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精神病醫院崩塌了,烏老大背著奄奄一息的人在大雨裡狂奔,頭頂雷電縱橫。背上的霍銘洋一直處於半昏迷的狀態,傷口上的血不斷沁出,似乎要將整個身體裡的血都流光一樣。
又一聲巨響,天空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墜落了,砸在不遠處,讓一幢房子都塌下去半邊。烏老大抬起頭看了眼天空,發現烏雲裡有巨大的光球滾動,一道黑影冒著煙跌落,卻是一架直升飛機!
當被雷電擊中燃燒的直升機追到半空的時候,艙門打開,從裡面彈射出了幾個人——奇怪的是那些人居然不是跳傘逃生,而是就這樣凌空躍了下來。在直線下墜幾百米之後,他們的背後忽然展開了羽翼,重新飛了起來,升入了烏雲!那……那又是一群什麼樣的怪物?
烏老大看得呆了,卻不敢停止,一口氣狂奔,想早一刻將霍銘洋送回到別墅裡去。然而,眼前忽然一花。
頭頂彷彿有一片烏雲忽然濺落,遮擋住了光線。是那群怪物又追來了麼?他吸了一口氣,全身肌肉塊塊凸起,做好了戰鬥的準備。然而一個老人的聲音卻傳入了耳畔,顫巍巍的,帶著狂喜:「太好了!阿烏,你找到銘洋了?」
好熟悉的語聲!難道是……烏老大抬起頭,看到果然是霍天麟的臉。只是,那個熟悉的人的背後卻有著一對巨大黑色的翅膀,彷彿一隻黑鷹從烏雲裡急衝而下!
「天啊……」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霍先生,一時間腦袋一片空白。這個世界怎麼了……全瘋了麼?還是他出現幻覺了?
「別怕。」霍天麟來不及多解釋,落地,衝過來抱起了昏迷的孩子。烏老大在雨裡怔怔地看著這一切,直到霍天麟收斂了翅膀,恢復了常人的模樣才回過神。他剛要開口問什麼,忽然兩團白光從天坑深處升起,宛如兩顆平行的流星一樣劃破陰鬱的雨幕,衝入了烏雲之中。瞬間那些雲層全部散開了,就像是有什麼在中間爆炸,強大的氣流讓一切退避!這……這又是什麼?
「還呆著幹什麼?」他看得出神,霍天麟卻是一聲厲喝,「快回去,告訴所有的兄弟們,立刻撤離S城!」
「什……什麼?」他抬起頭,吃驚,「撤離?」
「這座城市要完蛋了,我不想讓兄弟們留在這裡送死,」霍天麟臉色蒼白,拿出了老大的氣勢,對得力下屬下令,「12個小時內帶著所有人立刻撤離!——我的所有財產能拿走的都拿走,拿不走就丟掉,人一個都不要留在原地!」
「都丟掉?」烏老大愕然,不敢相信地看著這個半空裡的人,「我們四海這裡有多年的基業……」
「沒有什麼比人命重要!」霍天麟抱著垂死的兒子,展開了翅膀呼嘯而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老烏,「沒時間和你多說了,快走吧!」
大雨裡,老人展開黑色的翅膀飛過已經成為廢墟的城市,小心翼翼地繞開那些烏雲閃電。戰鬥中的雙方沒有留意到這個有利於戰場外的第三方,然而,他剛飛越過兩條街區,懷裡的人忽然動了一動。
「不……不能走,」懷裡的人眼睛睜開了,喃喃,「還、還沒結束。」
「銘洋!」霍天麟又驚又喜,低頭看著兒子,「你醒了?」
滿身是血的人在他懷裡掙扎著,微弱無力,他的眼睛尚未完全睜開,卻以一種奇特的頑強的意志力堅持著,喃喃:「還沒結束。」
「什麼還沒結束?」霍天麟心疼不已,「你得趕緊去看醫生了!」
「戰鬥……還沒結束。鐘聲……還沒響起。」霍銘洋的聲音微弱,彷彿心裡有一股力量在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支撐著他不昏迷過去,「時間還沒到,我的使命……也還沒有完成。不、不能走。」
「使命?」霍天麟吃了一驚,「你在說什麼?」
霍銘洋抓緊了父親的衣襟,忽然睜開了眼睛。那一刻,縱橫黑道多年的老人情不自禁地嚇了一跳——兒子的眼眸裡居然燃燒著一種火焰般的光芒,就像內心有什麼在燃燒。那一刻,他居然無緣無故地想起了某一雙類似的眼睛。
德芙雅尼……是的,這一刻,銘洋的眼神,竟然像極了死去多年的妻子!這是怎麼回事?德芙雅尼也是在這家醫院裡去世的,難道是她的靈魂附身在了兒子身上麼?
「我不能就這樣走,」霍銘洋看著父親,聲音有些異常,低聲,「母親囑托我的事情還沒有完成……我要回去。」
「回哪裡去?」霍天麟在半空裡飛翔,穿過那些烏雲和閃電,「你都成這個樣子了,回去還有什麼用?」
「還有用的……你不知道母親那時候在大火裡跟我說了什麼。」霍銘洋嘴角浮現出了一絲奇特的笑意,「她說,我不能死在那一刻,因為我要做的事情還沒完成。」
「德芙雅尼的遺言?」霍天麟忽的有些吃驚,「你記起來了?」
「是啊……我都記起來了。」霍銘洋看著腳底下已經成為廢墟的城市,以及早已夷為平地的青山精神病醫院,眼神有些渙散,喃喃,「對不起。」
「對不起?」霍天麟愕然,那是他第一次從這個冷漠的兒子嘴裡聽到這三個字。
「這麼多年來,因為母親的死,咳咳,我一直不肯原諒你……其實只是我自己在和自己過不去而已。」兒子咳嗽著,血從身體裡不停湧出,「我知道你為了我,去和白之月做了交易,不惜讓自己淪為魔物。」
他抬起頭,看著背生雙翼的老人,眼神悲涼:「對不起。」然後他低頭看了一眼腳底下的大地,忽的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到了。」
「什麼到了?」霍天麟更加愕然。
「你沒看到母親在對我們微笑麼?」霍銘洋看著腳下的大地,喃喃,眼神深處有奇異的光,猛然佣金全部力氣一推,從父親的懷裡掙扎而出,向著大地躍下!
「銘洋!」霍天麟失聲驚呼,眼睜睜看著兒子從半空墜落,伸出手去抓,卻什麼也抓不住。他猛然俯衝下去,徒勞地想要尋找霍銘洋跌落的方向,然而卻吃驚地看到霍銘洋落下的地方,居然又有一個天坑!
那是一個十字路口,裡那個吞噬整個城市的巨大天坑尚有距離,然而地面上卻赫然也出現了一個大洞。
那裡是……忠孝路和觀星路交叉口?!
那一刻,霍天麟猛地吃了一驚,似回憶起了什麼——是的……這個地方,居然就是那三年前個叫做麥美瞳的少女失蹤的地方!
那麼說來,這是一個「蝕洞」了?是白之月的使徒在這個世界裡設置的,普通人類用眼睛看不到的、然而卻客觀存在的黑洞!那些神秘失蹤的人,實際上是經由扭曲的時空進入了另一個永遠也無法返回的世界,成為白之月採集的「標本」。可是,這個蝕洞在昔年攫取了麥美瞳之後早已廢棄,此刻為何又出現了?
「銘洋!銘洋!」老人飛速降落在地面,呼喚,黑洞卻深不見底,連回聲都沒有。眼看兒子消失其中,霍天麟毫不猶豫的縱身躍下。然而就在那一刻,那個蝕洞卻悄然閉合,宛如扭曲消失的時空隧道——轉瞬,十字路口裡只剩下一個淺淺的、看得見底的土坑,雨水在裡面迅速地積了起來,映照出老人的臉,和頭頂烏雲裡閃爍的光。
那個忽然出現的蝕洞,居然瞬間又閉合了,彷彿只是為了特意來接走霍銘洋一樣!
「銘洋!」霍天麟絕望地對著那個土坑喃喃,忽然,積水上似乎有浮光掠影一閃而過——雨水上,似乎隱約閃現出一個女子的面容,微笑著凝望著他。
「德芙雅尼?!」霍天麟失聲,「是你?」
然而話音未落,那個影子就消失了。
霍天麟震驚的看著這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才,難道是德芙雅尼從這個蝕洞裡接走了銘洋?不可思議……昔年她為了讓銘洋留在這個世界上,不惜用自己的靈魂作為交換,為何在此刻又要將兒子帶往白之月?
震驚中,頭頂忽然又傳來了巨大的轟隆聲,震耳欲聾。他抬起頭,看到直升機一架接著一架從半空中跌落、爆炸,在城市裡冒出一團一團的火花,簡直像是銀幕上的戰爭大片在本土上映一樣。
「末日啊……」他喃喃,想起了那些撤離的屬下——或許,那些逃離S城的人也會回頭看到這裡的奇特景象吧?如果人類還有未來,將會以什麼樣的描述來記錄今天發生的一切呢?
當所有的轟鳴聲都停止時,兩道劇烈的光從雲層裡投射而出,瞬忽分開,停在了天宇裡。在烏雲之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兩個人影。
「涯……顏?!」霍天麟失聲,在雲端裡看到了來自異世界的使徒的降臨。
原來白之月的暗之軍團早已經傾巢而出。
在半空裡,白之月的追隨者們全數出動,攔截住了克蘭社團。
「她不在這裡。」涯赤手折斷了一架直升機的尾翼,冷然掃視著地上墜落的所有機械以及半空裡正在戰鬥的敵我雙方,語氣漸漸變得冷厲而憤怒,「烏利爾,還有那個女孩,都不在這裡!我們被騙了!」
「他們……難道已經帶著那個女孩先一步離開了?」幽顏停在半空四顧,愕然,「這是聲東擊西嗎?人類的智慧……」
涯冷然:「放心,就算他們已經離開了地球,我也有辦法讓他們乖乖地回來!」話音未落,他手一揮,一道光芒從手心裡綻放——彷彿得到了指令,烏雲之上有一隻巨大的黑翼邪靈呼嘯著衝了下來,懸停在他們面前,恭恭敬敬地低下頭。邪靈背負著一具透明的棺材般的東西,在烏雲裡射出純淨風光芒。
「這是……」幽顏失聲。
「這就是我們的武器!」涯手指在冰棺上劃過,嗤啦一聲破開光幕,將裡面的一個女人給拖了出來,冷笑,「我會讓他們乖乖回來找我們的!」
歐陽芷青醒著,卻被封著無法動彈,只能睜著眼睛看著面前的兩個人,眼神憤怒而明亮,宛如有火焰燃燒。涯冷笑了一聲,一手提起了她,迅速地往雲上掠去。在他所到之處,烏雲退開,閃電紛紛縈繞,形成一個詭異的圓。
「你要作什麼?」幽顏愕然。
「不做什麼。」白袍的祭司冷冷笑了一笑,「只是要把這個餌給投出去。」話音未落,他的手一鬆——手裡提著的歐陽芷青頓時落下,閃電般地從萬丈高空墜落,摔向了大地上深不見底的黑洞。
「那邊怎麼了?」S城的邊緣,陸地和海洋的交界線上空,有人忍不住問。
回頭看去,被烏雲籠罩的S城上空陡然破開了一個大洞,有一道光從地面射出來,穿越雲層,停留在烏雲上方,熠熠生輝,宛如一顆啟明星。光芒裡,依稀可以看到一個穿著長袍的男子的剪影,四週一片寂靜。
「好像S城的戰鬥已經結束了……上帝,我們的人……會不會都死了?」另一個人顫聲問,「他們、他們一個都沒有跟上來!連一架直升機都沒有出來!」
「別衝動,克勞德!」第三個人的聲音響起,「你想幹什麼?!」
「他們……他們一個都沒能出來!我不能留下他們在那兒孤軍奮鬥!」
一群人的聲音響起在空氣裡,彼此起伏,激烈的爭論。然而奇怪的是風和雨裡卻沒有一個人影——那是用了隱身術的人,克蘭社團此次行動中的精英,跟隨大天使長烏利爾離開的三位權天使。
「都給我住口!」忽然間,第四個聲音響來了,嚴厲冷靜。他一開口,所有其他人都安靜了,沒有再說一句話。
「不許回顧,不許議論,立刻撤離!」烏利爾一字一字,語氣堅定如鐵,「沒有任何東西比完成任務更重要——無論犧牲了多少人,我們都要將這個女孩安全送回聖殿,記住,這是神父的命令!」
「是。」同伴們沉默了一下,終於從命。
然而,當一行人剛掠到大海上空時,忽然遠處傳來了一聲驚呼——那個聲音在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時候已經非常微弱,幾乎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然而就在同一時刻,他們只覺得手裡一震,接著就是一輕,似乎有什麼東西驟然消失了。
「不好!」烏利爾失聲。
藍色的大海上,只見一道白色的影子從虛空裡忽然出現,化作一道閃電急速向著烏雲覆蓋下的天坑方向掠去!
「是她?!」幾個人同時失聲,不敢相信。
這一刻,他們手裡的重量忽然消失了——那個被救出來之後一直昏迷的少女,居然在這一刻忽然醒來了!
天空裡,有一物閃電般下墜,穿透層層烏雲,直墜向黑沉沉的大地——而地面上,那個巨大的天坑彷彿深不見底的巨口,將要吞噬墜入其中的一切。
當快要墜入其中的瞬間,一道白色的閃電呼嘯而來,唰的一聲將其截住。
歐陽芷青的臉在飛速下墜中變得青白,卻居然沒有昏過去。這個神經如同鋼鐵一樣堅韌的女人,睜著眼睛看著一切,直到巨大的白色羽翼覆蓋了視線,才吐出了一句:「真的是你麼?微藍?」
在空中攔腰接住她的,是一個美麗的少女。她從城市的另一端急速飛來,在千鈞一髮之際將墜落的人攔腰抱住,然而巨大的衝力還是讓兩人一起往下滑了數百米,墜入了地平面以下,天坑之中。
羽翼張開,急速揮舞,在五百多米後終於停住了。
歐陽芷青在下墜中凝視著對方的面頰,眼神複雜而奇特,彷彿凝視著的並不是自己的女兒,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此刻,當她們暫時安全之後,她才開口,試探性的問了一聲:「微藍?是你麼?」
然而那個少女的臉色卻有些奇特,帶著一絲迷惑和茫然,彷彿一個剛剛睡醒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孩子,張了張口,彷彿想要喊一聲媽媽,卻終究說不出一個字。忽然間,少女疲倦地歎了了一口氣,似乎支撐不住。
「你……」歐陽芷青的視線停在女兒的身後——夏微藍抱著她,胸口有一道奇怪的光環流轉不息,肩膀後展開了一對巨大的白色羽翼,羽翼邊緣有燦爛的金色光芒,就這樣懸停在了天坑裡!
不過幾個月沒見,她那個去S城念大學的女兒,居然以這種奇特的樣子似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天啊……果然是真的!果然。」歐陽芷青伸出手臂抱住了多日未見的女兒,將手按在她胸口那一輪流轉的光芒中,歎息了一聲——之軒啊之軒,隔了十三年,一切終於如你所言的發生了。在末日到來之前,她已經開始甦醒。
夏微藍抱著母親,揮舞著翅膀懸停在半空,臉色卻漸漸蒼白,眼睛止不住的閉上。
「你怎麼了?很累麼?」歐陽芷青有些詫異,下意識的低下頭看了一眼腳下,然不住微微失聲——腳下就是深不見底的巨大天坑,足足有四分之一個城市那麼大,就像是張開的巨口,而她們兩個人懸在上空,彷彿會被隨時吞嚥下去。
白之月的人把自己都到這個天坑裡,究竟是為了什麼?歐陽芷青剛想到這裡,忽然覺得頭頂一暗,不由的脫口:「微藍,小心!」
天坑的出口處有兩個影子悄然出現,那是叫做涯和顏的兩位使徒,白之月的最高領袖。他們要做什麼?
他們在天坑的上方相對而立,相向而行,忽的化作了兩道相互追逐的影子,繞著天坑的邊緣動了起來,速度越來越快,幾乎化成了風。歐陽芷青直覺的捕捉到了什麼不祥,一把將女兒摟緊,仰頭看著上空,口裡連聲催促:「快!快走!不要留在這裡,出去!」
但奇怪的是懷裡的夏微藍卻沒有說話。被一種奇怪的力量控制著,她的眼皮止不住的往下墜,似乎有千斤重。少女搖了搖頭,似乎努力想要保持清醒,然而眼神裡卻流露出一種奇特的睏倦,身後的翅膀撲扇的速度越來越慢,竟然緩緩的向下沉去。
「微藍?你怎麼了?」歐陽芷青剛要說什麼,忽的聽到一聲奇特的響聲從大地深處傳來,低沉、悠遠,宛如時空的盡頭有什麼正在打開。那一刻,她的眼神一變,彷彿察覺到了什麼,用力搖晃著懷裡的女兒:「微藍,醒醒!微藍!快,快出去!」
被母親的厲喝驚動,少女用盡最後的力氣張開了翅膀,努力往上飛了幾百米,要從天坑的邊緣飛躍而出。然而就在她們抵達地平線的同一瞬間,一股奇特而洶湧的力量壓頂而來,就像是洞口有一層看不見的網,兜頭罩下!
剎那間,夏微藍的身形搖晃了一下,整個人一滑,往天坑深處急墜!她們兩個被困住了!那一刻,歐陽芷青終於明白——那兩位白之月的使徒,居然是以自己為誘餌將微藍引到了天坑裡,然後封閉了她們返回人世的路徑!這一次,他們是有備而來,要將微藍徹底帶往白之月!
漫長的下墜裡,黑洞彷彿沒有盡頭。
歐陽芷青下意識的將女兒緊緊抱在了懷裡,連聲呼喚。然而夏微藍眼睛已經閉起,無論母親怎麼呼喊都無法睜開,彷彿喪失了意識。頭頂的壓力鋪天蓋地而來,而大地深處也同時傳來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如同暗湧激流一樣席捲而來。歐陽芷青抱著女兒如同斷線的風箏下墜,一轉瞬便不知道已經跌落到了多深的地底。
飛速的下墜裡,她幾乎失去了意識。
天坑深處似乎打開了一扇門。黑暗的盡頭,居然有一點依稀的光——她只覺得無法呼吸,身體被前後壓制著,被迅速的吸入一條看不到的黑暗通道之中。遙遠的盡頭有一點點光亮在等待著她,宛如溺水瀕死的人所見的一切。
那樣遙遠的過去,忽然間彷彿有歷歷在目,回到了眼前。
當這一切開始的時候,她才二十一歲。家境清白,單純明麗,對未來滿懷憧憬,想要成為一個穿著禮服在舞台上演奏的世界級鋼琴家。她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戀人,高大英俊,年紀輕輕就成為了一個資深的探險家,經常遊歷海外,每年只有兩三個月回國看望她。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美好。然而,毀滅卻是悄悄降臨的。
大三那一年,她經歷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夢魘。在一個夜晚,入睡的她夢見了天國的景象,一個聲音對她說:「你是被選中的人。神將賜給你無上的榮耀。」一道門在眼前打開,一雙手托著一個孩子從中遞出,伸到了她的面前。
嬰兒的眼睛是純黑色的,看著她,彷彿有魔力。
她不知不覺地就伸出了手,將那個嬰兒抱在了懷裡——那其實是一個美夢,但是醒來時,竟然意外地收穫了一個孩子。她不敢相信,但是那個奇怪的孩子的確是從她身體裡誕生的,在某一個滿月的夜裡。
年少無知的她茫然地抱著那個從天而降的嬰兒,不知如何是好。因為未婚生子,她不得不從校風嚴謹的學校裡退學,並被父母趕出門外。無論她怎麼苦苦哀求,都沒有人相信她說的話——因為她說在校期間並未偷吃禁果,清白無辜,而這個孩子,根本不是她的!
可是,至少她的三位室友都親眼目睹了她在宿舍半夜掙扎著產子的那一幕。那個小小的孩子比一般嬰兒弱小,只有兩公斤不到,導致她的身形看上去並未明顯走形,甚至和常人無異,直到生產時同寢室的女生才驚覺。
「這孩子不是我的……不是我的!」她對著那些苦口婆心勸導,要自己說出孩子父親是誰的學校領導和親戚反覆喃喃,淚如雨下地搖著頭,辯解,「我不知道它是怎麼到我身體裡去的!真的!怪物……它是怪物!」
因為這種偏執的說謊,並且不肯悔改和坦白,她被學校開除。她帶著孩子回到老家B城,卻被拒絕進入家門——那是1994年,家鄉風氣非常非常傳統保守,憤怒而絕望的父母將她所有物品打包扔出房門,拒絕承認有這麼一個女兒,更不想看到那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孽種。
一昔之間,她被所有人遺棄了。
從小一帆風順的她精神在瞬間崩潰,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志。無路可去的她呆在祖母留下的破舊房子裡,整天不吃不喝,滿腦子想的都是殺死孩子,殺死自己——然而無論她怎麼瘋狂地折磨,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帶著這個古怪的嬰兒奔赴死境:跳樓,服毒,自焚,用盡所有方法。然而奇怪的是,無論她怎麼折騰,卻無一例外地失敗了,就像是冥冥中有一雙眼睛盯著她,不讓這一對母子有任何意外一樣!最後一次,她喝下了一整瓶的農藥,卻在第二天照常醒過來。恍惚間,她看到枕邊的那個嬰兒趴在那裡看著她,眼裡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似乎笑了一笑——那一瞬,她看到這個孩子的眼眸深處有奇特的光芒。
「滾開!你為什麼笑?為什麼?」她忍不住毛骨悚然地尖叫起來,用枕頭砸在嬰兒身上,「你是什麼東西!」
然而,枕頭在沒有接觸到孩子皮膚之前便四分五裂,裡面的鵝絨散了一房間,彷彿紛飛漫天的雪花。而那個嬰兒就坐在飄雪的室內咯咯笑了起來,伸出胖乎乎的雙手,去抓著那些細小的絨毛,樣子天真無邪。
但她分明看到,在嬰兒指尖觸及的地方,那些絨毛瞬地憑空消失了!
「愚蠢的女人,這是神賜給世界的孩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殺害她。」那一瞬間,一個奇特的聲音響起來,直接進入她的腦海,「神選擇了最潔淨無瑕的你,作為她的母親,你必須撫育她,用盡你的所有力量,直到最後將生命奉獻給她——這是你的使命,不可抗拒。」
是誰?是誰在說話?
房間裡空空蕩蕩,她四顧,只看到那個嬰兒在看著她,嘴唇微微開合——這個不過三個月大的孩子,居然開口說話了!
「魔鬼……魔鬼!」她尖叫起來,驚懼的縮在門後看著這個從自己身體裡誕生的孩子,彷彿看著不可思議的惡毒魔物,「滾開……滾開!」
然而,嬰兒卻慢慢地爬了過來,伸出胖乎乎的手,笑嘻嘻地抓住了她。那一瞬間,她再也無法承受這樣的精神壓力,昏了過去。
——如果不是因為之軒,這個孩子將會成為她畢生噩夢吧?那一天,一直在海外探險的他回來了,在老家B城聽說了她的遭遇,立刻來到她讀書的城市四處尋找,終於在那個破舊的出租房裡找到這一對母子。醒來時,映入她眼簾的就是那一對許久不見的溫柔深沉的眼睛。
他破門而入,看到她的模樣忍不住怔住——不過短短一年不到,她已經從明麗輕盈的少女變成這般憔悴枯萎,宛如一朵花直接從含苞到了凋零。
「青?」他試探的喚了一聲。她看到他,楞住了一剎那,似乎不相信還能見到他。直到他伸出手來的時候才觸電般的後退,拚命的搖著頭,喃喃:「不……別碰我。很、很髒了。」
「說什麼胡話!」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低聲,「外面的人怎麼說你我不會當真。就是你父母的話,我也不會相信。青,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知道你是怎樣一個女孩——無論發生了什麼,你總會有你的原因。」
「事實上,我的確生了一個孩子。」她看著他,木木地說,沒有表情的臉蒼白如死,「我……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他震了一下,臉色蒼白了下去,想開口,卻彷彿不知道該怎麼措詞,許久,只是沉默著將她抱入懷裡,緊緊地,不讓她有一絲掙扎的機會,在她耳邊道:「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一直在你身邊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不過現在我回來了,沒事了,青。」
「你怎麼才回來……怎麼才回來!」她忽然哭出聲音來,忍不住捶打他,「你這些年每年都去了哪裡!沒有人相信我……連爸媽都趕我走,他們不要我了!」
「傻瓜,還有我呢……我要你。」之軒溫柔的歎息,撫摸她枯草一樣的長髮,「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你的。」
「可我有孩子了。」她絕望地喃喃,「魔鬼一樣的孩子!」
「怎麼能這麼說?」他皺起了眉頭,第一次訓斥她,「無論如何這都是你的孩子……」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停下來了,看著某一處。
空蕩蕩的房間裡坐著那個剛滿月的嬰兒,彷彿聽到了大人們的說話,轉過頭看著這一邊。那個嬰兒定定的看著闖入房間的年輕男人,看著他手上的社團戒指,眼睛裡露出了一種奇特的力量,另房間裡忽然寂靜下去。
「我的子民和戰士,你終於來參拜我了!」
「看到了麼,這是我的愛子,我所喜悅的,你們要聽從他。」寂靜裡,一個聲音忽然想起在他的耳畔,威嚴而低沉。然而明顯身邊的嬰兒母親卻絲毫沒有聽見。之軒壓住了到嘴邊的驚呼,不想令她害怕,直直的看著坐在空房間裡的女嬰,語氣開始出現了罕見的不安:「這、這就是你的孩子麼?青?她、她在說話?」
「這不是我的孩子!」她卻猛然再度被刺激,「這是個怪物,不是我的孩子!」
「不要害怕。」他看到那個嬰兒動了動,忽然對著他平舉起胖胖的小手——掌心向下,手背向上,拇指和尾指微微彎曲叩響掌心。這種姿勢,他曾經在耶路撒冷博物館裡的《死海古卷》上看到過。——那是傳說中神之子耶穌降臨在這個世界上時,對子民們做的第一個手勢!
「我的上帝!」他再也忍不住的失聲驚呼,跳起來朝著那個孩子走過去。而孩子保持著那個姿勢安靜的看著他,明亮的眼眸深不見底。那一刻,他忽然覺得有無形的牆在面前建立起來,竟然不敢靠近!
終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在那個孩子面前一米處單膝跪下,神色肅穆而警惕。他抬起手,用一個有著火焰徽章的戒指慢慢的靠近那個孩子——忽然間,一道光亮起,那是折射自孩子眼睛深處的光,映照在戒指上,居然有灼熱的燃燒感覺!
他低聲:「容我冒昧的猜測,這,是神旨麼?」
嬰兒沒有回答,似乎是不耐煩的揮動了一下小手,嘀咕了一句含糊不清的什麼。那一瞬間,他看到嬰兒的瞳孔裡出現了一個閃光的十字,刺眼的宛如光之教堂裡的影像。《死海古卷》上的經文再度閃過了腦海,血從心底驟然沸騰,他不再懷疑,俯下身去抓住了那只胖胖的小手,點膝跪地,親吻手背,失聲:「感謝上帝!」
當他接觸到嬰兒柔嫩肌膚的時候,一股電流彷彿穿過了他的靈魂。那一刻,他猛然洞察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一種莊嚴肅穆的使命感從心靈深處升起,令他不由自主地戰慄。
「我知道了,」他對著那個嬰兒道,「我定然會誓死守護您。」
「咯咯。」那個嬰兒卻忽的笑了起來,彷彿怕癢,又彷彿歡喜,揮舞著手足爬了過去,抱住了他的脖子,在耳邊咕嚕著奇特的聲音。
「是。」他肅穆的低聲,「我會絕對保守這個秘密,任何人都不會得知,包括神父。」
她在一邊看著這一幕,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看到他最後俯下身抱起了那個魔鬼一樣的孩子,眉間全是肅穆和恭敬。他轉過身來看著她,眼神裡有驚歎,也有讚美,一步一步的走過來:「青,抱著她吧……在這世上的所有人類裡,你是最純潔無辜的一個,所以神才選擇了你作為她的母親。這是無比的榮耀啊!」
「你在說什麼?」她愕然往後退了一步,「你瘋了麼?」
「我當然沒有瘋,」他看著她,眼神裡有殉道者的無畏,那一刻,他覺得離他很遙遠,完全不能明白他的話。他的聲音卻溫柔而堅定:「青,無論如何,請你收下這個上帝賜予的孩子,好好愛她吧,就如一個母親愛自己的孩子一樣。」
如一個母親愛自己的孩子一樣?她看著他懷裡的女嬰,而那個嬰兒也看著她,無辜的微笑,伸出胖乎乎的手手來要求擁抱。那一刻,嬰兒眼眸裡沒有了之前的神秘莫測,變得乾淨天真無比——那種柔軟的力量瞬間擊潰了她的心。她猶豫著,還是伸出了手。
「是神選中了你,青。」當她抱住那個孩子的時候,之軒伸出手臂圍住了她們母女。她聽到了他的低語,「你注定要走那窄門,去迎接比普通人更多的考驗和困苦——但是,不要怕,青,你這一生所承受的所有一切,我都將和你分擔。」
那之後,一切峰迴路轉。隨著之軒的回國和介入,一切都迅速好了起來。他帶著她回到了老家,回到了人群中,對外宣稱這個孩子其實是他某一次途徑中國轉機和他小聚時愛的結晶,而她因為太過於愛護他的名譽,在他本人沒有回來之前一直不曾說出實話,哪怕被所有人誤解。
父母喃喃的罵女兒死心眼,又心疼此前對她的驅逐。她安然的回到了家,收回了所有人的愛,然後,很快又離開了家——她出嫁了,嫁給了那個青梅竹馬的戀人,明媒正娶,禮數周全,沒有讓任何人看了笑話。
所有的一切,都和她少時夢寐以求的一模一樣,完美無缺。除了那個奇怪的嬰兒。
婚後他們在B城安了家,她開始教鋼琴課,他間或給旅遊雜誌寫稿,把自己這些年的探險都記錄下來——生活平靜而溫馨。她開始逐漸接受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孩子,試圖讓自己做一個好母親。而之軒也成了一個好丈夫,對她體貼入微。
唯一不正常的,是他看女嬰的眼神——那不是一個父親看孩子的眼神,更像是一個虔誠的教徒看著所信奉的神靈。每每她無意看到,就覺得心裡一跳。有幾個夜晚,她深夜醒來的時候看到他單膝跪在搖籃旁,凝視著孩子,低低的說著什麼。而更奇怪的是,她居然依稀聽到那個孩子在咿呀的開口說話,兩人似乎在一問一答,而她卻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言語。
之軒的心理,似乎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那個秘密和這個嬰兒相關,卻偏偏是她這個妻子和母親所無法瞭解的。心理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她甚至開始留意起他的一舉一動,注意著一切和他有關的細節:手機短信,信件來往,乃至網絡通訊。她成了一個克格勃。
一天晚上,醒來的她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彷彿歌詠,又彷彿祈禱,似乎有人在樓下進行著什麼神秘的儀式。她聽了一會兒,確認那個聲音是之軒的,心理忽然覺得毛骨悚然——他在做什麼?在對那個孩子做什麼!
然而,當她披衣起來下樓查看的時候,卻看到他坐在搖籃邊,手邊放著一些銀製的器皿,似乎是什麼儀式裡才用得到的款式,另一隻手裡拿著一個十字架按在嬰兒的心口上。他的指尖上有水,一滴滴的落在嬰兒的額頭上。
「你在做什麼?!」她再也忍不住的失聲低呼。
「驚醒你了麼?」他一驚,有些歉意,「沒事……你不用怕,很快就好了。」
「之軒,你到底在做一些什麼?」她再也忍不住心裡的疑慮,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你信了教麼?不然為什麼每個禮拜都要去教堂做禱告?這些年來,你都去了哪裡?為什麼那麼神出鬼沒?那個孩子……都和你說了什麼?」
他歎息,不知道怎麼解釋:「我不是回來了麼?我最近哪裡都沒有去。」
「是,你最近是哪裡都沒有去,」她卻忍不住苦笑了一聲,實在忍不住心頭的那根刺,將自己知曉的秘密捅出來,「但是這些天我一直偷偷留意你在做什麼——你在不停的寫信。那些信,全都是寄給S城一個叫德芙雅尼的女人,對麼?她……她是誰?」
他看著她,眼裡有一絲猶豫和無奈:「青,你相信我麼?」
「當然。」她毫不猶豫的回答,「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信任的人。所以,請不要欺騙我——你救了我,之軒,你也可以輕而易舉的毀掉我。」
「那麼,就不要問我任何問題,因為我無法回答,也無法欺騙你。」他的語氣誠懇而無奈,「青,你只要記住一件事: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神,我最愛的就是你,我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情,更不會愛上別的女人。」
丈夫的眼睛是如此的誠摯純黑,她在一瞬間心就軟了,接下來的話就在也問不出口。之軒轉過身,看著襁褓裡的嬰兒,如同凝望聖壇上的神,低聲:「相信我,青。要好好養育這個孩子,不要讓任何人傷害到她——她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
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凝重,那一刻她忽然升起了莫名的排斥和嫉妒,忍不住衝口而出:「你的意識,是她比我更重要?如果遇到危險,你要我捨命去救她?」
「……」之軒看著他,眼神裡充滿了無奈,卻沒有否認。她憤怒的衝到了搖籃邊,想要把那個古怪的嬰兒抱起來。孩子在安靜的眨著眼,看著他們,表情出奇的安靜,目光裡彷彿有一種奇特的力量,一瞬間將她的情緒撫平。她高高舉起的手落下去,無力地撫上了孩子柔軟的臉頰。
這個孩子……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啊。
「神將自己的獨子賜給了人類,是為了拯救世界的大愛。而你養育她,只是為了在某一個時刻將她奉獻出去。」之軒抬起手來輕輕擁抱了她一下,「你要用一切的力量來保護她,做她的守護天使。青,整個世界都會感謝你。」
她默默的低下頭,看到他手裡拿著的是一本古舊的書。果然,之軒信了教,然後才變成了這樣麼?他今晚,是不是給這個孩子做了秘密的洗禮?她在心裡歎了口氣,並沒有開口說什麼,也不想因為信仰問題和他起衝突。
「好吧,」她溫順的說,「我會做她的守護天使。」
自那個夜晚之後,那個古怪的嬰兒在也沒有做出什麼事情來,似乎收斂了那種怪異的舉動,變得安分了。
他們又平靜的度過了幾個年頭。他起初還是小心的留意著,而那個叫德芙雅尼的女子始終沒有出現在他們的生活裡,之軒也不再往S城寫信——前半生以探險旅行為生的他彷彿真正的安定了下來,和過去的一切都做了割裂和決絕。
那個被取名為微藍的孩子漸漸長大,開始學習說話,學習走路。她並沒有顯露出特別的反常,和普通孩子一樣活潑可愛。這個孩子和之軒尤其親密,很多時候看著他們父女在花園裡嬉戲,她總有一種恍惚,似乎這個孩子真的是他們兩個的親生女兒。
但是好景不長,在微藍五歲那年,之軒出國一次,回來便滿腹心事。她偷偷翻看他的護照,發現他去的是耶路撒冷。那一夜,他再次接到了來自國外的神秘電話,神色有些異常,在吃飯的時候長久的沉默,似滿懷心事。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終於他把頭抬了起來,「青。」
「要去哪裡?」她悚然一驚,有不祥之感,「去S城找那個女人麼?」
「不是,你想哪兒去了?我要去洪都拉斯,」他苦笑著,盡力表現得輕鬆且漫不經心,「那兒的海裡發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藍洞,有人邀請我去那兒探險。你也知道,我本來就是個探險家,對我來說這是小菜一碟。」
小菜一碟?那為什麼他在和她說話時卻不停的轉動手上的婚戒,似乎壓抑著什麼?當他提著行李準備離開時,她攔住了他,在那個開滿了薔薇花的院子門口苦苦哀求。
「抱歉,青,我必須去,同伴們都在等我。」他看著她的淚痕,有些無奈的捧住了她的臉,「不過等這一趟結束,我就會徹底脫離社團,回這裡來陪你一輩子。」
「社團?」她愕然,「你加入了什麼社團?」
「你不要問了,這不是你應該知道的事情。」他歎息著攬過她,親吻她的額頭,「社團有規定,不允許成員結婚。如今我已經違反了規定,就算不自動退出,也會被神父驅逐的。所以,青,我會回到你身邊的。我會守著你和孩子,永遠不會再離開了。」
永遠,之軒是一個守信重諾言的人,從小到大他對她說過的那些諾言,沒有一個不曾實現的。而那一次……
他的「永遠」,是永遠不再回來。
洪都拉斯的海底發生海嘯的那一夜,她驟然從睡夢中醒來,冷汗滿身——在深沉的夢裡,她看到他在藍色的海底對著她呼喊,揮著手,然而他身後卻展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瞬間將他吞了進去!
「之軒!」她在床頭瑟瑟發抖,忍不住低聲哭泣。門悄無聲息的開了,黑夜裡出現了一雙明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那是年幼的女兒被她驚醒,跑到了房間裡看著母親,怯怯的問:「媽媽,你怎麼了?我剛才夢見爸爸了!」
微藍的眼睛是如此的乾淨澄澈,卻令她打了個寒戰。
孩子在夜裡哭泣著:「爸爸說,讓我好好聽你的話,以後去S城念最好的大學……他掉進了一個很深的藍色的洞裡,我好怕,拚命叫他,他也不回頭……」
五歲的孩子啜泣著,在黑暗裡摸索著過來抱住了母親。然而她卻猛然一哆嗦,失聲喊了起來,推開了那個孩子:「走開!都是你……都是你!」
微藍跌倒在地,受了驚嚇,忍不住「哇」地哭了起來。她在黑夜裡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俯下身,將那個小孩子抱在了懷裡,顫抖著,卻說不出一句話。懷裡的孩子是如此的脆弱無辜,如何能讓她將一切厄運都歸於這幼小的存在的身上呢?
那之後,她再也聯繫不到之軒了,無論手機、郵件、MSM,或者任何一種聯繫方式。在那個噩夢的夜晚後,他彷彿忽然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獨自帶著孩子生活的她幾近崩潰,終於忍不住翻出了以前偷偷記下的地址,給那個叫德芙雅尼的女人寫了一封信。當快件顯示「已簽收」後,對方卻沒有回信,只用陌生的號碼發來了一條短信:「我想他應該已經犧牲了……忘記他,好好生活吧。」
然而,當她重新撥回去的時候,卻顯示那個號碼已經被註銷。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關於之軒的線索都中斷了,她再也瞞不住雙方的父母,不得不哭著說出了一切。兩家人一起去B城的***報了警,然而,這樣一起在外國失蹤的案子,一個小城的**又能做什麼?
在三個月後的某個晚上,她在午夜聽到了敲門聲。
她驚喜萬分,以為是之軒回來了,打開門,卻看到了一群神秘的黑衣人。那些奇怪的人齊齊對著她行李,態度恭敬,他們帶來了她生平從未見過的巨額金錢,並附加了一個她永遠不想知道的噩耗——她的丈夫,夏之軒,消失在了洪都拉斯那片微藍的海洋裡,那個深不見底的藍洞深處,再也不能回來了。
唯一留給她的,只有那枚斷裂的素面白金婚戒。
她哭得撕心裂肺,想要得知這一切的原因,然而那一群人卻沒有再和她說更多,放下了巨額的錢,就在夜裡悄然離開了。她哭著,罵著,將那些神秘人留給她的一箱子美元從窗口扔了出去,因為那是用之軒的命換來的染血的錢。
那之後,她們母女便相依為命,過著清貧的日子,一起度過了13個年頭。在那樣漫長的時間裡,她遵從了之軒的囑托,盡心盡力的撫養著這個孩子,而微藍也健康的長大了,不曾顯露出絲毫的反常,就如鄰家女孩那麼普通。
——知道年滿18週歲,如之軒的遺願,她去了S城念大學。
這一年,是2012年
誰也沒有想到,那個孩子脫離她的視線不到兩三個月,居然就發生了這樣驚天動地的變故。早知如此,是不是就不該讓她填報這個志願呢?如果不來S城,是否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或者,一如之軒所言,一切都是注定。命運的輪盤原來一直在轉動,從不曾停止。他們不過是依次來見證歷史的人,當一切發生之後,都將歸於塵埃。
漫長的回憶在短短一瞬掠過腦海,等回過神來時,她正抱著失去了神智的女兒急速飛墜。大地深處的那道門開了,那一道白光迎頭擴散下來,映照著她們的臉。歐陽芷青在下墜中失神的看著越來越近的光,恍惚是在看天國打開的門。在那裡,她依稀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容——
之軒居然在門的那邊,對著自己伸出了手。
「我們終於可以見面了。」她喃喃的對著白光的彼端說話,不再掙扎。或許,這樣也好吧?很快他們就能再見面了,一家團聚,永不分離。
「不,青,不能放棄!」她依稀聽到了回答,「你答應過我的,要用盡全力保護這個孩子。如今她就在你的懷裡,你要保護她!你答應過我的,青!」
那一刻,她忽然冷靜了下來。
「微藍!」一瞬間,歐陽芷青用力的抱緊了自己的女兒,似乎要將她重新納入自己的身體裡,如同在身體裡孕育她的最初。可是,她能做什麼呢?加諸於身上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幾乎不容抗拒,她就像一片枯葉一樣被捲入洪流,吸入遙遠的另一個時空。
那道門在不遠處打開,預示著這個世界的盡頭已經到達。快被捲走的那一刻,歐陽芷青忽然鬆開了手,用盡全力,將夏微藍朝著相反的方向推出去——那是她身為人類的力量極限。與此同時,她自己卻加速的向著彼端墜落。
沒有一聲呼喊,沒有一下掙扎她就這樣墜向了時空的盡頭。
在獻祭出自己時,母親的眼睛一直看著夏微藍,裡面的感情是複雜而深刻的,包含了千言萬語。是的,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竭盡全力地保護自己的女兒,哪怕這一推之力是如此微小,只能延緩幾秒鐘。
那一刻,看著墜入深淵萬劫不復的母親,夏微藍漠然的眼神發生了變化,似乎有什麼在身體裡覺醒了,一道耀眼如電的光華從她的胸口綻放!
「媽媽,媽媽!」少女哭喊出聲音來。彷彿一股巨大的力量注入了心臟,屬於「夏微藍」的神志重新甦醒,垂下的翅膀振起,不顧一切地朝著光芒追逐而去,伸出手,想要拉住那個消失的人。
然而,哪裡來得及?只是一轉眼,那個女子就消失在了光芒裡。
夏微藍哭喊著,不顧一切地緊跟著,就要想著黑暗最深處而去。但就在撲向那道門的瞬間,她的身體又停住了,另一種力量從內心升騰而起,控制了她。
那是不屬於她的更高的意志。
「還不到時間,作為寄主的你,為何幾次三番地催我提前醒來?」另一個聲音響起在靈魂深處,冷靜到冷酷,「要知道,每醒來一次,力量的積累進程就會被打斷一次——就如當初霍銘洋瀕死的時,封印在你身體裡的我第一次被喚醒一樣,是個錯誤。」
不……不,讓我去那道門的背後找回母親!
那個聲音回答:「不行,力量還不夠,封印還沒解開。」
夏微藍想要呼喊,然而聲音根本穿不出去,意識漸漸重新變成空白。那道門就在不遠處,巨大的力量拉扯著她,彷彿不容抗拒的激流。然而少女展開翅膀,極力於那種力量抗衡,一寸一寸的往後退,試圖向著地面的方向離去——這種膠著在持續。她用盡全力才推開一米的距離,卻已經用了足足一個小時。
鐘聲即將敲響……那之前,能對抗這道門多久呢?
黑洞漫無止境。展翅的少女抬起頭來,仰望著頭頂——填坑的出口已經遙不可見,化為如同星光一樣的微小一點。她將手按在胸口那個流轉的光環上,幾次用力,似乎想要將什麼東西從身體裡抽出來,卻無能為力。
手指頹然垂下,那道光也漸漸熄滅。
天坑深處,是末日一樣的黑暗。黑暗深處,那一道門在打開——異世界和這個世界的通道在地底開啟,溝通虛無和真實的兩個世界。當兩個位面的聯繫徹底建立起來時,人類的世界就將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