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的田間生活他們幾乎是同時睜開了眼睛
楊緒國瘦瘦長長的身子,彎在黃豆棵上,好像一匹老駱駝。呼哧呼哧喘著。李小琴則像一隻小羚羊。她穿一件桃紅色的穿瘦了的罩棉襖褂子,可體地裹著身子。兩個小辮用套皮筋拴在腦後,身子一起一伏,看上去同舞蹈一樣。於是人們在身後就大聲說:「小隊長孬熊,小隊長孬熊!」說的人無意,聽的人卻有心了,楊緒國簡直無地自容,不由舉起鐮刀在豆棵子裡亂砍,砍得豆棵一節一節濺得老遠。豆莢子也炸了。李小琴只作看不見,幾步抄過他去,遙遙領先了。楊緒國砍昏了頭,一鐮砍在自己的腳踝上,血流如注。抓了一把泥,吐口唾沫,按在刀口上,惡狠狠地向她的背影說道:「你等著瞧!」她聽見了。就直起身子,回過頭來,笑盈盈地答道:「我等著呢!」
黃豆割完了,場上也淨了,轉眼間西北風貼地而起,冬天到了。頭一場雪下來了。大楊莊粉砌玉琢,成了個雪宮。那一天夜裡天黑得很快,人們早早地閉了門,鑽進了熱被窩。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只有很厚的雲層。天是黑的,地卻是白的。黑天白地之間,走著一個看場的人,兜頭裹了一床棉被,穿著半高的膠鞋,沙沙地在雪地裡走。忽然,有一隻老鴉在天空中呱呱地叫了幾聲,看場人一機靈,站住了,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走。雪是很鬆軟的,他留下深深的腳窩,不一會兒,雪便塌下來,埋住了腳窩。看場人慢慢地從村道上拐到了家後,便再沒有動靜了。風在雪地裡嗖嗖地穿行,雪團從枯枝上紛紛落下來,看場人從棉被裡只露出一雙眼睛,望著天空,心想:多麼好的一場雪啊!這時候,有一扇門吱地開了,一個身影閃出來,披著一件紅花小襖,腳上踩一雙棉鞋,拖拖拉拉到家後解手。當那人影剛剛轉到家後,便被人抱住了,不等叫出聲,一床棉被就將她徹頭徹尾裹住,扛糧食袋似的扛在肩上,匆匆走下村道,向南湖走去。開始她還掙著,卻被人死死地悶住,幾乎透不過氣來,就漸漸地不掙了。雪纏纏綿綿地裹著腳,那人絆倒了,又爬起,咬著牙往南湖走。他開始走得飛快,雪被他揚起,晶晶瑩瑩地撒開。他來不及抬腿,就像犁地一樣在雪地裡趟路。通向南湖的路上,便出現一條雪溝,然後雪溝的兩岸緩緩地塌下,將溝掩埋了。他漸漸地喘息起來,腳步慢了,又連連摔了幾個跟頭。最後一個跟頭摔過,就再也扛不起來了。只有將棉被捲在雪地裡拖著,就那麼一徑拖到了南湖的場屋裡。他喘吁吁地一腳蹬開了門,裡邊呼啦啦地飛出一群麻雀,幾乎將他轟倒。他穩了穩身子。跨進屋去,然後將棉被拽了進來。
他頭上冒著熱汽,摸摸索索地擦了一根火柴,點著掛在牆上的一盞小燈,然後望了望地下。地下是厚厚的麥秸,棉被捲在麥秸上一動不動。他望了一會兒,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打開棉被,就像在打開一個襁褓。棉被打開了,她臥在裡面,眼睛亮晶晶的,安靜得像一個嬰兒。她的紅花小襖掉在了家後,上身只穿了貼身的單褂,洗得很薄,透明似的,下面是一條花襯褲。鞋子早已掉了,赤著一雙小腳,她靜靜地望著他,他也望著她。一苗火焰在他們身後的牆上搖曳。他們靜靜地望了一會兒,然後他忽然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說道:
「冷嗎?」
停了一會兒,她說:「冷。」
他便將她抱起來,抱在懷裡暖著。他坐在麥秸裡,週身散發出麥秸苦澀而清潔的氣息。他像抱一個寶貴的金娃娃那樣小心地抱著她,捏捏她的手指頭,又捏捏她的腳趾頭,說道:
「我多麼心疼你啊!」
她便將臉埋進他的穿了一件破絨衣的懷裡。
然後他們開始動作起來,他們的動作沒有目的,只像是為了互相取暖。他們很快就暖和了,陷在麥秸裡,互相摟抱著睡著了。他們很香甜地睡了許久,當他們醒來的時候,燈已經滅了。屋裡伸手不見五指,只聽風在呼呼地吹,雪在沙沙地下著。他們幾乎是同時睜開了眼睛,什麼也看不見躺在黑暗裡面。他們想不起來這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只靜靜地睜著眼睛。而後他忽然騰空躍起,嗷地叫了一聲,她幾乎看見他的身體在黑暗中劃了一道白光,接著,她的身體便離開了地面。這時候,她看不見了他的灼亮的眼睛,在很深邃的黑暗裡,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望著她。他平躺在她的身下,將她托了起來,那對眼睛幽秘地退了更遠,閃爍著。她被他托起的身體有一種飛翔的感覺,心裡快活極了。她又降落下來,猶如失足墮入懸崖,心裡充滿冒險的快樂,不由叫道:「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他將她裹在懷裡。哄娃娃一般左右搖晃著,一邊叫道:「我的媽呀!我的媽呀!」
他們身上的衣服漸漸脫去了,兩具身軀發出微弱的光芒。黑暗稍稍褪去了一些。他的身體是那樣奇異的無盡的長,而她則圓圓的,富有彈性。黑暗有時候像海水一樣,輕輕地拍擊他們的身體。他們像魚一樣,在隔年的麥秸堆裡鑽進鑽出,無比的快樂。他們互相追逐著,像兩個淘氣的孩子,將麥秸弄得嘩嘩地響。風止了,雪停了,四下沒有一絲聲音,只有他倆的嬉戲聲,無比的響亮。
最終,他們嬉耍得累了,並排躺在一處,喘了一會兒,他對她說:
「我準備好了。」
她望著他,不說話。
「我真的準備好了。」他說。
她依然不說話。
「千真萬確的,我準備好了。」他又一遍說。
她望了他一會兒,然後說:「好,來吧!你這傢伙,你只許成不許敗!」
她翻身躺下了,眼睛望著黑暗的屋頂,屋頂是漏的,有很細很細的幾縷暗光,慢慢地旋了下來,然後就什麼也望不見了。
大雪一層一層地下,將這破舊的場屋埋起了一半。茅頂就好像是無岸的雪海裡的一艘絕望的渡船。雪光將天映得通明。
李小琴要對楊緒國說那句話:「你一定得推薦我。」錯過了最好的時機。當她滿莊子篦頭髮似的找楊緒國,最終還是在他家的堂屋裡找著他的時候,他正和會計隊委幾個幹部研究挖河的事情。李小琴將楊緒國從屋裡叫出來,在門前說了這話。楊緒國匆匆地說了聲:「我們研究研究。」便轉身進屋。恨得李小琴又咬牙又跺腳,走了幾步,心想:「不能叫他那麼便宜了!」就又笑盈盈地折回頭來,站在樹影地裡。不一會兒,那楊緒國送人出來,等人走淨了,楊緒國剛要進屋,卻見樹影地裡款款地走出個人來。楊緒國只憑影子,就可以認出是李小琴。他騰騰地下了檯子,走到她面前。她穿了一件藍點子的棉襖,圍著大紅的方巾,手插在兜裡,眼睛殷殷地望著他。他就說:
「不是對你說了,要研究研究。」
李小琴噗哧地笑了:「楊緒國,你還給我打官腔。」
楊緒國硬撐住,說:「我並不是打官腔啊,我說的是實情。」
李小琴點頭笑道:「說你打官腔,你還打官腔。」
楊緒國有些撐不住了,洩氣地說:「我說的是實話。」
李小琴臉上的笑一下子斂起了,高聲說:「我就不信你這個邪!」
楊緒國怕她撒潑,趕緊引她走開:「走著說,走著說。」
兩人走到家後塘邊上,一路沒有說話,西北風吹著,地凍得梆硬。楊緒國使勁搓著兩隻手,發出沙沙的聲響。前邊大路上有幾個人勾頭縮腦地在趕路,馬車轆轆地響。
「你說你是人嗎,楊緒國?」李小琴咬牙切齒地說。
楊緒國不吭聲,低著腦袋,搓完了手又搓耳朵,絲啦絲啦地響。
「你不是人啊!楊緒國。」李小琴的眼淚下來了。
楊緒國看看遠近處沒人,便要給李小琴擦眼淚,叫她一掌揮開了:
「沒有人性的東西!」
楊緒國朝她跟前湊湊,彎腰瞅著她的臉,小聲說:「你說我不是人是什麼?」
李小琴不理他。
他又進了一步說道:「我啥時候說過,不推薦你啦?」
李小琴抬起了臉,欣喜地說:「你說你推薦我啦?」
「我也沒說推薦你呀!」楊緒國狡黠地笑著。
「你可說你沒說不推薦我!」李小琴說。
「我說,我沒說不推薦你。」楊緒國同意。
李小琴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再問了,好像再問下去會問出什麼漏子來似的。這天夜裡,姓楊的學生跑到縣裡打聽招工的事了,三星偏西的時候,他魂似的閃進了那間學生住的土坯屋,什麼也沒說,逕直到了床前。屋裡一片漆黑,他已將這道走得熟透。進門是一眼灶,灶邊是秫秸牆,留了一個門,門上掛了花布簾子,簾下有一張床,床對面還有一張床,她一定在那上面等他。老鴉在天上呱呱地叫著。他一把摟著她的熱烘烘的身體,緊緊地抓住再不鬆手了。她就像他的活命草似的,和她經歷了那麼些個夜晚以後,他的肋骨間竟然滋長了新肉,他的焦枯的皮膚有了潤滑的光澤,他的壞血牙齦漸漸轉成了健康的肉色,甚至他嘴裡那股腐臭也逐漸地消失了。他覺得自己重新地活了一次人似的。她聽任他擺佈,他從她的順從中瞭解到她的默許。他加倍驚喜地發現,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得到了小小的、微妙的、不動聲色的回應和鼓舞。「這個女人啊!」他歡欣鼓舞地暗暗叫道。他滿懷信心地迎接高潮,每個高潮都是無比的輝煌。高潮過後她便在他懷裡嚶嚶地哭著,哭著說一些叫人心疼的情話。
「我要你推薦我呀!楊緒國,楊緒國,楊緒國!」她說道。
然後他說:「我一定,我一定,我一定,你這個小小小小的小琴!」
她又說:「你不推薦我,我就要你死!你死,你死,你死!」
他再說:「我一定死,一定死,一定死!」
然後他們就要分手,分手就好比生離死別,互相立著刻毒可怕的山盟海誓。
他說:「我爹要推薦姓楊的學生,我就給我爹放毒,我爹,你等著!」
她則說:「我直接殺那個姓楊的婊子,姓楊的,你等著!」
他說:「我給他放毒,還要操他十八代祖宗!」
她說:「我賠上我的命去,我的鬼魂要攪得她家無寧日。」
他們手拉著手,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地上,無可奈何地硬扯開了手。西北風一定是在這時候刮起,狗「呵呵」地吠著,一條長長的黑影,橫過白花花的月亮地,倉皇地逃去。
天亮了,他們在莊前挖溝的地點遇見,一個踩鍬,一個抬土。昨晚的事情就像是一場夢,昨晚的誓言也都忘得乾乾淨淨。他們兩個沒事人似的說一些閒話,說今天的土凍得結實,說今天的太陽暖得像春日,歇歇時,他們和大夥兒一起捕捉著過冬的老鼠。收工後她又跑到他家門口叫道:「楊緒國,你出來一下。」待他出來,便正色與他說:
「隊裡研究推薦的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