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瑤在鄔橋,是住舅外公的家。勇外公開了個醬園店,醬豆腐乾是出了名的。每天有豆腐店的夥計來送老豆腐。豆腐店老闆家有兩個兒子,阿大已娶親生子,阿二在昆山讀書,本想再去上海或者南京考師範,後因時局動盪,暑假後就耽擱了下來。阿二的裝扮是舊時的摩登,戴眼鏡,梳分頭,學生裝的領子外頭圍一條駝色圍巾。他對鄔橋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和男人也不打攏,一個人躲在房裡看書。有時被阿爹差遣去送豆腐,便滿臉的怨艾,鬱沉沉的。在有月亮的夜晚,就可見到他孤子一身的影子。阿二其實是鄔橋的一景,說是不貼,其實貼得很。是鄔橋的孤獨者。鄔橋的每一段都會有孤獨者來出場,這一段便輪到阿二了。這場景是鄔橋水上的泡沫,水是長流水,泡沫卻今日非明日。阿二是白淨的面皮,五官很纖秀,說話輕輕,走路也輕輕。倘若他不是那麼好的一種男孩子,家裡人就不免要嫌他,鄔橋人也要把他作笑料了,就像通常鄔橋舞台上的孤獨者一樣。而現在的情形就有些不同,大家都有點寵他。家裡人心甘情願地養他,還有幾家想讓他做女婿的。大約也是時代的不同,時代變得可愛了,那孤獨者的形象便也叮人心意了,是按著人的惻隱之心一筆一筆刻劃的。但這喜歡卻是一廂情願,阿二心裡不知有多少討厭鄔橋,這討厭甚至掛在了臉上,使他更具有時代的特徵。他自覺著是見過世界的,就把鄔橋看做是世界的邊角料,被遺棄的。要依了他的心,是要走出去的,可他的身子卻太弱,經不起那大世界的動盪、到了還是退回鄔橋。於是,他覺著自己也成了那世界裁剩的邊角料,裁又沒裁好,身子裁在這裡,心卻裁在了那裡。
所以,阿二內心是很分裂的,有一種傳說是說人的影子是人的靈魂,阿二自稱是沒有影子的人。月光好的夜晚,阿二看著石板橋上的自己的影子,心裡是拒絕的,想:這是我嗎?分明是個別人。有一天,阿二走過醬園店,看見王琦瑤坐在裡頭,心裡忽有種觸電般的相通感覺,他驚奇地想:這才是他的影子呢!從這日起,上醬店送豆腐的事就由他包下了。從豆腐房到醬園店,要經過三座橋,每過一座,他就覺著高興了一點兒。可阿二卻不把高興露出來,為了藏住,他還分外地繃緊了臉。他把豆腐放下,轉身就走。走在回去的橋上,每過一座,心裡就憂鬱一點兒,可那憂鬱也含了些高興的,走著走著,腳下會不自禁地一躍。他覺著,王琦瑤也是從那正經的世界上裁下的,卻是錯裁的,上面留著那世界的精華。她是怎麼才來到了這個地方的啊!阿二感激得都要流淚了。有了她,鄔橋這地方就有些見天日,不會被埋沒了;有了她,鄔橋這地方還和大世界有了些藕斷絲連的關係。她給鄔橋帶來什麼樣的改變呀!阿二也聽到了有關王琦瑤的傳說,這傳說再離譜也不叫阿二意外,相反,更合乎阿二的想像。王琦瑤的傳說是海上繁華夢的景象,雖然繁華是舊繁華,夢是舊夢,可那餘光照耀,也足夠半個世紀用的。阿二的心,活躍了起來。
王琦瑤很快注意到這個送豆腐的少年,他的白皙文弱和學生裝束,很像那種舊照片上的人物。她隔了板壁牆,聽見他在後天井裡和舅外公說話,聲音是細細柔柔的,就像鳥語。有一回,她去買針線,正與他迎面,就見他紅了臉,轉上了一頂橋,逃跑似地走了。她心裡覺著有趣,更注意他了。她發現他似乎有夜遊的毛病,夜深人靜時在街上行走,月光下的身影有著處子般的寧馨美好,當他有時輕盈地一躍,也是處子的快樂。這天,她見他挑了豆腐從店堂裡穿出來,走過後廂房時,就在身後叫他"阿二",等阿二回過頭來,卻閃進身去,偷偷地看他激動又惶惑的眼神。這是王琦瑤來到鄔橋後頭一次有淘氣的閒心,是阿二喚起來的。阿二先是尋找,後是懷疑聽錯,卻又不甘心,對了空中叫道:誰人喊我?王琦瑤就捂了嘴笑。也是頭一回笑,由阿二引出的。下一天在街上碰見阿二,她就去堵阿二的路,說:阿二眼睛這麼大啊,看都看不見人。一邊看阿二窘,臉紅到脖頸,頸上的藍筋一跳一跳,眼睛看了地,手卻沒處放。她這才好好地問:阿二去做什麼?阿二躡儒說是去收豆腐賬,給她看手裡的賬本。王琦瑤拿過來看上邊的小楷字,問:是阿二的字嗎?阿二說有是有不是。王琦瑤就要他指哪是哪不是。阿二慢慢地定了神,指給她看,有幾行特別娟秀細小的。王琦瑤其實並不懂,卻裝懂地說:阿二的字不錯。阿二的臉漸漸不紅了,說:阿姐是講反話。王琦瑤正色道,我們學校的國文教員都未必能寫這樣的蠅頭小楷。阿二就說:上海的教育是重科學,重實用,寫字本是閒裡功夫,可有可無的。王琦瑤聽他這話裡有些見識的,怪自己小瞧了他,又接著問他別的問題,阿二都-一回答,像個聽話的學生。然後,王琦瑤邀他時常來玩,才與他分了手。
下一日,來送豆腐的,又換了原先那夥計,阿二是晚上來的。腳上穿著刷了鞋粉的雪白的球鞋,圍巾圍著,手裡夾了一些書本。他是正式來作客的樣子,還給舅外公家的小孩帶了些水果糖。他對王琦瑤說,帶幾本小說讓阿姐解悶,鄔橋這地方也沒有電影院,晚上是很寂寞的。那書是雜七雜八的,有《拍案驚奇》,有《施公案》,有張恨水的《夜深沉》,還有幾本雜誌,《小說月報》、《萬象》什麼的。她想,阿二也是傾其所有了。到底是鄔橋地方的民風淳樸,要是在上海,這樣的少年早就學得浮滑了,那些少年是何等的風流調說啊!王琦瑤心裡生出了感慨,再看阿二,更覺憐惜。阿二的臉在燈下越發顯得白皙,頭髮很黑地搭在前額。王琦瑤就說:阿二什麼時候接新娘子呢?阿二臉又紅了,說自己才不過十八歲。王琦瑤說:你家阿大二十歲已經有兒有女了嘛!阿二就說:那是邵橋人。王琦瑤聽他這話已把自己排除在鄔橋之外,便注意到阿二的自恃,暗自留心照顧阿二的心情,卻又覺得有趣,說:要不要阿姐替阿二介紹一個上海小姐呢?阿二低了頭說:阿姐拿我開玩笑!聲音裡有些委屈,王琦瑤不敢再逼他,趕緊說:阿二的年紀正是做事業的年紀,有什麼打算呢?阿二便告訴她本要去南京讀師範,被時局耽擱了。談到時局,王琦瑤便黯然了,有一會兒沒說話。細心的阿二知她是有觸動的,卻不好挑明,只能作籠統的開導,說些時局總要安定,人生也是有沉有浮,否極泰來的大道理。王琦瑤來到偏僻轉折的鄔橋,天地生死幾茫茫的,人都是不足道,何況是心呢?可這時候,人和心都有點被喚回的意思。
阿二的人和。動也都被喚回了。王琦瑤就像是一面鏡子,對了她,阿二才知道自己的人是如何,心是如何。他隔天就要去她那裡坐坐,談東談西,不一會兒,月亮就到了那頭。有時,天不那麼冷,他們就在街上走走,街邊就是水道,停了船,船艙裡漏出點光,兩邊人家的板壁縫裡也漏出點光,絲絲縷縷地落在水面上,能照見水的流動來。兩個人的心裡都很安寧,也很明淨。阿二說:阿姐,上海的月亮也是這一個嗎?王琦瑤說:看起來就像是兩個,其實還是一個。阿二說:其實就是兩個,一個是月亮,一個是月亮的影。王琦瑤就笑了:原來阿二是個詩人呢!她想到了蔣麗莉,那就像是上一輩子的人了。她想同是詩的才情,蔣麗莉是做作,阿二卻是天然。阿二忽然就靦腆起來,說:阿姐才是詩人呢!王琦瑤忍住笑問:你倒說說看,我怎麼會是詩人?我是舊詩新詩一句也記不得的。阿二卻認真起來,說:詩其實才不在於那幾行字呢!有些人,以為把字句截短了一行一行地豎排著,就是詩;還有些人,以為揀那指心明腑、抒情言志的文字連起來就是詩,詩都快成裝腔作勢的代名詞了。王琦瑤在心裡說:阿二指的不就是蔣麗莉嗎?阿二接著說:詩其實就是一幅圖畫,比如,"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可不是一幅畫?"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又是一幅畫;"玉容寂寞淚鬧干,梨花一枝春帶雨",還不是一幅畫?"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幅畫又如何?王琦瑤聽得出神,本是對詩沒興趣的,這會兒卻叫阿二給訓導出了一些詩情。阿二說著說著便止了口,她帶了幾分著急地追問:怎麼不說了?阿二說:我已經證明了呀!證明什麼?王琦瑤問。阿二說,證明阿姐是個詩人。王琦瑤先不懂,然後忽然明白了,不覺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