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裡被單被太陽曬得又鬆又脆,一股陽光的香味兒。她乾乾淨淨地睡在乾爽清潔的被窩裡,心想,這一天是留對了,然後就很安心地睡著了。在她睡得香甜的時候,他卻在那幾個老地方來回奔波著找她,心裡充滿了凶吉未卜的預感,十分的慌亂,卻又慾火難耐。他咬著牙想道,一旦找著了她,必將她撕成碎塊,搗成齏粉。他隱隱地意識到她是背叛他了,背叛他們的默契了。心中更加憤怒。這背叛有一種逃離的意味,似乎是將他一個人拋棄在這無底的苦難的深淵裡,而自己卻脫身了。她怎麼能這樣狠心,她怎麼能拋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在這深淵裡無望地掙扎,連一點可以攀援的東西也沒有。他狂躁的在齊膝的荒草裡走來走去,踩著地上的枯枝,枯枝將他的腳踝戳破了,流出血來,他才略感平靜了一些,垂頭喪氣地坐倒在地,兩手捧著頭。一隻蟲順著他的腳往上爬,爬上他的大腿,他竟沒覺著。那只蟲乾脆在他腿上「瞿瞿」地唱了起來。
這一天,她是一定要死了,她想。她是再挨不下去了,也沒有理由挨下去了。因為要去死,她才能這樣坦然地對著一臉激怒的他連連撒謊,她才能快快活活地和大家一處吃飯,一處說笑,甚至有了一種平等的感覺。因為她就要去死了,心裡的一切重負便都卸了下來。她不曾想到,決定了去死,會使她這麼快樂。她這個決心是下對了,她很欣慰地想。由於這輕鬆與快活,她卻又捨不得去死,儘是一日一日的賴了下來,延長這享受。每天都洗澡,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由於怕把自己弄髒,對那樣的事情,則很自覺的抑止了渴望。可是,總有點羞愧,欺騙了誰似的。
這一天,她終於要去死了。晚上,她一個人走到了河岸,河岸靜悄悄的,輪船已經開過,紅瓦頂的票房關了門,人都走盡了。水客們都歇著,停止了歌唱。她沿著河岸走了一陣,停住了腳步。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河水黑漆漆的波動,像一頭巨獸在緩緩地沉重地喘息。她忽然害怕了,打了個寒噤。
就在這一瞬間,月亮陡地跳出了雲間,水客的號子拔地而起,無比的激昂。她渾身抑止不住地打著寒噤,心裡害怕極了。她這才明白,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死是很不簡單的,這一死就不能再活了,這一走就不能再來了,她哭了。一顆一顆很大的淚珠滾過她臉頰,水客的號子卻婉轉起來,抑抑揚揚,在黑黝黝的河水上方迴盪。月亮照見了一切,河對岸的柳樹都顯出了婆婆娑娑的影子。難道一定要死了嗎?
她問自己。難道非死不可了嗎?
她哭著問自己。不死可不可以呢?就這樣挺好的!她覺著十分絕望,就絕望地哭著。
不死不行嗎?以後一定好好的,安安分分的,她哀求著自己。得不到一點回答,只得哀哀地哭著。
這時候,在另外的地方,他們時常會面的雜草地上,他一個人也在哀哀地哭。他總算徹底地明白了,她是欺騙了自己,她是撇下了自己,她怎麼能撇下自己呢?他是那麼軟弱,那麼可憐,他哭得在地上打滾,石頭和枯枝戳痛了他,他也不覺得,哭得淒淒的。他不明白,以後的日子將怎麼挨下去,人生像無盡的長夜,看不見一點黎明的曙光。她怎麼這樣無情無義呢?本來他們是應該在一起受苦的,他們必得在一起受苦,除了受苦,他們又還能做什麼呢?
她在河岸哭著,坐在河水邊上,雙手抱著膝蓋,頭埋在膝間。水客的號子一聲高一聲低,像在呼喚迷路的孩子。月亮在雲間一會隱,一會顯,像在照亮迷失的歸途。
他將頭埋在深深的雜草裡,用黑暗的雜草將自己深埋起來。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慟哭,哭他以後的孤獨的苦難的日子。
她像賊似的溜進院子,溜進自己的房間,她滿心以為她是不該再回來的,心裡十分的羞愧。肚子卻不識趣地餓了起來,還叫出很響亮的轱轆聲。她只得去吃晚飯剩下的半塊饃饃,難為情地嚼著。她為自己的生命覺著不好意思,好像這一條生命是偷來的似的。饃饃嚼出了甜味,肚子安靜了,她才悄悄地上床,心想著明日天亮了,可怎麼見人啊!可是明日天亮,人們對她同過去一樣,絲毫沒有兩樣,令她又詫異又感激,這一日便是格外的勤勉,幫同屋的打來了開水,還幫看門老頭掃了院子,茶爐開了,也是她小跑著取來「開水」的牌子,掛在茶爐上。這一天平安無事地度過了,她開始心安的時候,卻在伙房門口遇見了他。她驚得手裡的稀飯都潑了出來。他在宿舍裡整整躺了一天,她一天沒看見他,一天也都沒想起他。這會兒,她才恍悟過來,這才是最最沒法交代的事情。他陰沉沉地看著她,問她怎麼回事,她結結巴巴地說又肚疼,他就說:「我叫你疼個痛快!」飛起一腳,踢在她的小腹上,她彎下腰,手裡的碗摔在了地上。可她沒吭聲,她想她是活該挨打的,想好去死卻沒死。旁邊的人呼嘯著圍上來,抓住他,又抓住她。不料她並沒有還手的意思,連嘴都沒回一句,只是趕緊地拾了自己的碗,跑了。他在大家的拉扯下沒有目的地掙扎著,罵著一些誰也聽不明白的髒話。
她跑上樓梯,跑進自己房間,一下子撲倒在床上,心裡嚷著:我不幹了,反正我不幹了,我再不幹那樣的事了,要是能叫我再不幹,讓我做什麼都願意!小腹在微微疼痛,他這一腳可真是下了力了。小腹在輕輕地疼痛。那疼痛像一個活物在慢慢地蠕動,瘙癢著她,撩撥著她。她忽然有一陣恐懼,她發現自己身體裡那一股慾念又抬頭了,那慾念隨著她決定不死而復活了。這一個晚上,她非常地不安寧,她知道,他一定在那老地方等她。她險些兒跑了去,她心裡騷動得厲害,身上如發瘧疾似的,一陣冷,一陣熱。她真是糟了,真是病入膏肓了。可不能去啊!可不能去啊!她大聲地在心裡警告自己。「最後一次,他太可憐了!」另一個意志又在說,她明明知道可憐他是假,可憐自己是真,早已識破了,可卻消滅不了這個既軟弱又堅強的意志。然而,她知道,這一去是再也收不了場了。這時候,她忽然變得非常明理,世界上的是非善惡,全都通曉了似的。她在她內心兩種意志的戰爭中成長了。這一夜,她終於沒去,可是心裡衝動得厲害。所以說服了自己沒有去,是由於自我安慰道:明晚再去吧。
明日的一整天,都是驚懼不安的,心裡的慾念更加活躍,更加強烈,由於這多天沒有滿足而分外的飢渴。到了晚上,她實在實在忍不住了,奔到那地方,卻不見他的人影。她又跑到第二個地方,依然不見人影,第三個地方,第四個地方,全都落空了。她連連地跺腳。悵惶地回顧著。他是前一天晚上已經對她徹底失望,不再來等待了。他們又一次失臂而過。這是第二次失臂而過。這一次的失臂便注定了他們必須分離的命運。她惶惶然地走回劇團,練功房裡大開著燈,鋼琴叮叮咚咚響著,有笑聲,還有歌聲。她忽然打了個寒戰:幸而他不在那裡,僥倖啊!她為剛才的行為後怕起來,心裡充滿了恐懼,又充滿了慶幸。他不在,這猶如神明的保護。
河裡的流水忽又潔淨了,肚瀉病漸漸止了,滿街的糞臭一日一日消散,透出了槐花的清香。夏天到了,這一個夏天,熱得非常適中,陽光清澄地直瀉下來,草木長得極綠。城郊的菜地裡,蔬菜長得格外的肥壯喜人。城裡平添了一百架錄音機,日日放著港台和大陸的歌星的歌唱,亦不知是流行歌曲推廣了錄音機,還是錄音機推廣了流行歌曲。新店舖開張之際,門口放著錄音助威,毫不相干地詠歎著無常的愛情。出喪大殮、送殯的隊伍裡播著錄音,唱的也是關於愛情。流行歌總也逃不了愛情的主題,就如流行的人生總也逃不脫愛情的主題。小城在愛情的謳歌裡失去了寧靜,變得喧鬧了。輪船卻還是每日兩次靠岸,捎來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如錄音機和鄧麗君,還比如,那一種失蹤已久的半邊黑半邊白的骨牌。
同時,也帶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如,重陽時分,一筐二筐的四鉗八腳的螃蟹,還比如,縣中裡那一對寡言的夫婦,據說是去了地球那一邊,此地白,那裡黑,此地黑,那裡白的地場,與一些金髮碧眼的人們在了一起。甚至,「貓子」從這裡飄過,也要留下一點東西,比如,女人罩在奶上的小兜兜,拳頭大的褲衩,比如,可以折成三截又「嘩」一下張開的洋傘。「貓子」都闊了,腕上戴著晶亮的手錶。
他們的事情還沒有完,他發誓不能這樣輕易地放過了她。
她也深覺得這樣被他放過不算回事,反有些惴惴的。不爭氣的是她的身體。她的身體背離了她的靈魂,如癡如狂地渴望著與他的身體接觸,磨擦,即使是虐待而至,也在所不惜。而她幾幾乎要妥協,使她不得妥協的則是他陰沉險惡的目光。她曉得他是不會來滿足她的,他似乎是曉得她在受著煎熬,曉得她將有求於他,於是便格外的傲慢。儘管他同樣地也在受著熬煎,夜夜夢見與這個女人的廝混,可他決意要報復她,他決計不會叫她痛快。兩個人的靈魂站了出來,站在肉體前邊作著交鋒。
這場事端是她先挑起來的,她幾乎有點後悔,與這個男人廝混的情景也常常在夢中出現。她不明白,是這樣好,還是那樣好,身體的飢渴實在難耐,它是週期性的出現,每一次高潮的來臨都折磨得她如同生了一場大病,每一次過去,則叫她鬆口氣下來,蓄積起精力以等待下一次高潮的來臨。她竟然漸漸消瘦了,這時候,她已經毫不在意消瘦給她帶來的好處,她秀氣了一些。她的注意卻全在於如何克服身體的慾望。那樣的時候,她是多麼渴望著看見他,只要他有一點點暗示,她就會奮不顧身地走向他去。可是,他是連看也不看她一眼,他深知這渴念於他和於她是一樣的強烈,他如今硬耐著性子是為了將她完全召回,再不要起一絲一毫離心離德的念頭。他是太渴望這個女人了,他知道她健壯的身體所需要的是怎樣強壯的撫愛。他料定她是會來伏倒在他的腳下,他的餘光將她的消瘦與惟悴全看了進去,心中不由暗喜。由於要懲治她的決心那樣強烈,他竟將身體的慾望壓抑了。
如今,她是傍著他的報復在軟弱地堅持,如不是他的懲罰,她的堅持就全崩潰了,她也將不復新生。可是,這樣的堅持是大艱苦,也太危險了,她隨時害怕著自己會忍耐不下去,奔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怎麼踢也不鬆手。她又去了兩次河岸,可是死是那麼恐怖,生的願望則那麼強烈,水客的歌聲縈繞在耳畔,她又走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