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的話,王琦瑤如風過耳,而與吳佩珍見面,她卻有回不去的感覺。可這更使她義無反顧,為的是盡快將茫然的前途明確下來,好償還代價似的。此時此地,代價是未明的代價,前途是未明的前途,王琦瑤的心卻是平靜的。她本就是個少想多做的人,不過是受了境遇的影響,生出些感時傷懷,這其實都是贅物一樣無用的東西,平添負擔的,王琦瑤出於上進的本能,將它們排除了出去。通過復選,進入決賽,似乎是在意想之中,她並沒有多少意外的喜悅,就好像決賽的資格不是別人給她的,而是她自己給自己的。她不再相信奇跡,只相信自己。每一個進入決賽的小姐,都是以為理所當然。這競爭一輪又一輪的,早已把僥倖的心理消除乾淨,餘下的都是謀事在人,成事也在人。這也是上海的小姐同其他小姐的不同之處,她們是主動權在握,相信人的力量。說起來,進入決賽也已是大半個成功,是大半個名人。有上海的老店名店主動上門來給王琦瑤免費做衣服的。在發表決賽名單的同時,也公佈決賽時小姐們將三次出場,第一次是旗袍裝,第二次是西洋裝,第三次是結婚禮服。穿上結婚禮服出場就好像小姐們都要出閣似的,於是社會上一時盛傳這些小姐都已經名花有主,誰對誰也有名有姓。決賽之前的日子,蔣家閉門謝客,只程先生例外,他是她們與外界的聯絡。所以,她們人在家中坐,卻知天下事的。
王琦瑤和蔣麗莉母女,再加上程先生,四人著重商量的,是這三次出場的服裝問題。程先生認為把結婚禮服放在壓軸的位置,是有真見識的。因為結婚禮服總是大同小異,照相館櫥窗裡擺著的新娘照片,都像是同一個人似的,是個大俗;而結婚禮服又是最聖潔高貴,是服裝之最,是個大雅,就看誰能一領結婚禮服的精髓,這次出場是帶有些烈火真金的意思了。她們三人聽程先生說話都聽出了神,這女人的衣服穿在她們身上,心倒好像長在程先生體內,他全懂得。程先生接著說,對這結婚禮服,雖是有些無從著手,卻也並非一無所措,可做的至少有兩點:第一,就是利用對比,讓第一次和第二次出場給第三次開闢道路,做一個烘托,結婚禮服不是白嗎?就先給個奼紫嫣紅;結婚禮服不是純嗎?就先給個繽紛五彩;結婚禮服不是天上仙境嗎?就先給個人間冷暖,把前邊的文章做足,轟轟烈烈,然後卻是個空谷回聲;這就是第二點,王琦瑤要穿最簡單的結婚禮服,最常見的,照相館櫥窗裡的新娘的那種,是退到底的意思,其間的距離越拉開,效果就越強烈,難的是前兩套服裝是個什麼繁榮熱鬧法,這就要聽你們女士的意思了。這時候,她們三個哪敢有什麼意見,心裡只有慚愧,做女人的要領全叫一個男人得去了,很失職的。倒是王琦瑤還剩幾分主見,說是受程先生啟發,她便決定穿一身紅和一身翠,好去領出那身白。程先生一聽便知她已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在紅和翠的具體顏色上有一些分歧。他說,紅和翠自然是顏色的頂了,可是卻要看在什麼地方,王琦瑤好看是不露聲色的美,要靜心仔細地去品的,而紅和翠卻是果斷的顏色,容不得人細想,人的目光反是倉促行事的;它們的濃烈也會誤事,把王琦瑤的淡蓋住了不說,還叫這淡化解了的,濃烈也濃烈不到極處了,倘若退一步的顏色,有些謙讓的,能同王琦瑤互相照顧,你呼我應,攜起手來,齊心協力的,興許倒可達到濃烈的效果。所以,他建議紅是粉紅,和王琦瑤的嫵媚,做成一個嬌嫩的艷;綠是蘋果綠,雖然有些鄉氣,可如是西洋的式樣,也蓋過了,蘋果綠和王琦瑤的清新,可成就一個活潑的艷。說到此處,她們三人便只有聽的份,再開不得口了。三次出場和裝束就這樣定了下來。
這時,社會已經風傳"上海小姐"的三名位置已經全被人買下,一是某大老闆的千金,二是某軍政界要人的情婦,三是某交際花,名揚滬上的。雖是風傳,小報上卻登出了諷刺小品,說是評"上海小姐"卻評出了"上海夫人"。接著又有文章調侃,把"上海夫人"這誰稱解釋出人皆可夫的意思。第三篇則是闢謠,說"上海小姐"的評選是投票的方式,不存在花錢買這一說。第四篇文章就專門反駁闢謠者,說它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人家說買的就是選票,國民政府的官,抗日的民族義士稱號都可以買得,"上海小姐"又有什麼買不得7這話其實是含沙射影,指的是重慶接收大員的受賄。幾張報紙你來我往,硝煙漸起的樣子,算是為決賽造了一場別緻的聲勢,也使競選的空氣加倍地緊張起來。
程先生出入蔣家越發頻繁,早來晚去的,也是臨戰的氣氛。裁縫請進門就再沒離去過,三餐一宿地侍奉,好比貴客,同時又是夥計,是有幾個師傅監工的。程先生自然是為首,蔣麗莉算一個,她母親也算一個。再有王琦瑤,雞蛋裡挑骨頭,一個針腳不許錯。她挑剔著這些,心裡是有些委屈的,難道這就是她的人生嗎?那麼微乎其微的,又是角角落落的心思都用盡的樣子。她明知那裁縫的活是好得沒法再好的,卻有意找茬地說不好,看著裁縫為難,自己的委屈非但沒減少,還加了些為人家的。粉紅旗袍緞子上的繡花,卻是溫暖著她的心,那細外密線,繡的都是她的希望,滾邊滾的也是希望,看著會掉淚,即使事情不成也不怪它的。蘋果綠的洋裝的裙潤,則要灑脫得多,開司米的面料把光收進去,沉下去,穩住了心的。結婚禮服的白可是百感交集,有千萬句話要說,終還是啞口無言,其實最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是善解裡的善解。這些衣服,都是要與她共赴前程的,是她孤獨中的伴侶。她與它們是有肌膚之親,是心貼心。這也是有些叫人委屈的,臨到頭誰也幫不上忙,只撇下她自己似的。臨近決賽的日子,住在人家家裡是叫人委屈,報紙傳播的謠言更叫人委屈,蔣家母女和程先生待她的好是委屈加委屈。這些委屈都是憋在心裡,看上去依然如故,誰也看不出來,都照著自己的意思奔忙和著急,難免有些亂的,王琦瑤反倒是亂中的一個鎮定。在小報的筆仗,衣料的粉紅嫩綠,還有包在心裡的委屈中,決賽的那一日,一分一秒地來臨了。
投票的方式也是艷情手筆,有萬種風流。台前一排花籃,繫著各小姐的芳名,有意於哪一位,便將手中的康乃馨投進哪一位的花籃。康乃馨有紅色和白色兩種,擺滿了前廳,一百元錢一朵,賣花得的錢,捐給河南的災民。這城市所有的康乃馨都集中到了新仙林花園的前廳,康乃馨的舞池似的。紅和日都是風情的顏色,花香更是風情。這一天的晚上,連天上的星星都變成了康乃馨,也在向人間撒播風情。這晚上的燈啊!真是了不得,都在訴說衷腸,人心蕩漾得沒法說。燈下的梧桐,也是有衷腸的,只是不說。車水馬龍是啦啦隊一樣鼓動,川流不息的,不讓人消停。這城市的勁頭,足得了不得,不知人事不知愁的,立志將世上的快樂都享盡。新仙林門前的燈是起霧的,廳裡的康乃馨也是起霧的,而且漫了出來,聚起一層雲,新聞記者的閃光燈,是雲裡的雷電,頃刻之間,釀成一場風流雨。小姐們的轎車來了,一輛輛的,出轎車的一幕是最初的亮相。人們目不暇接的,胡亂喝著彩,掀起了第一個高潮。這時候,好像有五彩的小雨,繽紛亂舞,披了人的一身,小姐們驚鴻一瞥,修忽而去。新仙林前人頭濟濟,是自覺自願的龍套演員,烘托氣氛的。廳裡排著長隊買康乃馨,那康乃馨摘了還會長似的,怎麼賣也不見少,轉眼間,人人手裡都有一束,廳裡還是康乃馨的舞池。今天就像是康乃馨的晚會。是它們聚首的日子,盛開得格外嬌艷,心花怒放的樣子。這情景可真美啊!這繁華是可有四十年不散的餘音,四十年的入夢。
決賽是載歌載舞的,小姐的三次出場被歌唱,舞蹈和京劇的節目隔開來,每一次出場都有聲色作引子。在歌,舞,劇的熱鬧中間,她們的出場有偃旗息鼓,斂聲屏息的意思,是要全盤抓住注意力,打不得馬虎眼的。在歌,舞,劇的各自謝幕之後,便也產生了舞後,歌後和京劇皇后,每一個皇后都是為她們出場開道的,她們便是皇后的皇后。是何等的光榮在等著她們,天大地大的光榮將在此刻決定,這又是何樣的時刻呢?台前的花籃漸漸地有了花,一朵兩朵,三朵四朵,是真心真意,也是悉心悉意。籃裡的花無意間為王琦瑤作了點綴。康乃馨的紅和白,是專為襯托她的粉紅和蘋果綠來的,要不,這兩種艷是有些份量不足,有些要飄起來,散開去的,這紅和白全為它們壓了底。王琦瑤在紅白兩色的康乃馨中間,就像是花的蕊,真是嬌媚無比。她不是舞台上的焦點那樣將目光收攏,她不是強取豪奪式的,而是一點一滴,收割過的麥地裡拾麥穗的,是好言好語有商量的,她像是和你談心似地,爭取著你的同情。她的花籃裡也有了花,這花不是如雨如爆的,卻一朵一朵沒有間斷,細水長流的,竟也聚起了一籃。王琦瑤不是台上最美最耀目的一個,卻是最有人緣的一個,三次出場像是專為她著想,給她時間讓人認識,記進心裡。她一次比一次有轟動,最後一次則已收攬了奪魁的希望。
白色的婚服終於出場了,康乃馨裡白色的一種退進底色,紅色的一種躍然而出,跳上了她的白紗裙。王琦瑤沒有做上海小姐的皇后,就先做了康乃馨的皇后。她的婚服是最簡單最普通的一種,是其他婚服的爭奇鬥艷中一個退讓。別人都是婚禮的表演,婚服的模特兒,只有她是新娘。這一次出場,是滿台的堆紗疊給,只一個有血有肉的,那就是王琦瑤。她有嬌有羞,連出閣的一份怨也有的。這是最後的出場.所有的爭取都到了頭,希望也到了頭,所有所有的用心和努力,都到了終了。這一刻的輝煌是有著傷逝之痛,能見明日的落花流水。王琦瑤穿上這婚紗真是有體己的心情,婚服和她都是帶有最後的意思,有點喜,有點悲,還有點委屈。這套出場的服裝,也是專為王琦瑤規定的,好像知道王琦瑤的心。穿婚服的王琦瑤有著悲劇感,低回慢轉都在作著告別,這不是單純的美人,而是情景中人。投向王琦瑤籃裡的花朵帶著點小雨的意思了,王琦瑤都來不及去看,她眼前一片綜亂,心裡也一片混亂,她是孤立無援,又束手待斃,想使勁也不知往何處使的,只有身上的婚服,與她相依為命。她簡直是要流淚的,為不可知的命運。她想起那一次在片廠,開表拉前的一瞬,也是這樣的境地,甚至連裝束也是一樣,都是婚服,那天一身紅,今天一身白,這預兆著什麼呢?也許穿上婚服就是一場空,婚服其實是喪服!王琦瑤的心已經灰了一半,淚水蒙住眼睛。在這最後的時刻,劇場裡好像下了一場康乃馨的雨,看不清誰投誰,也有投錯花籃的。這是頂點,接下去便勝負有別,悲喜參半了。所有的小姐都仁立著,飛揚的沉落下來,康乃馨的雨也停了,音樂也止了,連心都是止的,是夢的將醒未醒時分。
這一刻是何等的靜啊,甚至聽見小街上賣桂花糖粥的敲梆聲,是這奇境中的一絲人間煙火。人的心都有些往下掉,還有些沉渣泛起。有些細絲般的花的碎片在燈光裡舞著,無所歸向的樣子,令人感傷。有隱隱的鐘聲,更是命運感的,良宵有盡的含義。這一刻靜得沒法再靜了,能聽見裙裾的寨奉,是壓抑著的那點心聲。這是這個不夜城的最靜默時和最靜默處,所有的靜都凝聚在一點,是用力收住的那個休止,萬物禁聲。廳裡和籃裡的康乃馨都開到了最頂點,盛開得不能再盛開,也止了聲息。燈是在頭頂上很遠的地方,籠罩全局的樣子;台下是黑壓壓的一片,沒底的深淵似的。這城市的激盪是到最極處,靜止也是到最極處。好了,這靜眼看也到頭了,有新的騷動要起來了。心都跳到口邊了,弦也要崩斷了。有如雷的掌聲響起,燈光又亮了一成,連台下都照亮了。皇后推了出來,有燦爛的金冠戴在了頭上,令人目眩。那是壓倒群芳的華貴,頭髮絲上都綴著金銀片,天生的皇后,毋庸置疑,不可一世的美。金冠是為她定做的,非她莫屬,她那個花籃也分外大似的,預先就想到的,花枝披掛在籃邊,兜不住的情勢。亞後卻是有藏不住的嬌冶,銀冠也正對她合適。花籃裡的花又白的多紅的少,專配銀冠似的。她的眼睛是有波光的,閃閃煙增,煽動著情慾,是集萬種風情為一身,是人間尤物。掌聲連成了一片,燈光再亮了一成,連場子的角落都看得見,眼看就要曲終人散,然後,今夜是人家的今夜,明晨也是人家的明晨。這時,王琦瑤感覺有一隻手,領她到了舞台中間,一頂花冠戴在了她的頭頂。她耳邊嗡嗡的,全是掌聲,聽不見說什麼。皇后的金冠和亞後的銀冠把她的眼眩花了,也看不見什麼。她茫然地站著,又被領到皇后的身邊。她定了定神,看見了她的花籃,籃裡的康乃馨是紅白各一半,也是堆起欲墜的樣子,這就是她春華秋實的收穫。
王琦瑤得的是第三名,俗稱三小姐。這也是專為王琦瑤起的稱呼。她的艷和風情都是輕描淡寫的,不足以稱後,卻是給自家人享用,正合了三小姐這稱呼。這三小姐也是少不了的,她是專為對內,後方一般的。是輝煌的外表裡面,絕對不遜色的內心。可說她是真正代表大多數的,這大多數雖是默默無聞,卻是這風流城市的艷情的最基本元素。馬路上走著的都是三小姐。大小姐和二小姐是應酬場面的,是負責小姐們的外交事務,我們往往是見不著她們的,除非在特殊的盛大場合。她們是盛大場合的一部分。而三小姐則是日常的圖景,是我們眼熟心熟的畫面,她們的旗袍料看上去都是暖。動的。三小姐其實最體現民意。大小姐二小姐是偶像,是我們的理想和信仰,三小姐卻與我們的日常起居有關,是使我們想到婚姻,生活,家庭這類概念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