裡有話,都是沒法說出來的。王琦瑤只覺著薩沙下手比平日都狠,她的快樂也加了倍,更覺著他所做應得,心中很是解氣。過後的兩天裡,薩沙都沒提這事,這事就好像沒有似的,王琦瑤忍不住問怎麼辦,他就說急什麼呢?王琦瑤心裡著急又不好說,只得忍著,依然與他周旋,卻拿定主意咬住他不放。因有了恨意,事情反而變得簡單了。她甚至還和薩沙開玩笑說,把孩子生下來。然後一同去蘇聯吃麵包。薩沙也開玩笑,說不曉得他要不要吃蘇聯麵包,說不定只吃大餅油條呢。王琦瑤到痛心裡發虛,不敢把這種玩笑開下去,只得中途撤回,心裡的怨恨則有增無減,決心也更堅定了。又過了兩天,薩沙來到王琦瑤處,吃完午飯,坐在那裡剔牙。太陽從窗戶照進來,照著他的臉,連皮膚下的毛細血管都歷歷可見。他剔了一會兒牙,然後說明天帶王琦瑤去醫院。王琦瑤問是哪一家,說是在徐家匯,他特別找了個醫生,蘇聯留學的。多日來的石頭落了地,王琦瑤長出一口氣,竟覺著一陣暈眩。
去醫院是乘公共汽車。薩沙好像是有意的,放過兩輛車不上,偏要上那最擠的一輛。王琦瑤本是不常出門,更少乘車,也不會搶先,儘是讓著人家,等她上了車,車門是在她背上關攏的,腳後跟也夾痛了。而薩沙早已擠到深處,沒了人影。她站在門口,進不得退不得,上車下車的人都推她,還埋怨她。等到了徐家匯,下了車來,她已頭髮蓬亂,紐扣擠掉了一顆,鞋也踩黑了。她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嘴唇顫抖著。薩沙最後一個從車上下來,問她怎麼了,她咬咬牙,把眼淚嚥回肚裡,說沒怎麼,就跟了薩沙往前走。無論他走多麼快,都搶先一步,那姿態是說:看你還能怎樣〕薩沙原是要繼續搗蛋,這時也不得不老實了。兩人終於走到醫院,掛了紅十字招牌的大門赫赫然在了眼前。薩沙帶了她七拐八繞地走,去找他認識的醫生。那醫生是在住院部的,剛查完病房,坐在辦公室休息。薩沙先進去與他說了一會兒,然後把手讓王琦瑤進去。王琦瑤一看,那醫生竟是個男的,先就窘紅了臉。醫生問了幾個問題,就讓她去小便然後檢查。她出了辦公室去找廁所,找了幾圈沒找到,又不敢問,做賊似的。後來總算找到了,廁所裡又有公務員在清掃。等人掃完,她走過去,關上門,一股來蘇水的氣味刺鼻而來,不由地一陣攪胃。她對著馬桶嘔吐起來,吐的全是酸水,剛擦過的馬桶又叫她弄髒了。她又急又怕,眼淚就流了出來。這一流淚卻引動了滿腹的委屈,她幾乎要嚎啕起來,用手絹堵著嘴,便咽得彎下腰來,只得伏在廁所的後窗台ˍL。後窗外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屋頂,有誰家在瓦上鋪了蓆子曬米。太陽照著屋頂,也照著生了蟲的米粒。有鴿群飛起,盤旋在天空,一亮一亮的,令人眼花。王琦瑤止了抽噎,眼淚還在靜靜地流。鴿群在屋頂上打著轉,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屋頂像海洋,它們像是海鳥。王清搖直起腰,用手帕擦乾眼淚,走出廁所,逕直下了樓去。
直到下午兩點,薩沙才回到王琦瑤處,見她正給人打針,還有一個等著的。桌上點了酒精燈,藍火苗舔著針盒。床上的被褥全揭下來,堆在窗台上曬太陽。地板是新拖過的,傢俱也擦過了。王琦瑤換了身衣服,藍底白點的罩衣,頭髮也重新流過,整齊地流向腦後,用橡皮筋紮住,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她見薩沙進來,便問他有沒有吃過飯,要不要喝水。因有外人在,薩沙也不便發作,只得等著,卻不知道王琦瑤究竟是要做什麼。那打針的一走,他就跳了起來,臉上卻帶了笑的,問她是不是不喜歡那醫生。只見了一面就跑了,連招呼都沒打。王琦瑤說她去了廁所再找不到那間辦公室,所以才走的。薩沙就說都怪他不好,說應當陪在她身邊,給她作嚮導。王琦瑤則說是怪她太笨,總是不認路。薩沙說不認路倒不要緊,只怕要認錯人。王琦瑤便不說了,只笑笑。停了一會兒,又問薩沙要不要吃飯,薩沙一扭身說不吃,脖子上的藍筋鼓出來,一縷一縷的。他這樣子使王琦瑤又一次想到,他還是個孩子,她想她和康明遜要比他年長四五歲,卻在欺他。她走過去,站在薩沙身後,伸手撫摸他的頭髮,又看他鳥羽似的髮絲,很輕柔地摩拳看她的掌心。兩人都不說話,停了一會兒,薩沙臉不看她地問道:你到底要我怎麼辦?這話裡是有著鑽心的委屈,還有些哀告的意思。王琦瑤想她再委屈,其實也沒薩沙委屈。可她是沒辦法,而薩沙卻有辦法。她的手停在薩沙的頭髮裡,奇怪這頭髮的顏色是從哪裡來。她說:薩沙,你知道有一句俗話叫作"一日夫妻百日恩"嗎?薩沙不響。她又說:薩沙你難道不願意幫幫我?薩沙沒說話,站起來走出房間,將房門輕輕帶上,下樓了。
薩沙的心真的疼痛了,他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竟是這麼一團糟。切莫以為薩沙這種混血兒沒有心肝,他們的心也是知冷知暖知好歹的。他知道王琦瑤欺他,心裡有恨,又有可憐。他有氣沒地方出,心裡憋得難受。他在馬路上走著,沒有地方去,街上的人都比他快樂,不像他。眼前老有著王琦瑤的面影,浮腫的,有孕斑,還有淚痕。薩沙知道這淚痕裡全是算計他的壞主意,卻還是可憐她。他眼裡含了一包淚,壓抑得要命。後來他走累了,肚子咕咕叫著,又饑又渴的。他買了一塊蛋糕一瓶汽水,因汽水要退瓶,便只能站在櫃檯前吃。一邊吃一邊聽有人叫他"外國人",心裡就有些莫名的得意,稍微高興了一點。他喝完汽水退還了瓶,決定到他的蘇聯女友處去。他乘了幾站電車,聽著電車鈴響,心情明快了許多。天氣格外的好,四點鐘了,陽光還很熱烈。他走進女友住的大樓,正是打蠟的日子,樓裡充斥了蠟的氣味。女友的公寓裡剛打完蠟,傢俱都推在牆邊,椅子翻在桌上,地板光可鑒人。女友見薩沙來,高興得一下子將他抱起,一直抱到房間的中央才放下,然後退後幾步,說要好好看看薩沙。薩沙站在一大片光亮的地板上,人顯得格外小,有點像玩偶。女友讓他站著別動,自己則圍著他跳起舞,哼著她們國家的歌曲。薩沙被她轉得有些頭暈,還有些不耐煩,就笑著叫她停下,自己走到沙發上去躺下,忽覺著身心疲憊,眼都睜不開了。他閉著眼睛,感覺到有陽光照在臉上,也是有些疲累的暖意。還感覺到她的摸索的手指,他顧不上回應她,轉瞬間沉入了睡鄉。等他醒來,房間裡已黑了,走廊裡亮著燈,廚房裡傳來紅菜湯的洋蔥味,油膩膩的香。女友和她丈夫在說話,聲音壓得很輕,怕吵了他。房間裡的傢俱都復了原位,地板發著暗光。薩沙鼻子一酸,大顆的淚珠從眼角流了下來。
第二天,薩沙到王琦瑤處去,兩人都平靜了下來。薩沙說,他可以再找一個女醫生,王琦瑤說男醫生就男醫生吧,到了這個地步,還管醫生是男是女嗎?兩人就都笑了,還有些辛酸。再約定好日子,又一次去那醫院。這一回去是叫了三輪車,薩沙坐一輛,王琦瑤坐一輛。還是那位醫生,不過是在門診部裡了。他好像已經忘了王琦瑤,將先前的問題再問一遍,就讓她去小便。王琦瑤出了門診室,見薩沙跟在身後,便笑著說:你真怕我不認路啊!薩沙也笑了,卻並不回門診室,而是站在門口等。門前來往的都是女人,懷孕或不懷孕的。大約是因王琦瑤的關係,他覺著這一個個的女人,都有著沒奈何的難處,又是百般地不能說,不由的心情憂鬱。過了一會兒,王琦瑤回來了,自己進了門診室,一會兒又出來,說是去化驗間,再讓他等著。王琦瑤匆匆消失在走廊盡頭,已是決心接受一切的樣子。事情很順利地進行,手術的日子也最後定下了。走出醫院,天已正午,王琦瑤提議在外面吃午飯,薩沙也同意,兩人對徐家匯這地方都不熟,漫無目標地走了一陣,看見了徐家匯天主教堂的尖頂,矗立在藍天之下,心裡便有一陣肅穆。再走了一陣,終於看見一個飯店,推門進去了。
一坐下,薩沙就說由他請客。王琦瑤說怎麼是他請呢?當然是她請了。薩沙看她一眼,問為什麼是她請,明明他請才對。王琦瑤暗暗一驚,差點地露出破綻,是有些大意了。就不再與他爭,心想薩沙也不定拿得出錢,等會兒再說吧。兩人點了菜,說了會地閒話,薩沙忽然冒出一句:做這種手術痛不痛?王琦瑤怔了怔,說她也並不知道,想來總不會比生孩子難。薩沙就又問:那麼比拔牙齒呢?王琦瑤笑了,說怎麼好比呢?她體會到薩沙的擔憂,心中有幾分感動,也有幾分感激,卻不好流露,只得嘲笑著:這又不是一顆牙齒。這時,菜來了,兩人就開始吃飯。薩沙說:我吃來吃去,覺著最好吃的還是王琦瑤燒的菜。王琦瑤笑他嘴甜,薩沙卻很正經,說他決不是恭維,王琦瑤的菜好吃,決不是因了珍奇異味,而是因了它的家常,它是那種居家過日子的菜,每日三餐,怎樣循環往復都吃不厭的。王琦瑤就說:誰家的菜不是居家過日子的菜,還能是打家劫舍的菜?薩沙道:王琦瑤,你這"打家劫舍"幾個字說得太對了,說出來怕你不相信,像我這樣的人,從來就是過著打家劫舍似的生活。王琦瑤說:我當然不相信。薩沙不理她,兀自說下去:我是個沒有家的人,你看我從早到晚地奔來忙去,有幾百個要去的地方似的,其實就是因為沒有家,我總是心不定,哪裡都坐不長,坐在哪裡都是火燎屁股,一會兒就站起要走的。王琦瑤說:不是有奶奶的家嗎?薩沙有些淒涼地搖了一下頭,沒回答。王琦瑤心裡同情,卻沒法安慰,兩人沉默了一時。吃完飯,要結賬了,王琦瑤做出理所當然的樣子,掏出錢來,不料薩沙勃然大怒,說王崎瑤你這不是小看我嗎?薩沙雖然不發財,可也不至於請女人的錢都沒有。王琦瑤窘得臉都紅了,呼嘯了半天才說出一句:這本是我的事情。這話說得相當危險,眼睛裡全是認賬的表情。薩沙按住她拿錢的手,臉上忽有種溫柔,他輕聲說:這是男人的事情。王琦瑤沒再與他爭。等叫來招待付了錢,兩人出了酒樓,一路沒說話,都在往肚裡吞著眼淚。
臨到手術這天,忽又有事。薩沙的姨母從蘇聯來訪問,要他去北京見面。薩沙說等他回來再去手術,反正沒幾天的。王琦瑤卻說不要緊,他儘管去,她自己到醫院好了,又不是什麼開膛破腹的大手術,就好比是拔一顆牙齒,她開了句玩笑。薩沙不依,無論她怎麼說行也是不行。後來王崎瑤騙他,說讓她母親陪她去。他雖是不信王琦瑤會讓母親陪去,可見她執意要去,也只有裝作相信了。走之前,他硬是給王琦瑤十塊錢,讓她買營養品。王琦瑤先是收下,然後悄悄塞進他口袋二十元。聽他下了樓梯,腳步聲在後門口響起,又漸漸遠去。有一陣子發呆,坐在那裡,什麼也不想。暮色漫進窗戶,像煙一般罩住了王琦瑤。
這一個夜晚非常安靜,好像又回到以前,沒有薩沙,沒有康明遜,也沒有嚴師母的時候。她又聽見平安裡的細碎的聲響:鬆動地板上的走路聲,房門的關閉聲,大人教訓孩子的喝斥聲,甚至誰家水開了,那話出來的"哦"一聲。她還看見對面人家曬台上栽在盆裡的夾竹桃,披著清冷的月光,旁邊是一盆泥栽的蔥,也是被月光的,好像能看見栽它的手,小心翼翼的樣子。水落管子的動靜卻氣勢磅礡,轟然而下,呼然落地,要為平安裡說話似的,是屈服裡的不屈。平安裡的天空雖然狹窄曲折,也是高遠的,陰震消散的時候,就將平安裡的房屋襯出一幅剪紙。那星和月有些被遮擋,可也不要緊,那光是擋不住的,那溫涼冷暖也擋不住。這就好了,四季總是照常,生計也是照常。王琦瑤打開一包桂圓,剝著殼。沒有人來打針,是個無病無災的晚上。搖鈴的老頭來了,喊著"火燭小心"在狹弄裡穿行,是叫人好自為之的聲音,含著過來人的經驗。剝好的桂圓蓄起了一碗,殼也有一堆,窗簾上的大花朵雖然褪了色,卻還是清晰可見的。老鼠開始行動了,息息率牽地響,還有蟑螂也開始爬行,背著人的眼睛。它們是靜夜的主人,和人交接班的。許多小蟲都在動作,麻雀正朝著這邊飛行。
第二天是個陰雨的天氣,潮濕而溫暖。王琦瑤打了一把傘出門,鎖門時,她看了一眼房間,心想能回得來吃午飯嗎?然後就下了樓,雨是浙浙瀝瀝的,在陰溝裡激起一點漣儲。她在弄口叫了部三輪車,車篷上雖然垂了油布簾,車墊還是濕滾流的,這才覺出了涼意。有很細小的雨從簾外打進來,濺在她的臉上。她從簾縫裡看見梧桐樹的枯枝,從灰濛濛的天空劃過,她想起了康明遜,她肚裡這孩子的爸爸。她這時想到肚裡的麻煩還是一個孩子,但這孩子馬上就要沒有了。王琦瑤背上出了一層冷汗,心也跳得快起來。她忽然之間有些糊塗,想這孩子為什麼就要沒了?她的臉完全被雨水濺濕了,雨點打在車篷上,碑辟啪啪地響,耳朵都給震聾似的。王琦瑤想,她其實什麼都沒有。連這個小孩子也要沒有了,真正是一場空呢!有眼淚流了下來,她自己並不覺得,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緊張,膝蓋都顫抖了,有一件大事將在須臾之間決定下來。她眼裡盯著油布簾上的一個小洞,將破未破的,還網著絲線,透進了光。她想這破洞是什麼意思呢?她又看見了灰白的天空,從車篷與布簾的連接處,那麼蒼茫的一條。她想起她三十歲的年齡,想她三十年來一無所有,後三十年能有什麼指望呢?她這顆心算是灰到底了,灰到底倒彷彿看見了一點亮處。車停了,靠在醫院大門旁的馬路邊。王琦瑤看見進出的人群,忽有一股如臨深淵的心情。她坐在車簾後頭,打著寒戰,手心裡全是汗。雨下得緊了,行人都打著傘。那車伕揭起了車簾,奇怪地看她一眼,這一個無聲的催促是逼她做決定的。她頭腦裡昏昏然的,車伕的臉在很遠的地方看她,淌著雨水和汗水,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忘了件東西,拉我回去。簾子垂下了,三輪車掉了個頭,再向前駛去。是背風的方向,不再有雨水濺她的臉。她神智清明起來,在心裡說,薩沙你說的對,一個人來是無論如何不行的。
她回到家,推開房門,房間裡一切如故,時間只有上午九點。她在桌邊坐下,劃一根火柴,點起了酒精燈,放上針盒,不一時就聽見水沸的聲音。她又看鐘,是九點十分,倘若這時去醫院,也來得及。她忙了那許多日子,不就為了這一次嗎?如不是她任性這時候怕已經完事大吉,正坐在回家的車中。她聽著鍾走的嘴略,想再晚就真來不及了。她將酒精燈吹滅,酒精氣味頓時瀰漫開來,正在這時,卻有人敲門,來推靜脈針的、她只得打開針盒,替他注射,卻心急火燎的,恨不能立刻完事好去醫院。越是急越找不著靜脈,那人白挨了幾下,連連地叫痛。她按下性子,終於找著了靜脈,一針見血的霎那間,她的心定了一定,藥水一點一點進入靜脈,她的情緒也和緩下來。最後那人按著手臂上的棉球走了,她收拾著用髒的藥棉和針頭,那一陣急躁過去了,剩下的是說不出的疲憊和懶惰。她聽天由命,抱著凡事無所謂的態度,她反正是沒辦法,就沒辦法到底也罷了。已是燒午飯的時間,她走進廚房,看見昨晚上就燉好的雞湯,冷了,積起油膜。她捅開爐子,放上砂鍋,然後就去淘米,一邊看著玻璃窗上的雨,她想她總算賴住薩沙了,不生是他的,生也是他的,薩沙要幫忙就幫到底吧!她嗅到了雞湯的滋補的香氣,這香氣給了她些抓挽著的希冀。這希冀是將眼下度過再說,船到橋頭自會直的,是退到底,又是豁出去的。
薩沙此時正坐在北上的火車裡,一支接一支地吸煙。這姨母是他從未見過的,甚至只在幾天前剛聽說。連母親都是個陌生人,更何況是姨母。他所以去見姨母,是為了同她商量去蘇聯的事情。他決定去蘇聯是因為對眼下生活的厭倦,希望有個新開頭。他想混血兒有這點好,就是有逃脫的去處。這逃脫你要說是放逐也可以,總之是不想見就不見,想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