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之間互相幫助嘛
文化宮有一隻一百二十貝斯的「東方紅」牌手風琴,放在角落裡沒人動。他便拿到自己的辦公室裡,沒人的時候就拿出來拉拉。琴舊了,聲音瘖啞,風箱也漏氣,絲絲的風聲從頭至尾摻雜在瘖啞的琴聲裡,歎息似的。他輕輕地按著琴鍵,由著風箱自然開閉,絲絲地響,心裡難免惆悵。自己與大提琴終是無緣,天意如此,也無可奈何了。可以寬慰的是全家畢竟脫離了縣城,到了這中等城市,且又是全民所有制單位。女人在電影公司宣傳組,三個月後,公司就分給一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房。許多十幾年工齡的職工還沒有此等待遇,可見工作與人緣都很好。大女兒上了小學,小女兒也進了電影公司的幼兒園。雖是脫離了心愛的大提琴,可文化宮的工作究竟輕鬆安閒,不用出去,免了夫妻分居之苦。平心而論,也可知足了。他原是沒有過高奢望的人,極少作非分之想,平安就好。他是常作退一步之想的。沒了大提琴,卻有手風琴時常摸摸,也知足了。
文化宮是新蓋的房子,臨街是文化宮劇場,對外售票,張著大幅廣告牌和小塊排片表。廣告底下,有一扇小小的鐵門,掛著窄窄的牌子標誌著文化宮的所在,由於廣告的張揚,那木牌幾乎被埋沒得看不見了。鐵門進去,又寬闊起來,有大的院子,二層的樓。樓裡有圖書館、遊藝室、排練場等等,還有幾間領導的辦公室。從底樓的一個門洞穿過去,經過鍋爐房和伙房,便是一個極小的後院,有一排坐北朝南的平房,那便是辦公室了。他所在的群藝組,便是其中的一間,連他一共兩人。辦公室本是面對面地放著,可他極不善於這樣貼近地與一個陌生人面對面而坐,便借口光線的問題,將自己的桌子靠了西牆,那人也只得靠了東牆。兩人從此便背對著背,各人面壁而坐,他才覺著輕鬆與安心。西牆下佈置了一個自家的角落,辦公桌放了一小架書刊,拉了一根小繩,晾了毛巾,窗台上放了肥皂盒,還養了一盆文竹。玻璃板下,壓了一張風景畫,畫的是田野和牧人,象徵著開闊的世界。他面對著這些,便將身後的一切都忘了。
這裡的工作,想做就有,不想做就沒有,而他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寧可無聊得苦悶也不願找點事幹干。所以,他除了輔導一兩個毫無希望可言的業餘大提琴愛好者外,別的工作幾乎沒有。他幾乎不明白群藝組的責任究竟是什麼。同事對他說:別看這會兒閒,到了群眾會演就忙了。可會演一次還未遇上。眼下,工廠農村都在一味地抓生產,正是群眾文藝的淡季,他也樂得清閒,便時常的拉拉手風琴。手風琴的聲音像哭泣,卻傳得很遠。尤其是寂靜的下午,幾乎一整個院子都能聽見。
她的打字機安在二樓朝北的一小間裡,窗口正對著院子,琴聲聽得很清晰。她坐在打字機前的高凳上織著毛衣,聽見琴聲,就回轉頭望望。有時那門開著,便看見一個瘦削蒼白的男人面壁而坐,他拉琴的姿勢很怪,頭幾乎睡在了琴箱上,睡著似的一動不動。琴卻響著,雖然嘶啞但十分溫和。她將高凳轉過來,面朝著院子,看戲似的。手上仍然飛快地織著毛線,絕對錯不了針,還織著複雜的花樣,幾天便上了身。穿新花樣的時候,舊花樣就已拆成了線,洗淨晾直,開始織又一種花樣。不過一個星期,又煥然一新。是這樣,她才有著穿不盡的新裝,變不完的花樣。「四人幫」打倒了,她最覺著快活的事情便是穿著打扮的道路廣闊了。髮式、衣著、化妝品,豐富多彩,日新月異,叫人追趕得喘不上氣,又興奮又緊張。她生活的熱情加倍地高漲,智慧與活力充分調動起來。她對一切新款式有著特殊的敏感,又極善於觸類旁通,大膽創新,所以她既是頭等時髦的,可卻叫人絕對說不出是附合了哪一股潮流。她永遠標新立異,絕對不願和別人一樣。曾經有人照她新織的花樣織了一件同樣的毛衣,她便憤然將剛織成的毛衣拆了。而她的毛衣拆了那人再看自己的,頓覺黯然失色,十分無趣。女人喜歡衣服,往往是喜歡穿在別人身上的,而不是穿在自己身上的。她卻有著與眾不同的敏慧,就好比樂隊的指揮讀到總譜,耳邊便響起樂聲,她看見一塊布,眼前立即出現了這塊布幻化成的衣裙,並且是適當地穿在自己身上的形象。在做一個女人的學問上,她有著無窮的想像力。如不是她的時新,這城市許又要落伍很多。
她留了長長的頭髮,只半燙了。街上正流行披肩發,她卻從正中分了頭縫,貼了頭皮緊緊編了一根辮子,垂在腦後,又樸素又文靜,更顯出她週身勃發的艷麗。那一街的披肩發,反都顯得蓬亂窩囊,澡堂裡剛出來似的。她腦後垂著辮子,穿一件藏藍的羊毛衫,藏藍的長褲,藏藍的皮鞋,只在裸出低低的領口的脖子上戴一根紅珠子的項鏈。那項鏈是極不值錢的玻璃珠子穿起來的,可戴在她的脖子上,卻那樣鮮艷奪目,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她身上的東西是決不能用價值去計算的,只能用一個標準,美,還是不美。她手裡織著奶黃的毛線,耳朵裡欣賞著琴聲,眼睛望著院子那邊門裡做夢似拉琴的人,覺著很有趣,心想著,何不悄悄過去,嚇他一跳。這麼一想,便有些樂。將毛線團了團,裹在一起,夾在胳肢窩底下,出門下樓。穿過鍋爐房和伙房,走過空蕩蕩的院子,朝那間辦公室走去。
走到門前,她放慢腳步,一邊想著該怎麼嚇他,還沒想好就已經到了門口。他一點沒有覺察,垂著頭,手指頭夢遊似的在琴鍵上摸,摸出一個音又一個音,連成好聽的曲子。她倒有點不忍驚動他,便順勢往門框上一倚,將線團夾在胳肢窩裡,一針一針地織起毛線。
停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看見了她,微微一驚,問道:「找我?」
她認真地點點頭:「是找你。」
他站了起來,一邊扣風箱的皮帶。
她將織完的一根針在頭髮裡插了兩下,又抽出來,用小手指繞了兩圈毛線:「聽你拉琴哩。」她說。
他坐下來,重又拉開了皮扣,風箱便立即垂了下來。他將風箱收緊,右手托了托鍵盤:「瞎拉拉。」他說。
「就聽你瞎拉的。」她說,說著跨進門檻,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
「這樣倒不敢瞎拉了。」他托著鍵盤,背累了似的,又將皮帶朝肩上送了送。
「謙虛。」她說。
他倒笑了:「不是謙虛。我本不是拉手風琴的。學的是大提琴嘛!」
「我知道。」她說。線團落了下來,滾到辦公桌下,她只好去拾。半跪著,伸長胳膊去桌下邊夠,脖子歪著,西窗裡射進的陽光,照著她半側的臉蛋,將那輪廓映得分外姣好。她終於拾起了線團,用嘴吹,用手拍,然後坐下來繼續織。
「織毛線?」他問,本是沒話找話,不顯得太尷尬,不料她卻凶了起來:
「你都能拉琴,我倒不能織毛線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趕緊分辯,可是想到她的話實在蠻橫得無理,蠻橫無理的話卻被她這樣理直氣壯地說出,簡直不好對她責備什麼了。就有點好笑,又怕笑出來惹她生氣,就低下頭繼續摸琴。琴聲斷斷續續地響。四下裡很靜,隔壁辦公室裡沒有人,都出去了。
「要拉就正正經經地拉,不要這樣,抽瘋似的。」她說道。
他便收攏了風箱,重頭開始正正經經地拉了一個曲子。心想著她說話就好像發佈命令。那命令被她很平常地說出,反叫人不好違抗。
她飛快地織著毛線,盯著他的手看。看了左手又看右手,看了右手又看左手,並不多嘴。等一曲終了,才說:「我看,所有的樂器中,手風琴要算是最不容易的了。」
「為什麼?」他問道。
「你想,右手要彈,左手也要彈,還要拉那風箱。兩隻手要做三件事,可不最難了。」她不容置辯地說。
他忍不住笑了。看著她,手裡飛快地織,織完一根針,將那針插在頭髮上,開始數針:「一、二、三、四……」雖然沒看他,卻知道他一定在看自己。被她征服的男人儘管不計其數,可是喜愛的目光仍叫她高興,她慢慢地數針:「十一、十二、十三、十四……」故意數得很慢,好叫那目光停留得長久,這是一種享受。
可他的目光並不敢久留。自然,她的傻話逗得他很樂。說些傻話則是一個女人的聰敏,永遠只會說聰敏話的女人其實是很愚笨的。他低了一回目光,又看了她一回,烏黑的由一條雪白的頭縫分為兩邊的頭髮,頭髮上漫不經心地插一根竹針。等她數完了針數抬起頭時,他將眼睛避開,重新拉琴。
可她遠不是那種能靜心聽琴的人。坐在打字機前聽琴本是出於無聊與無奈。如今,有了人,又是個男人在面前,她便想說說話了。「你是哪地方的人?」她打斷了他,毫不顧禮貌。
他便告訴她,他是哪地方的人。
「父母都在嗎?」她問道。
他只得告訴了。
「兄弟姐妹幾個?都工作了嗎?」
他一一地說道。由於兄弟姐妹過多,他便說了很長時間,可她卻又不耐煩聽,打斷了他,提出了下一個問題。他只有招架的功夫,可卻並不反感,覺得這是極自然的。由於她的活潑,空寂的午後也熱鬧了一些。陽光漸漸移過,下班鈴響了,他們便站了起來,各自準備回家。她搶在他前面出了門,在他前邊快快地走,知道他在她不遠的後面,知道他在看她,也知道他有點喜歡她,心裡便十分地快活。故意走得煞有介事,像有什麼緊要的任務等著,不再與他搭話,逕直上了樓去。她那小小的天真的做作,並沒逃過他的眼睛;她活潑潑的樣子一直留在心裡,使他很隱秘的有一點愉快。
過了幾天,他趁同房間的人走出,又摸出了琴,拉了一會兒,她又來了。聽到她來,隔壁辦公室的人都湊了過來,與她搭話,辦公室裡十分地沸騰。他插不進嘴,就自己輕輕地拉琴,耳朵卻聽著她以一當十地和人逗嘴。她不急躁,不生氣,也沒有出人意料的言辭。人說:
「公主賞光,到民間一走啊!」人們將二樓的領導辦公室叫作上層,院子平房的則是下層。
她不緊不慢地回答:「想走,不讓走嗎?」
「哪能呢,要不要鋪紅地毯,還有獻花?」
她笑嘻嘻地說:「要啊,你有嗎?」一邊飛快地織毛線。
人換了話題,說道;「怎麼扎個大辮子作鄉里人打扮了,復古啊?」
她說:「我愛,不可以嗎?」
「怎麼不可以,明天再做件大花襖吧!」
「你替我扯布啊?」她問。
「我倒想扯,可算什麼名目呢?」那人設下圈套。
她卻渾然不覺:「同志之間互相幫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