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薩沙不僅晚上來打牌,下午不打牌的時候,他也會跟了毛毛娘舅一起來玩。這時,他們聚集的地點,已從嚴家移到王琦瑤處。一是因為有人上門打針,二也是因為王琦瑤處更隨意一些,嚴家的排場畢竟叫人受拘束,連嚴師母自己,似乎都是喜歡王琦瑤處勝過自己家的。現在,他們也有些少不了薩沙似的,有一段時間不來,就要問起。四個人都到齊,即使不打麻將,也有許多事好做。桌上那盞酒精燈,成日價點著,一南藍火,像個小精靈在舞蹈。每一回來,王琦瑤總備好點心,糕餅湯圓,雖簡單,卻可口可心的樣子。也有時是嚴家師母叫張媽去喬家柵、王家沙買了送來。毛毛娘舅則專門負責茶葉和咖啡。漸漸地就成了習慣,本是為聚而吃點心,現在是為點心而聚的。薩沙總是空手而來,飽腹而去,人們都以為自然,並不計較。可是有一天,別人都來了,他還不來,只當他臨時有事,不會再來,便就喝茶吃點心聊天,開始覺著有些冷清,漸漸也就忘了。時間依舊不知不覺過去,天色已黑。正想著散的時候,忽聽樓梯上隆噎的腳步聲響,薩沙氣喘喘地一頭撞進,滿頭大汗的樣子。他手裡拿著一個大報紙包,放在桌上,一層層地打開,裡面是一個大圓麵包,散發出熱氣和香味,邊緣是酥脆的焦黃,顯然是剛出爐。薩沙不等氣喘定便解釋說,這是他請一個蘇聯朋友烘烤的麵包,正宗的蘇聯麵包,本以為能趕上下午條,沒料到做麵包竟那麼複雜,直到這時才出烤箱。這時的薩沙,像大孩子似的,又天真又真誠。大家都受了感動,從此與薩沙更親近,下午茶也成定規,一周至少要有兩回。
到了說好的這一日,王琦瑤總要把房間整理一遍,將女人家的東西收好,桌上放一些平日就買下的零食,山碴片芒果干之類的。她還特地去買了一套茶具,鑲金邊帶蓋帶托的茶碗,這時也一邊一個的安置好。點心是前一回就說好由誰負責,因是在她這裡,總是由她準備的多,雖是增加開銷的,她也情願。毛毛娘舅買茶葉咖啡,可有幾次卻是帶了桂圓紅棗還有蓮心來的。王琦瑤體會到他的用心,驚訝也感激他的細緻和善解。薩沙自從帶過一次蘇聯麵包之後,就沒什麼新的創舉了。嚴師母讓張媽去買了幾回點心,因覺得周折麻煩,便流懶下來。但她也感到都由王琦瑤一人負擔不妥,就提出一個湊份子的方案。王琦瑤卻堅辭不受,說本來有趣的事,這樣一來,公事公辦似的,就沒意思了,要不,大家往後都別來了。她這樣一說,嚴師母也不好再堅持。這時,毛毛娘舅出了個主意,他說,往後打麻將不應空算籌碼,要有些輸贏,輸的拿出來,充入公賬,就作點心的開銷,這樣,打牌還有些刺激,也更有意思了。嚴師母和薩沙都贊成,王琦瑤見大家都說好,反對不免掃興,也拂了毛毛娘舅的好意,便同意了。從此,打一次麻將,總有一兩塊錢的收益,全交給王琦瑤操辦茶點。王暗搖不敢含糊,專門用個本子記賬,每一筆進出都寫明日期、數目和用途,詳細而清楚。雖然誰也不看的,為的是自己心裡有數。這樣一來,別人便都撒手不管,全由王琦瑤一個人操辦。她動足腦筋,努力翻新花樣,總能給大家一個出其不意。有時實在想不出了,就和毛毛娘舅商量。後來,乾脆每一回都要請教毛毛娘舅。毛毛娘勇也不推辭,不僅出點子,還出力氣,買這買那的。那嚴師母和薩沙只管帶了一張嘴來,說話和吃喝。
在薩沙帶來蘇聯麵包之後,他帶來了那個做麵包的蘇聯女人。她穿一件方格呢大衣,腳下是翻毛矮靴,頭髮梳在腦後,挽一個合,藍眼白膚,簡直像從電影銀幕走下來的女主角。她那麼高大和光艷,王琦瑤的房間立時顯得又小又暗淡。薩沙在她身邊,被她摟著肩膀,就像她的兒子。薩沙看她的目光,媚得像貓眼,她看薩沙,則帶著些癡迷,薩沙幫她脫下大衣,露出被毛衣裹緊的胸脯,兩座小山似的。兩人挨著坐下,這時便看見她臉上粗大的毛孔和脖子上的雞皮疙瘩。她說著生硬的普通話J.發育和表達都很古怪,引得他們好笑。每當她將大家逗笑,薩沙的眼睛就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一遍,很得意的樣子。無論王琦瑤還是嚴師母,她都叫"姑娘",每叫一次,這兩人就要紅一陣臉,再笑一陣。她胃口很好,在茶裡放糖,一碗接一碗。桂花赤豆粥,也是一碗接一碗。桌上的芝麻糖和金桔餅,則是一塊接一塊。臉上的毛孔漸漸紅了,眼睛也亮了起來,話也多了,做著許多可笑的表情。他們越笑,她越來勁,顯見得是人來瘋,最後竟跳了一段舞,在桌椅間碰撞著。他們樂不可支,笑彎了腰。薩沙拍著手為她打拍子,她舞到薩沙踉前,便與他擁抱,熱烈得如入無人之境。他們便偏過了頭,吃吃地笑。鬧到天黑,她還木想走,賴在椅子上,吃那碟子裡芝麻糖的碎屑,舔著手指頭,眼睛裡流露出貪饞的粗魯的光。後來是被薩沙硬拉走的。兩人摟抱著下樓,蘇聯女人的笑聲滿弄堂都能聽見。這時,房間裡有些狼藉的,桌椅都亂了,檯布上到處是茶清和糖漬。剩下這三個人也都笑累了,懶在沙發上不想動。屋子裡暗下去,也忘了開燈,任它暗去。
這樣的下午茶的節目,也不可多得,大部分是平靜度過。下午的太陽一點一點過去,光線柔和下來,話都說盡了,只是將眼睛看來看去,還有些未盡的意思。散了之後,王琦瑤也無心燒晚飯,將剩下的東西,無論是甜還是成,胡亂熱一熱就打發了。這種熱鬧過了之後的夜晚,人有著說不出的散淡與無聊,做什麼都提不起勁,都覺得沒有意思。人來過又走了的房間裡,顯得格外空廓和靜,掉一根針都能聽見的樣子。於是,千頭萬緒湧上心頭。這真是愁煩的夜晚,總是難眠,月光都是攪人的。王琦瑤甚至盼著有人來打針,將酒精燈點起,有一些聲色似的。她找一些針線來做,等找出來了又沒了興致,毛線團滾到沙發底下也不知道。她看晚報,看幾遍都不了解說的什麼。她對了鏡子刷頭髮,也不知鏡裡的人是誰。心裡的念頭都是沒頭沒尾不成章不成句。她拿一個分幣在桌上擲著,卻說不准要的是哪一面,卜的是哪一樁事情。她也用撲克牌通五關,通了還是沒通也是不懂。窗外面弄堂裡,"小心火燭"的巡夜聲又響起了,梆子換了搖鈴。那鈴聲凜例得多了,在夜晚的平安裡,一音獨響。這一般寂寥,是要挨到下一次的下午茶。下午茶有多熱鬧,夜晚就有多難耐,非要將這熱鬧抵消掉似的,甚至抵消掉還不算,再要找回來一些,才罷休的。為消除寂寥,她又去看第四場電影.第四場電影是這城市殘留的一點夜生活了,是這不夜城還未冥滅的一點芯。第四場電影已經坐不滿了,余著一半座位,也是寂寥。回來的路上是人意闌珊加寂寥。這不夜城如今到處寫著"夜"字,梧桐樹影是夜色,候車的人滿臉都是夜色,電車進場當當地敲著夜聲,路燈霓虹燈全是夜的眼。不過,這城市再是夜,也有一些萌動的掙扎的光,河的暗流似的。全身心去注意,才可覺察出來。
現在,下午茶的前一日,毛毛娘舅還須來一次,和王琦瑤商量,怎麼安排茶點,商量好了,就由毛毛娘舅去採買東西。有時商量晚了,到了吃飯時間,王琦瑤便不讓走,又去叫來弄底的嚴師母,三個人一起吃頓便飯。後來,到了這一日,嚴師母自己就來了,薩沙也參加進來。於是,下午茶之前又多了頓聚餐,麻將的賭注就高上去了一些,而且,這麻將還不打不行了似的。別人倒無所謂,只薩沙有些躲的,兩回只來一回,另一回就說有推不掉的事。誰也不說,可心裡卻明白。王琦瑤還發現,毛毛娘舅有意地讓薩沙吃牌,還有意地出沖,有和也不和的。王琦瑤知道他是要多出錢,又怕別人不接受,就用這個輸的方式。想到這些,一邊鄙夷薩沙,一邊讚賞毛毛娘舅。有一回,她曉得毛毛娘舅早在聽和,也推斷出他聽的是哪一張牌,正巧手裡有一張,便往桌上"啪"地一放,還看他一眼。毛毛娘舅猶豫了一下,吃進了,果然和了,還是副大牌。王琦瑤見自己猜對了牌,又見他領自己的情,比自己和牌還興奮。不料那薩沙卻將她的牌翻下一看,說:你怎麼拆對子給他牌,是有意放沖吧!王琦瑤趕緊把牌抹了,說她半路想做清一色,這一對就不想要了。心裡卻說,你不知吃了人家多少放沖的牌,倒不說。嚴師母則有些不高興,說:打牌就要按規矩來,不許有私心的。聽她這麼說,王琦瑤便窘了,再次申辯沒有放沖這回事,自己也正後悔拆對呢!接下去,大家就有些沉默,都藏著些氣的,勉強打完四圈,便散了。下一次,毛毛娘舅來商量茶點時,王琦瑤心裡還是上天的事,見了他就說:薩沙這個人是男人,倒比女人還心胸窄小。毛毛娘舅就說:薩沙也可憐,沒工作,又愛玩,拿了些烈屬撫恤金,不夠他打檯球的。王琦瑤還是氣,說我不是為錢,是為公平,本來我就說不用設公賬,也不是多麼大的花銷,後來是為了好玩才作出這出錢入賬的規矩。毛毛娘舅笑了,說:怎麼這樣大的氣,我代薩沙向你道歉。王琦瑤說:我不光是為薩沙。毛毛娘舅就說:我也代我表姐道歉。王琦瑤聽了這話,眼圈倒有些紅了,想這毛毛娘舅真是心細如髮,什麼都明白。想說什麼又沒說,這時,嚴師母倒上樓來了。她一進門,往椅上一坐,開口就說,薩沙這個人真是不上路!也是聲討的樣子。王琦瑤和毛毛娘舅不由相視一眼,都笑了。
這天討論下午茶,毛毛娘舅提出新建議:到國際俱樂部喝咖啡,由他做東。王琦瑤知道他是為了緩和矛盾,心裡想他用心雖然良苦,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第二天上午,王琦瑤抽空去理髮店吹了頭髮,中午飯提早吃了,洗過碗,就化妝更衣。她很淡地描了眉,敷一層薄粉,也不用胭脂,只塗了些口紅。她本想穿旗袍,外罩秋大衣,又覺得過於隆重了,還好像放意去比嚴師母。所以就穿了薄呢西褲,上面是毛葛面的裌襖,都是淺灰的,只在頸上系一條花綢圍巾,很收斂的花色。剛停當,就聽見張媽叫她的聲音,說三輪車已在嚴家門口,讓她去上車。她拿著手提包便下了樓,弄底果然停了輛三輪車,嚴師母正往外走。她穿一件黑的薄呢大衣,很見身份的裝束,妝也化得恰到好處。王琦瑤走過去也上了車,車子慢慢地出了平安裡。太陽很紅,梧桐葉流落了,天空便顯得高朗。王琦瑤忽有些恍惚,覺得身邊這人不是嚴師母,而是蔣麗莉。蔣麗莉這名字從心頭一掠而過,就冥滅了。她覺著臉有些干,像要脫皮似的,嘴唇也干。太陽晃著眼,眼皮是重的,睡腫了的感覺。三輪車從街面騎過,櫥窗一幀一幀拉洋片似地過去。電車在軌道上緩緩地轉過彎,又當當地向前。
毛毛娘舅和薩沙一起等在國際俱樂部門前。薩沙也是主人的樣子,見面就說和毛毛娘舅一起做東。然後,他們在前邊帶路,引進了大廳。地板光可鑒人,落地窗外是深秋枯黃的草坪,花壇裡還有菊花盛開著,有一種蒼勁的鮮艷。廳內有低低的圓桌,鋪了白桌布,四邊是沙發椅。剛落座,就有白西裝紅領帶的侍應生過來問要什麼。薩沙擅自做主地點了好幾樣。毛毛娘舅並不插話,只讚許地笑。兩個人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到頭總歸是毛毛娘舅付賬。王琦瑤心裡說:薩沙的刁滑原是讓這些人給寵出來的。一邊把眼睛掉過去,看牆上蓮花狀的壁燈。熱水汀燒得很熱,有些紅頭漲臉的,很後悔沒有穿單薄些,外套秋大衣,可穿可脫的。不知自己為什麼沒有想到,也是因為許久不來這樣的地方,倒成個鄉巴佬了。咖啡和蛋糕上來了,細白瓷的杯盤,勺子和叉是銀的,咖啡壺也是銀的。有人走過看見毛毛娘舅和薩沙,便同他們打招呼。毛毛娘舅向他介紹嚴師母和王琦瑤。那人就對嚴師母說:嚴先生近來還好嗎?原來也是認識的,只是拐了個彎。他們幾個噓寒問暖地說著,王琦瑤則是個局外人了。她把臉又掉過去看牆邊一盆萬年青,已結了紅果。這時候,廳裡的桌椅都坐滿人了,侍應生穿行著,上空瀰漫著咖啡的香氣,是熱騰騰的景象。王琦瑤是這熱騰騰中的冷清,穿著不合時宜的衣服,且又插不進嘴。她有些嘲笑自己,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自找沒意思。
那過路人乾脆拉過一把沙發椅坐下不走了。自己揮手召侍應生來要了一份咖啡糕點,幾個人像有說不完的話似的。毛毛娘舅倒過身,悄聲對王琦瑤說,這人也是同他們一起打橋牌的,牌打得不怎麼樣,因此也沒有固定的橋牌搭子,卻特別愛好,誰肯同他打,他願意請客的,今天,他又有請客的意思了。王琦瑤知道毛毛娘舅是在照顧她,不叫她受冷落,可卻更叫她覺得是局外人了。這時,那人向這邊轉過來,問他們賞不賞臉,去紅房子吃大餐。嚴師母和薩沙已經答應了,毛毛娘舅則徵詢地看著王琦瑤,王琦瑤欠了欠身,說,今天有幾個預約打針的,她必得晚飯前回去,恕不奉陪了。嚴師母說:今天你有什麼預約?我怎麼不知道,不許走的。薩沙也嚷著不讓走,說要走大家都走。毛毛娘舅雖不勸她,卻間那幾個預約的人家中有沒有電話,通知晚一些時間再來。王琦瑤知道他是給自己台階下,也是挽留的意思,就說等會兒再說吧。大家以為她是答應了,不料過一會兒她卻起身告辭了,態度很堅決,誰也留不住。嚴師母真的生氣了,說她不給面了。王琦瑤嘴裡說抱歉的話,心裡卻想:嚴師母的意思其實是說她不識抬舉。
毛毛娘舅送她出去,外面的天已有了暮色,風也料峭,幸好有渾身的熱頂著,還不覺怎麼冷。毛毛娘舅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她便找些話來問,問俱樂部有些什麼好玩的,花銷大不大,諸如此類的問題。穿過甫道,到了大門口,她說:毛毛娘舅你進去,外面這樣的冷。毛毛娘舅卻像沒聽見似的,突然說了一句:我本來是為大家高興。他沒再說下去,可王琦瑤全懂了,不由心裡一動,想這人是什麼都收過眼裡的。這時,有一輛三輪車過來,她叫住了,頭也不回地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