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一塊進城了!眼睛好像兩團黑色的火焰
她臉朝上地平躺在了他的面前。睜著兩眼,眼睛好像兩團黑色的火焰,活潑潑地燃燒。月光如水在她身體上流淌,她的身體好像一個溫暖的河床。月光打著美麗的漩渦一瀉到底。她又伸長手臂,交錯在頭頂,兩個腋窩猶如兩眼神秘而柔和的深潭。
「你這妮子,是怎麼長的啊!」他深深地歎息著。
他的歎息使她驕傲而且感動。他赤裸裸地立在潮濕的蟲蟻處處的泥地上,細長得不像是一個人,而是一條直立的蛇。他胸前根根的肋骨,已滲出了油汗,好像粗糙的沙粒。晶瑩的她是一道光,他則是一條黑影。剎那間,黑影將光吞噬了,而後光又將黑影融化。他們在一張小小涼床上翻滾,涼床的草蓆被他們輾碎,暴露了網床的繩筋。芩麻擰成的繩筋勒進了他的背脊,又勒進她的背脊,留下鮮紅的交錯的傷痕。她的肌膚如水一般光滑地在他身上滾過,他的肌膚則如荊棘般磨蝕了她的身體。
「怎麼會有這樣的妮子啊!」他壓抑著聲音喊道。他所有的傳宗的本領全都無法施展,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純潔的男孩。他抖得就像一片寒風裡的樹葉,汗卻沿了脊樑緩緩地瀉下。「我想沉住氣的,我是想沉住氣的啊!」他將頭搗蒜似的搗在床梆上,「彭彭〞地響。
「你是男人嗎?」她笑道。
「你娶過媳婦嗎?」她笑道。
「你生過娃嗎?」她又笑道。
他氣得要同她拚命,卻被她輕輕一撣,撣開了。他便絕望地哭了起來。他的眼淚洶湧地撒在她的身上,月光下,他的淚水渾濁得可以,連他自己都覺得害羞了。悄悄地擤了一把鼻子,抹在了床下的地上。
「那娃娃是別人替你生的吧?」她又笑道。
「今天我才曉得,大楊莊是這麼樣傳種的。」她越發覺得好笑。
「那麼說你也未必見得就是你爹的兒子了。」她昂起臉認真地想著,嘴唇鮮紅鮮紅,流露出無窮的無法滿足的慾念。
他吼叫著撲了過去,重新將她按進芩麻擰成的繩筋上,那繩筋幾乎將她割成碎塊。他的眼睛通紅著,好像深夜裡兩盞紅燈籠。就在他觸到她的那一剎那,臉上突然爆發出狂喜的笑容。
「哈哈,我有了,我又有了!」
「你知道,我就像一眼好井,淘空了,又會蓄滿的!」他叫道。
「好井,是淘不空的。」他欣喜地說。
「可是,你們老爺爺的井,不是枯了!」她極力掙扎分辯道。
「老爺爺?老爺爺算老幾!」他笑道。
她便懷疑他是不是瘋了。
他的笑容凝在了臉上,就這樣專心地淘他的井,時間好像凍結了,萬籟俱寂。她在破碎的草蓆上轉動著頭,望著屋角的蜘蛛網,網上垂下一根長絲。她又去看姓楊的學生貼在床頭的一張年畫,已經叫油燈燻黑了。他摸索了許久,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摸索什麼,很奇怪地看他。他臉上的笑容變得十分可怖,粗糙的紋路就像刀刻一樣又深又硬,牙齒暴突著,露出紫色的壞血的牙齦。他眼睛裡血紅的光芒漸漸熄滅,就像一盞油盡的燈。他陡地滾到了地上,閉著眼睛,伸直身子,一動不動。她扒著床沿,咬著一片破席,朝下望著他,她像在望一具死屍。
月亮慢慢地移動著光線,她披散的頭髮漆黑如夜。罩著她明亮的臉龐。良久,她將嚼爛的席片吐在他的身上,說道:
「算了。」
他不動身。
「裝什麼蒜!」
他紋絲不動。
她用一根麥秸在他身上掃了掃:「起來。」
他坐了起來。岔開雙腿,像一個賴皮的孩子。
「滾吧!」她說。說罷翻身睡去,再不理他了。
從此後,楊緒國看見李小琴就要躲著走了。遠遠地看見李小琴來了,楊緒國便趕緊換一條道。李小琴眼尖得很,不容他轉身,就很熱烈地招呼:「小隊長,吃過了嗎?」或者「小隊長,挑水啊!」如若邊上沒有人,楊緒國就裝聽不見,如若有人,人還不少,他就只得硬了頭皮答應:「挑水。」紫漲著臉,青筋在太陽穴上一鼓一鼓。還有幾回,她好像是有意的,在井台上等著楊緒國來挑水。有人的時候,她對楊緒國說:「小隊長,幫咱提桶水啊!」楊緒國只得接過她的桶,掛在自己的扁擔勾上,放下井去,在水面上左一劃右一劃,再猛一撲,呼啦啦啦地吊起一桶水,遞給她。她很正經地接過水去,然後,左右手替換著一擺一擺走了。要是井台上沒有別人,她或者一腳將他的桶踢到井裡去,害了他去井台邊人家借抓鉤撈桶,或者就趁他低頭打水不防備時,猛地從後面搡他一下。搡他的勁不大不小,剛夠他大大地驚一跳,卻決不至於栽到井底下去。有一次,他已經打滿了兩桶水,心想沒事了,收拾扁擔正準備上肩,不料她竟劈手奪過扁擔摔在了地上。他抬起眼睛想瞪她,她卻笑微微地望他,他便不敢再看,忍氣吞聲低下頭去拾扁擔。她一腳踩住他的手,他疼得咧嘴,卻一聲不吭。她用腳慢慢地碾,他聽見自己的手指頭在格格地響,張嘴直吸冷氣,就是不叫喚。她的很小巧端正的穿了搭絆布鞋的腳很有力地碾著,好像要把他的手碾進地裡。他終於忍無可忍,說了一聲:「你——」
「我怎麼樣?」她的腳提了起來,像踢一塊爛布一樣將他的手一踢,那手是一點知覺也沒了。
「你——」他又說了一聲,卻終於沒有說出什麼。
「我不好,你好!」她對他說。
他忍了氣,用一隻好手扶著那只傷手看,手背全破了,流著血。
「我孬熊,你不孬熊!」她向他說,腦袋一點一點的。
他恨不能一胳膊將她掄到井底下去。
「我甩,你不甩!」她歪歪腦袋對他望著。
他低下頭,拾起扁擔,將桶系理了理,一彎腰,兩桶水就上了肩,轉身「刷刷刷」地下了井台,低頭甩了一把淚。
回到家,女人問他手是怎麼的,他說是摔的。女人心裡奇怪,不摔胳膊不摔腿,怎麼摔手背。見他臉色不好看,就沒有再問,打發他吃了飯,還溫了兩盅酒。飯後,楊緒國垂了頭在板凳上坐了一會兒,就進屋睡了。等女人刷了碗餵了豬,哄孩子睡了,又做了一會兒針線,廣播匣子不響了,才上床歇息。她這邊剛一上床,楊緒國卻陡地坐了起來,眼睛直瞪瞪地望望前邊,腰板直直的,嘴裡嘟噥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聲音。女人心裡害怕,就去推他,這一推,他又撲通倒下,打起了呼嚕,睡得人事不省。女人想:「是日裡太累,夜裡叫夢魘住了。」便吹了燈,挨了他睡下,一夜無話。
然後,就割黃豆了,今年的黃豆長得也好,豆莢鼓鼓的,豆棵不高不矮,壯壯地長了堅硬的刺。人們翻出陳年的破襪子,兩隻迭在一起套在手上。還是扎得手心血糊糊的。和割麥時一樣,姓楊的學生第一天割四路子,第二天割兩路子,第三天割一路子。李小琴上來就割六路子,到底也還是六路,「嗖嗖嗖嗖」緊攆著楊緒國屁股後頭,嘴裡還哼著歌曲。楊緒國死命地朝頭裡割,想甩她遠一些。埋了頭不喘氣地猛割了一陣子,不料她在腳跟後頭款款地說:
「小隊長,仔細著點,別讓人替你收尾巴,還誇你割得快。」
他細細一查,果然是丟了一路子,叫李小琴拾了。惱出一頭疙瘩。
他倆就這麼你追我趕,大夥兒在後頭鼓掌喝采。李小琴得意洋洋地笑,楊緒國則一聲不吭,臉繃得鐵青。
一趟子割到頭,楊緒國滿心想擺脫她,跑得遠遠的開了八路,不料她隨著過來,挨著他的趟子也開了寬寬的八路。還嘻著臉說:「向小隊長學習來了。」一把小鐮刀刀刃雪亮,一勾一勾,豆棵子就順順地倒了。他最終也沒甩她下來。這樣,一天過去,兩人的筋骨都像散了架,連喝稀飯的勁兒也沒了。死人一樣躺在床上,只剩一絲游氣兒。可是到了第二天,東方剛露一線白,公雞喔喔地報曉,身上的力氣便又「滋滋」地生了出來,精神抖擻地下了地,人都以為是鋼鑄鐵打的身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