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樣僵持著,她想到他是真的惱了,他卻想不到她怎麼會是這樣固執。他禁不住軟弱了下來,這一軟弱,火樣的慾念便騰起了,那樣的熾烈和洶湧,他是再怎麼努力也壓不下去了。他開始密切地注視著她的動向,尋找著機會,無論如何要抓住她了。這一個晚上,他看見她獨自個兒出了院門,便遠遠地跟上了。
她走過石子路的街心,走上了通向河岸的大路,月光將大路照得白生生的,大路緩緩地傾斜。她走下了堤壩,到了河岸,又沿著河岸向遠處走。他這才加緊了腳步,漸漸地接近了她。她並沒有發覺,反將腳步放慢了,最後停了下來。這時,他撲了上去。她吃了一驚,然後便作著有力的掙扎。儘管這一撲是她渴望的,儘管她正是被這渴望折磨才獨自來到河岸,儘管如今是她意志最最虛弱不堪一擊的時候,可是,一旦接觸到了他的身體,她卻真正的恐怖起來,她知道這一來便前功盡棄了。她好像站在了懸崖的邊上,看見腳下浮著白雲,她知道白雲下面是深不可測的山谷。她是真正地作著掙扎。可是他已經完全失了理性,他就像一頭野獸,懷著決一死戰的決心。她漸漸地用盡了力氣,徒然地做著抵抗,由於她的身體已經寂寞了很長的時間,由於她的渴念已經絕望而不復存在,由於她的抗拒是真心而努力的,由於這一時刻是她的身心都一無準備的,意外的,一股巨大的快感充滿了她的全身,她是從未得到過這樣的快樂。這一次的快樂使她覺得以前那一切都算不了什麼,而此後是死而無憾了。那快樂瀰漫了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再沒得到過這樣的滿足了,這滿足似乎帶了一種永恆的意味,猶如一次成功的告別儀式。連他都覺著了異常,翻身躺在地上,與她並排躺著,望著一天的星星。這時候,水客的號子從煙氣籠罩的河面上升了起來。
似乎是一百個水客如一個人般的歌唱,渾厚有力卻又單純齊整。他們並排地躺著,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感覺挾住了他們,他們都覺得事情有點奇怪,與往常很不一樣,一種強大的預感籠罩了他們。
以後的日子,她一直覺著很奇怪。她開始想吃酸的,向來喜愛的葷腥卻叫她作嘔,她嘔吐了幾回,頭暈了幾回,然後便好了。即使在最最糟蹋的日子裡依然運轉正常的來潮如今卻停止了,與這周轉同步起復的那一股不安靜的慾望竟也平息了下來。她覺得身體的某一部分日益的沉重,同時卻又感到無比的輕鬆,好像卸下了長久的負荷。她終於明白,她要做媽媽了。
她將布帶子緊緊纏住腹部,以免漏出破綻。她是連一點常識都沒有,以為這樣就可消滅。可是她卻又極心愛那腹中的生命,好奇得不得了,到了夜晚,便在被窩裡鬆開綁帶,撫摸肚子,似乎觸到了那生命柔軟的軀體。如今,她是非常的平靜,清涼如水,那一團火焰似乎被這小生命吸收了,撲滅了。而這時候,她卻更加害怕他了。她怕他會扼殺這生命。她想他那種粗暴的蹂躪是會毀了這生命的。於是她便不敢一個人胡亂走了,哪裡也不敢去,總是呆在宿舍裡,她一點沒去想以後將怎麼辦,她甚至沒有想到,這生命總有一天會噴薄而出,別人將怎麼看待呢?她只是將它牢牢地守在肚子裡,守在她無比寧靜的心田里。
後來,腹部卻越來越隆起。首先發現的是他,於是就牢牢盯著,想找機會問一回。這一天,午休的時候,她下樓上廁所,在院子裡遇見了他。他蹲在練功房門口,守株待兔似的等著,他問她:「你的肚子……」不等問完,她便匆匆答道:「沒你的事。」匆匆地折回頭回宿舍了。她怕他會傷了這肚子,她不允許任何人傷這肚子。然後,便有了些議論,領導終於找她談話了。她先是否認,否認不下去了便承認了,卻是怎麼也不說是和誰的,只說是自己的,自然荒謬得可笑。領導說出了他的名字,這全在大家的有目共睹之中,她卻驚懼地連連搖頭:「不,不,不,不,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說著便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領導要她去動手術,她死也不願意,竟跪在地上求饒。領導威脅著要開除她,她則說隨你們的便,反倒不哭了。
這時候,他躲在辦公室緊隔壁的灰塵瀰漫的道具室裡,趴在牆上,緊貼著耳朵,頭上掛了半張殘破的蜘蛛網。脫落了石灰的磚縫裡傳來他們的談話。他知道他是闖禍了,他們闖禍了!這是什麼樣的禍啊!他沿著牆漸漸地滑了下來,滑坐到地上,蜷成了一團。他們的造孽會有一天遭到懲罰,這是他從來不曾懷疑的。可事實上,對這一天,他一無準備,也一無想像。現在,好了,懲罰來了。他們的慾念,竟有了果實,他們竟無意地播下了生命的種子。這生命是怎麼回事?意味著什麼,要把他們怎麼樣?他真是害怕極了。那不期而至的生命在他眼裡,變成了巨大的危險的鴻溝,徹底地隔離了他和她。他以為他們是被這生命隔離了,而絲毫沒有想到這本是最緊密的連接。她的哭聲從牆縫裡漏進,刺著他的心,他不由得熱淚盈眶,充滿了絕望的憐憫,為她,為他,為他們之間的一切,他知道,那一切終於告終了。
孩子是在一個秋天的黎明出生的。全團的人都去了醫院,只剩下他自己,坐在黑漆漆,空蕩蕩的練功房中央,那一片堅硬的地板就好像乾涸的沙漠。他雙手抱著腿,頭垂在膝間,萬籟俱寂,連蟲鳴都滅了,他竟變得遲鈍,無法運用他的頭腦,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將要發生什麼,不明白這是怎麼了!那生命發生在她的身上,不能給他一點啟迪,那生命裡新鮮的血液無法與他的交流,他無法感受到生命的萌發與成熟,無法去感受生命交予的不可推卸的責任與愛。其實,那生命裡的一半是他的,然而,他尚需要間隔著肉體去探索,生命給予的教育便淺顯了。況且,他被他自己的痛苦攫住了,得不到一點援助,他動彈不了了。從這一刻起,他被她超越了。
她躺在血污裡,痛苦得發不出聲。孩子在血污中降生了,居然有兩個,一個男,一個女。
聽見孩子此起彼落的哭聲,誰也不忍將她開除,只給她記了一個大過,然後安排她去看門。就在孩子出生的幾天前,看門老頭去燒茶爐,走到一半就倒在院子中央,等人發現,已經沒氣了。診斷是腦溢血。
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住在傳達室裡。每日要收發報紙信件,燒茶爐,還要叫電話,一份微薄的工資卻要養活三口人,很艱難。好心而多事的人勸她送掉一個孩子,她死不答應。因她聽說,一對雙是不能分離的,必須在一起養,尤其是一個男一個女,就更不能分離了,分離了就更活不了了。
日子雖然艱難,可是她卻十分的愉快,心裡明淨得如一潭清水,她從沒有這樣明淨清澈的心境。多年來折磨她的那團烈焰終於熄滅,在那慾念的熊熊燃燒裡,她居然生還了。她以為是這兩個孩子的幫助,對他們是無比感激無比恩愛,全心全意地保護他們,不讓他們受一點傷害,並且,總是奇怪地認為他們處在險像環生之中,最大的危險便是他了。她不讓他看他們,她怕他會掐死他們,如同掐她一般,她極力否認他們與他的關聯,豈不知,他對他們僅只有一點點好奇而已,甚至還有些害怕。而他們就好像要抓住他不放似的,竟越長越與他相似。那額,那鼻,那嘴,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們與他的相似,他是再逃不過這血緣的圈套了。他只能遠遠地,匆匆地瞥見一眼,她總是躲著他,看見他就愴惶地逃離。僅這一瞥也足夠攫住這印象了,他又驚訝又害怕,孩子要以自己的靈魂去追捕他了,他唯有逃避。他無法承擔這一個事實,那便是,他有孩子了。不,不,他沒有,他毫無準備,他毫不能理解這裡面的意義,因此,他注定得不到解救,注定還要繼續那股烈焰對他的燃燒。由於她的脫生,必由他一個人單獨的承受,那燃燒便更加狂烈,他想盡一切辦法去宣洩體內岩漿般的熱量。
開始,他賭博。在牌桌上,再沒比他更焦躁不安的了。紅著眼,手指痙攣著,腳在桌下劇烈地顫抖,抖動了一整張牌桌格格地響。他贏進許多,又輸出許多,將贏進的全輸了,本也輸了,手錶也賣了,還欠了債。然後又想結婚。底下小鎮上的人家為他說了個鎮上的媳婦,三個月後,兩人就成了親。
婚後的日子很不順心,每次老婆來探親,住不滿日子就要回去。旁人問她急什麼,她就掉淚,說受不了,究竟什麼受不了,卻說不出口,抹著眼淚就走了。他也不挽留,陰沉沉地笑笑。功是早已不練了,卻喝酒,喝得爛醉。然後就得了腎炎,治好了以後,劇團也不好留他了,把他分去百貨大樓守櫃檯。他嫌堂堂男人守櫃檯丟人現眼,一氣之下,就回了家鄉的鎮上,老婆為他在鎮糧管所謀了份開票收錢的事兒。走的那天,一夥人送他,走過傳達室,她正一手抱一個孩子,站在門口,看街上孩子玩方寶,意外地沒有躲避,而是看著了他。他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走了過去。
這時候,他們都是大大的人了,他二十八,她也二十四了。曾有熱心的人要給她說個男人,她也並不反對,一個人究竟是太寂寞了。可是沒有人願意,她是這城裡出了名的女人,爛了幫的破鞋,帶了兩個私孩子,連爸爸都不知道是哪個,提起過了還要朝地上唾三口,除去晦氣和髒氣。而事實上,經過情慾狂暴的洗滌,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乾淨,更純潔。可是沒有人能明白這一點,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一味的自卑。沒人願意娶她,她也不怨恨,只是帶了兩個孩子,勤勤懇懇地過日子。
歲月如流水,緩緩地流過,流水如歲月,漸漸地度過。水客的歌聲一日一日稀薄,城裡建起了自來水塔,直接把水引了過來,沒水客的生計了,於是那歌聲便沉寂了,再沒人聽見,也沒人記起。只在劇團出發的日子裡,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守著空寂的院子,睡著的時候,她深沉平靜的夢裡,便隱隱地響起了那忽而高亢忽而低回的歌唱。孩子一日一日地長大,會叫「媽媽」了,把個「媽媽」叫得山響,喜歡在練功房越來越褪色的紅漆地板上玩耍。那一片地板在他們的眼裡,簡直是遼闊的了,四周都是鏡子,往中間一站,四面八方都是自己,他們便害怕地逃走,卻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手牽手慢慢地走回來,定定地站住,觀望著。她倚著門框等茶爐的水開,手裡提著那塊寫了「開水」字樣的木牌,望著她的孩子在地上滾爬,悵悵地微笑著。
「媽媽!」孩子叫道。
「哎。」她回答。這是能夠將她從任何沉睡中喚醒的聲音。
「媽媽!」孩子又叫。
「哎!」她答應。
「媽媽!」孩子耍賴的一疊聲的叫,在空蕩蕩的練功房裡激起了回聲。猶如來自天穹的聲音,令她感到一種博大的神聖的莊嚴,不禁肅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