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1
遠山和樹木的輪廓在日色中逐漸清晰,車在清晨時分抵達格爾木。
格爾木,蒙古語音譯,意為河流密集的地方,一九五二年,跨越「世界屋脊」的青藏公路從西寧修到格爾木。一九七九年青藏鐵路西寧至格爾木段八百一十四公里鋪通,全線通車後,高原上僻靜的小城格爾木密集進入大眾視線,開始有人在此逗留。取道去三江源,去崑崙山口,去看鹽湖。一九七九年,他隨尹蓮到此,此地還是初具城市雛形,人跡罕至。
在長生心裡,時光深處,格爾木依舊是個小鎮,而非現在的新興城市。
重抵格爾木,走在街上,長生驚覺時間流動如此迅疾,生動,無情。它令一個當年荒僻的小鎮,變成明顯有城市氣質的地方,亦令當年的幼童涉過了而立之年。格爾木朗朗而立,是歲月的鏡面,令他不得不直視內心的蒼老,荒蕪。
下了車就去旁邊的火車站買了車票,選擇坐火車去拉薩。格爾木之南,就是故鄉。
一路奔波,到此終於要休整一下。住進了格爾木賓館,當地最好的賓館之一,整齊潔淨,服務周到。洗頭,沖涼,刮完鬍鬚之後,出門去旁邊的超市買點東西。凌晨的車,由格爾木到拉薩尚需一天。
潛意識裡,他又不自覺拖延回到故土的步伐。因為自覺面目全非,羞於面對。
出乎意料的,賓館旁小小的超市裡擠滿了人,熱鬧得令人起疑。長生聽到身邊人議論,接下來幾天可能會停水,可能會發大水,先後聽來幾個版本,不知真假。只見不斷有人蜂擁到超市來採購,小孩興奮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大呼小叫。他聽到身邊人在感慨,真是,格爾木過年也沒這麼熱鬧。
長生買的東西少,兩瓶水,一碗麵,一盒木糖醇。眼見他只買這點東西,身邊一位大姐好心提醒他多買點以備不時之需。長生一笑說,謝謝,我明天就回拉薩。
是回,而非去。脫口而出後,才悵然吃驚,察覺蟄伏的念想有多深。此身之於西藏,長生自認是棄子。非是西藏拋棄了他,而是他自覺離棄了西藏。長於北京,成年後工作經商足跡歷遍大半地球。投身了另一種光怪陸離,催人麻木的城市生活。是以此時近鄉情怯,心中慚愧。
悵悵然出了超市門,日色竟還鮮亮。這高原小城日光豐沛,不依不饒。幸好還有絲絲涼風,道旁樹木青蔥挺拔,是高原特有的昂然之態。迎面有年輕女子牽著孩童走過乾淨街道。小孩看見他,甜美一笑,長生亦搖搖手。這驟然而至的溫馨刺目,照亮他心底空洞,酸楚。
記憶裡恍惚有過類似的溫馨場景,當年尹蓮一定帶著自己走過這樣的街道。
要在遠鎮的落日裡踽踽獨行,檢點悲傷深處,才痛恨自己倔強,痛恨生性的疏離,錯失了那麼多相處的時光。光陰一去不返,歲月深處,往事難追,故人再難親近。
人間事事不堪憑,心事歷歷終虛化。一幀一幀過往亦不過是廢片。
長生自知,他至深的辜負不在別處,乃在於他默默成為心機深沉,謀定而後動的人,背離了尹蓮單純美好的願望。因此他沿著來時路,與記憶纏鬥,想看看當年的自己。想試一試,能否尋回本真的自己。
尋找的意義,不在終局,而在過程。
短短的一段路,心意飄搖,牽連太多記憶,因而走得極慢。長生走到賓館門口時,兩個小孩衝過來,圍著他爭鬧不休,拉扯不斷。
長生醒過神來,凝看兩個小孩,閃念之間明白他們要做什麼。他靜靜看著兩個小孩的把戲,不動聲色。他身無長物,出門時亦沒帶錢包,只拿了一百塊錢。兩個小孩在他身上摸索一陣,暗中交遞了一個失望的眼神……
長生看在眼底,忍不住笑意浮現。正當兩個小孩失望準備離開,長生叫住他們,掏出剛找的零錢,又將手提袋打開,問他們想要什麼。
兩個小孩把戲被識穿,明顯怔住,愣愣地看著他,又再交遞了一個眼神,準備開溜。
長生再次叫住他們。他溫和的聲音自有一種震懾。兩個小孩乖乖地站住,長生蹲下來,將錢塞在他們手中,打開手提袋說,想要什麼,自己拿吧。
兩個小孩確信他不是在開玩笑,亦不像要為難他們,小心翼翼拿了兩瓶水,兩個麵包。靦腆地道謝之後跑開。
看著小孩的背影,長生突然想到,當年他和桑吉的作為,在尹蓮看來,是否也一目瞭然呢?她寬容凝視,從未點破。
想起桑吉。當年尹蓮離藏時帶走長生,將桑吉托付給羅布拉。一別經年音信稀,不知桑吉如今怎樣,是否一直在甘丹寺裡?
這一宵人在格爾木。
夢迴時,痛楚根深蒂固。他像一隻螞蟻,背負著傷痛,眷戀前行,自以為行進了千山萬水,卻依然在她手心輾轉。
長生頭疼欲裂,雙眼澀痛。睜眼醒來,晨光折進。世景荒茫,如天地初開。好像記得什麼又好像忘記了許多,彷彿得到過什麼,轉手失去了更多。
起身收拾了行李,下樓退房。格爾木前往拉薩的火車在早上五點多發出。長生出門打到一輛車,街上人跡稀疏,只有路燈寥寥亮著。城市很小,不到五分鐘就到了火車站。
火車駛出。車窗外的零星燈火,使他想起古人所言:「傷情處,高樓望斷,燈火已黃昏。」晨景淒清,回望這座城,它面貌簇新,在他眼中卻滿覆煙塵。處在記憶的節點,他想起自己初到城市的狼狽。
2
尹蓮料不到長生會有那麼多的不適應。
初離高原,長生的身體有強烈的「醉氧」反應。開始幾天,只是尋常低原反應症狀,胸悶,頭昏,嗜睡,整個人無精打采。尹蓮帶他去醫院看過,醫生吩咐好好休息,隨後情況越來越嚴重,吃什麼吐什麼,沒幾天,原本健康活潑的他就變得面黃肌瘦。低燒持續不退。尹蓮急得無法可想。
那晚,長生已經睡下。聽到一樓有響動,不一會兒即燈火通明。長生正要從床上起來,看見尹蓮打開房門出來。
你躺著別動,老爺子回來了,我下去迎一下。尹蓮說著匆匆下樓去。
老爺子是誰?長生疑惑卻不敢多問。即使是待在床上,亦能感知今夜不同尋常,只因一個人歸來。家中寧靜被打破,從眾人的鄭重
中,長生驟然感到恐懼,兵荒馬亂的茫然。
像一個戰俘,不知將被如何處置。
因為緊張過度,聽力反而變得遲鈍,怎麼集中了精神亦聽不到一言半語。又過了一陣,樓下聲音漸悄。長生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聽到尹蓮開門進來,走到他床前,卻是另一個人開口說話,明兒叫人弄點青稞、酥油過來,還有風乾肉,飲食不習慣,吃不進東西,營養怎麼跟得上!小孩子家沒經驗,亂吃藥沒好處,都給我停了!
是個男人的聲音!還是個老人家!幼小的長生吃了一驚,睜開眼,看見床邊站著一位面目端嚴的老人,頭髮花白,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他,說話中氣十足,身板很硬朗的樣子。
長生想不到,第一次跟尹蓮以外的尹家人碰面,是在這樣狼狽的境況下。
聽他說起糌粑、酥油、風乾肉、不用吃藥,長生感動得口水和眼淚快一起流下來了,驟然對眼前這老頭子產生了巨大的好感和親切。
波拉!他望著他,喃喃地,不由自主地叫出來,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波拉」,叫得尹守國也愣住了。他回頭對尹蓮說,聽見沒有?孩子叫我波拉。你看你把他照顧成什麼樣了!沒本事盡逞能!
知道父親的脾氣,尹蓮一聲不敢吭。
尹守國對尹蓮發作完,回過頭,俯下身子,伸出大手擦去長生的眼淚,換了一種溫和的讓尹蓮詫異的語氣,對長生說,乖孩子,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波拉保證,過不久你就能吃上糌粑、奶渣、風乾肉、人參果,波拉叫人給你打酥油茶,甜的鹹的都有!
長生聽話閉上眼,尹蓮在旁實實在在地愣住了。她想不到長生一聲「波拉」,就能把父親叫得心軟,心裡暗鬆了一口氣。這個頭開得不錯,下面的事應該會順利點。
探視完長生,尹守國叫尹蓮一起去自己的書房。尹蓮到目前為止,還不完全知道父親對自己收養長生的態度,心裡惴惴不安。
上樓進了書房,尹守國將尹蓮撂在一邊,站在窗口遠望了一會兒,方轉過身來,劈頭就說,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你打量我看不出你想什麼?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麼情況,你竟然給我帶個孩子回來!別人會怎麼想,早知不該放你去。
尹蓮見父親沉下臉來,心中暗驚,知此事沒有那麼容易放過,只是先前在長生面前顧及顏面不發作而已。
爸。尹蓮站在那裡思忖良久,終於開口,我在江孜過達瑪節,不小心丟了媽留給我的玉鐲。如果不是長生,媽留給我的東西怕就找不回來了。我跟長生相處了好長時間,知道他是好孩子。
——理由不假,根本原因卻不是這個。長生神似謝江南,這是不能說的秘密,別人看不出來最好,由她獨享。
她知父母這一生相濡以沫,感情極深。母親死後,父親常臨詩詞,尺幅的宣紙上,來來回回只得一句:「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筆意凌亂,不能終。
提及母親,尹守國臉色果然緩了緩,眼中浮起一絲悵然,半晌才道,就算這樣,這麼大的事情也該跟我商量下。感激他也有其他法子,未必一定要領他回來。
尹蓮見父親語氣大見和緩,當下鬆了口氣,回道,我怕可惜了他。這孩子是個孤兒,留在那邊,如果沒有好的教育,長大了不曉得變成什麼樣子。咱家又不是養不起,何不成全了他。
尹守國聽得一笑,小孩子家的不經人事,你想得倒輕省!收養一個孩子是那麼簡單?說不驚動也要驚動!你還大張旗鼓四處找人辦這辦那,唯恐天下不知!
尹蓮知自己收養長生,托人辦入學的事已有人稟報父親,現下揣摩不透父親態度,唯有閉口不言。
尹守國慢慢踱到桌邊,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抬頭望著尹蓮,突然岔開話題,這一趟出去回來,我瞧你是瘦了不少,難不成他們沒好好照顧你?
尹守國雖仍是面色沉沉,留心去看,卻早已風消雷隱。他和夫人育有一雙子女,長子不幸早逝,夫人又先他而去,身邊惟有一女。尹蓮眉目似她母親多,一顰一笑一惱一默,皆能牽動情思,由不得他不心軟鬆動。
爸,可別冤枉了你那些老部下,人家事無鉅細,恨不得二十四小時緊迫盯人。我前腳到拉薩,他們後腳就找到了,抓賊倒沒見這麼快的!是我自己不想麻煩他們,我去看了羅布,在甘丹寺附近住,比住招待所舒服多了。尹蓮含笑半真半假抱怨著。
尹守國看著她,歎一口氣。這也罷了。總算你出門還知禮,沒給我惹是非。趙家那孩子前一陣去了趟成都,風言風語傳到北京來,老趙氣了個半死。你不許學他,做人做事謹言慎行要緊。
尹蓮見父親訓話,忙畢恭畢敬地應了。
尹守國眼波一閃,隔了半晌說,長生這孩子我瞧著不錯,舉止清貴,倒不像窮鄉僻壤出來的。西藏這地方我也有感情,留下就留下吧。也是他的緣法,只要品行好,出身倒在其次。既然姓尹,對外就說是你哥的孩子吧。只有一條,入了我尹家門,對他要嚴加管教。
尹蓮原想著要大費一番口舌,正暗自拿捏言辭。想不到父親輕易答應下來,一時喜不自勝,忙湊上去給父親捏肩。
少拍馬屁!尹守國笑著打她的手,早幹嗎去了?性子來了就去了西藏,這麼長時間也不和家裡聯繫,差點海陸空三軍都要出動找你了;一時順了你的意就眉開眼笑,半點城府沒有。
話雖如此,仍是閉目享受愛女為己捏肩孝敬的快樂。
尹守國一時又想到一事,眉頭一皺,你和他到底怎樣?
尹蓮心頭一凜,含糊回道,哪個他?
尹守國霍然開目,瞪了她一眼,半笑不笑地譏諷道,非逼我挑明了!謝江南!你要有第二個人你倒是出息了。
這個名字讓她胸口一窒,血氣閉塞,逼住了,什麼都出不來。明明有人拿刀在心上剜,傷痕密佈卻不見血流出。她轉頭向窗外,想起在高原上看到的起伏不絕的山。想到達的那一座永在前方,巍巍峨峨,無法靠近。
爸,我能怎麼著?他已經結婚了。她苦笑,不覺停了手。
所以你就領養個小孩回來,也算是表明姿態?
尹蓮心中一驚,父親到底是看出來了!
悶了半天,她說,除非是跟他,否則我不打算有小孩。這是真話。
感覺到父親身體一僵,半晌才聽尹守國沉沉道,現下你這麼彆扭著,我由得你,可你別指望永久這麼著。
爸,我知道。我需要時間。現在,你且由我一陣吧。我答應你,我會好起來的。爸,我已經好多了。
屋裡靜如廢墟。人埋在廢墟裡不能出來。見父親閉上眼,尹蓮放下手,輕悄悄經過他身邊,下樓去了。
無能為力的,尹守國看著女兒的背影一聲歎息。每個人都有無能為力,無法自拔的時候。
橫亙在心中,那人是一道深不可測的暗流。只可觀望,不可泅渡。這種感覺他懂。
悲歡喜樂在其間繁衍、生滅、流轉不息。真心相愛的戀人,他和夫人也是這樣。他不欲女兒變得無情,冷硬。是以,不勉強她忘,不勉強她放,惟等時間來平息干戈。或者滄海橫絕,或者海枯石爛。他這一生經歷太多,得到的多,失去也多,已知順從天意,萬事自有天命裁奪。
3
第二天,長生醒得格外早,站在窗口看到門口停了一輛黑色小轎車,過了一會兒,只見尹守國從林蔭間走來。
走到院門口,早有人迎上,尹守國將手中蒲扇遞給身邊人,抬腳跨進院子。雖然昨天迷迷糊糊叫了波拉,但長生此時方敢確定他是尹蓮的父親,那位連尹蓮都很畏懼的「老爺子」。
不一會兒,尹蓮出來叫他起床,見他已醒,不由笑道,我忘了你總起得比我早。這下好了,以後你陪老爺子鍛煉去,我是陪不了他,起得絕早,要人命的。
長生去洗漱,換了衣服,隨尹蓮下樓,見尹守國在餐桌前端坐看報。見他們下來,略抬眼,頷首,坐。
尹蓮先站著叫了一聲爸,方敢挨著他坐下。長生亦步亦趨,見尹蓮坐下,方挨著她坐下。
一陣靜默,尹蓮用眼神示意長生叫人。
老爺……子。長生艱難張口,差一點脫口而出叫成「老爺」。
跟她學那些混賬叫法,叫我波拉,叫我姥爺也行。尹守國哼了一聲,將視線從報紙上移開,不動聲色地瞥了尹蓮一眼,又盯著長生看。
尹守國有一張清冷嚴峻的臉,顴骨稍寬,言談時不怒自威,只一雙眼睛望著尹連和長生時,流露出淡淡溫情。長生尚未反應過來,尹蓮已喜孜孜地對長生說,長生,快叫姥爺啊!
長生方才反應過來,趕緊叫了一聲,波拉。想想不對,又改口叫姥爺。
尹守國心情大好,露出笑臉,對長生說,「波拉」好!「波拉」聽著親切,想當年,我在西藏,被人叫做「居覺」,現在也到了被人叫「波拉」的年紀了。
尹守國見長生一臉迷茫,不用尹蓮解釋,自己興致勃勃地說,波拉以前,那個,年輕的時候,在西藏當兵的。波拉還會說藏語!
說話間,家中的保姆端上早餐。尹母是南方人,家中飲食以南方風味為主,早飯尤其清淡。只單為長生捏了糌粑,打了酥油茶,還配上一碟生牛肉醬。
一聽尹守國會說藏語,長生明顯沒有那麼拘謹了。他指著面前的酥油茶說,這個,怎麼說?
考我呢!尹守國哈哈大笑,卻不厭其煩回答。他說得比長生問得還多。尹蓮驚得差點合不攏嘴,為了掩飾驚訝,只有低頭不停地吃東西。
酥油茶叫Qiapejia,喝茶是Chiadong,肉是Caxia,青稞酒是Qiang,奶酪是Daxiu,碗是Poba,杯子是Gelasi,筷子是Kuaizi。你說,我回答得對不對?
長生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眼睛發著光,拚命點頭,他像見了親人,心裡高興,不知怎麼表達,忽然啪啪地鼓起掌來。
尹守國被他的動作和表情逗樂,熟練地捏了一個糌粑,說,我也吃一個!好久沒吃了。
好吃嗎?他用藏語問。
很好吃!長生用藏語回答。
老少之間有問有答,尹蓮倒成了局外人,一頓早飯吃得其樂融融,熱鬧非凡,這是多年不曾有的奇觀。尹守國歷來威嚴少語,自從三年前愛子尹凱旋意外過世,更沒怎麼展露笑顏。
與父親的關係,一直舉重若輕。尹蓮覺得父親更器重哥哥一些,對她只是嬌寵。這嬌寵有時不免使她失落,懷疑自己的能力。
在尹蓮的心裡,一直蟄伏著保護和照顧人的慾望。遇見了長生,她的慾望更蓬勃起來。
她開始學習做一個母親。
4
火車上的人逐漸安頓下來,少年的嬉笑聲響起。長生對面的舖位和隔壁幾節車廂都是在內地上初中放假歸來的孩子。長生幫他們拎熱水,取放行李。很快與他們熟絡起來。這群孩子,有來自那曲的,有來自山南的,有來自拉薩的,都是藏地家庭條件不錯,自身成績又優異的。因為離家在外,言行舉止更多了幾分穩重和樸實。
彷彿是天生的親近,他們亦樂意同長生交談,圍住他問,叔叔你是藏族人嗎?
長生驚訝他們能一眼看出,點點頭,我從小就離開了,現在回去。我的家在拉薩。
幾個小孩相互看一眼,表情更振奮了,聽了長生的話,說,我們也想家!很快就能見到爸爸媽媽了!
一句無心之言,勾得長生心潮起伏。這些孩子們還有家可回,他的家在哪裡呢?回到拉薩,也只能先回甘丹寺,看看能否找到桑吉。羅布拉已在幾年前過世,桑吉是他唯一的親人。但他和桑吉已經失去聯繫好幾年,能不能找到他,還是未知之數。
和孩子們閒聊,問起他們在內地讀書的情況,孩子們七嘴八舌,說的大致是一個意思,開始是不習慣的,現在慢慢習慣了。但還是會想家,一到放假就歸心似箭。
是啊!怎麼可能一聲不響就習慣呢?畢竟是離鄉背井。到一個生活習慣、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地方去。需要一個不短的適應過程。眼前這幫孩子,小的才讀初一,大的也才讀到初二。此刻人生某些段落重疊,他們就像年華的倒影,讓長生想起初到城市、初入學校的種種不習慣。
儘管學校一早聯繫好,回到北京後,尹蓮亦沒有急於安排長生入學。假如漢語不過關,長生不可能跟上學校裡的學習進度。如果無法與人正常交流,他的不適感會更加嚴重。
為幫長生打好語言基礎,尹蓮找來漢語拼音的教材,一字一句教他。他們的教學並不限於某一特定時刻,而是隨時隨地。長生像一個重新睜開眼認識世界的孩子,總是拉著她不厭其煩地問,這是什麼,這個用漢語怎麼說。她耐心糾正他的發音,回答他的疑問。
尹蓮從中獲得極大樂趣,長生不經意間冒出的話,問出的問題,都能令她反省深思,彷彿是換了一雙眼,一顆心去看待萬事萬物。
她能夠感覺到他旺盛的求知慾,像久旱的樹等待雨露滋養,或者更強烈一點,像是一頭飢餓的小獸,攫住獵物便不鬆口。而她亦是樂在其中,教導一個孩子,感覺自己同樣是在學習,把幼時慢待的知識和文化,一一尋回,默默回味,它們似舊還新,等待再度與之相認。
最令尹蓮驚訝的是長生的天賦。他異常聰穎,幾乎是過目不忘。教他漢語拼音,二十一個聲母,三十九個韻母,只花了不到兩個小時。第二天,已經能把聲母和韻母區分得絲毫不錯。其次,他非常勤奮,對尹蓮佈置的功課總是超額完成。他的作業,從開始到最後一頁,一筆一劃,字跡同樣清楚,整整齊齊。
尹蓮忍不住經常誇讚誇讚。
長生見她高興,得她誇讚,自己也高興。長生自幼未體驗到母愛。與尹蓮相處中獲得的關愛,由此衍生的親密,都足以令他對尹蓮生出濃濃眷戀。
尹蓮應承過羅布,不會讓長生放棄藏文化的學習。難在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老師,尹守國得知之後,表示由他來教授長生。
尹守國待長生亦是親厚。這親情濃厚似與血緣無關。他也是一見長生就喜歡,長生舉止沉穩,性格機敏果斷,深得尹守國歡心。
長生讓他想起尹凱旋。想愛子當年,也是這般機敏。尹凱旋出生時,他剛從越南戰場上回來不久,那幾年相對清閒,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享受一段難得的天倫之樂。後來,他開始忙起來,幾天幾夜不回家是常事,回來也是晨昏顛倒,同在一個屋簷下幾天見不上面。
現在記憶最清晰的,是尹凱旋六七歲的樣子,古靈精怪的,問一答十。一見他回家就撲入懷,要背要抱,親暱得不容他板起臉推開說不。他再忙再累,看見兒子就百憂全解。
尹凱旋三年之前意外過世,未及留下子嗣。這是他喪子之哀之外的另一重創痛。見到長生的第一眼,長生眉清目朗,英氣勃勃。尹守國內心震動,陡然有幼小兒子重回懷抱的感覺,這一層心緒,是對尹蓮都不曾流露的。
尹蓮求之不得,深知這是長生的福分。父親學識淵博,早年就是西藏通,他願意親自教授長生,耳濡目染,潛移默化,比外請老師強過百倍。
尹家是書香門第。尹守國早年與妻容青雲一起留洋歸來,脫離家庭,投身革命。幾十年戎馬生涯,不改知識分子的清貴做派,對子女教育尤為看重。尹蓮少時,與哥哥尹凱旋一起接受父母熏陶。讀書習字,琴棋書畫茶無不涉獵,雖然是紅色家庭的孩子,底蘊還是深厚。
教長生描紅作畫,尹蓮想起小時候和哥哥在一起的時光。想起,很小的時候,她和尹凱旋也是這樣挨在一起,親密地,像永遠不會分開。哥哥會拿起她的畫作,塗塗改改,自作主張添加一些東西。不是把她畫的雲畫成小狗叼骨頭的樣子,就是在她畫的美女臉上添兩道濃眉,畫一個大大的黑痣,然後煞有介事地寫上:這是你。
她氣得捶他,他站起來跑,腿長腳長,她追不上他,氣得頓足。但她知道,只要她低頭,假裝在哭,哥哥一定會乖乖跑回來,任她責罰,哄她開心。不管多少次,無論真假,一如既往。
現在哥哥走了,無論她流多少淚,他都不會返轉。與長生相處愈久,尹蓮愈發覺得羅佈告誡得對。收養一個孩子是需要深思熟慮的事情,一旦決定,此後責任深重綿長,關乎一生,絕不可憑一時興起。
她反省自己。以往做事總是肆意而行,有欠周全。反正身後有哥哥和父親支撐料理,他們表面不說,暗中亦不會坐視不理。現在哥哥過世了,老父年邁,她告誡自己萬萬不可再讓父親擔憂。
5
入學前的兩年時光,是長生一生中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日子。起居飲食有人照料,尹蓮又深居簡出,日日相伴,陪他讀書、習字。尹蓮工作清閒,每天下班回來就教他背唐詩宋詞,每晚給他講一個故事,從《西遊記》講到《封神演義》。隔三差五帶他去圖書館、博物館、動物園、少年宮,看動畫片,木偶劇,參加少兒活動,觀看各種表演,甚至帶他去軍營看軍人訓練。
兩人形影不離。很長一段時間裡,長生都覺得兩人的世界自成體系,不被打擾,這樣的生活是他能夠習慣,並且樂在其中,夢寐以求的。
時間擁簇,世事熙攘,光陰遷徙,如這一路疾馳而過的風景,來不及回望。生活初看豐富多彩,使人眼花繚亂,真正深入也是尋常巷陌,燕語人家。
生活在尹家,長生深有此感。即便後來他出來做事,別人因著他的出身對他注目,傾慕,他也波瀾不驚。深知好感和好奇多來自外界的揣測和誤解,看重的,不是他自身能力。
尹守國公事繁忙,數日不歸是常事,一旦歸家,亦會親自督導長生課業。空閒時,尹守國給長生講的是格薩爾王征戰、松贊干布與文成公主、蓮花生大師伏魔、密勒日巴大師修法的故事。這些都是藏族廣為流傳的神奇人物、神話故事。長生從這些故事裡,知曉了本民族的歷史和文化傳承。
聽尹守國繪聲繪色地說起這些故事時,長生感覺彷彿雪山,藍天近在眼前;彷彿牧人的馬蹄聲、嘹亮歌聲響在耳邊,窗外灰濛濛的天也不讓他感覺壓抑了。
八歲那年,長生開始上學。他記得被尹蓮牽著手進入校園的那一刻,既緊張又興奮。一切都是新鮮、陌生的,他知道,自己要在這裡開始認識新的世界。
在學校裡的生活卻不是一帆風順的。長生不喜與男孩扎堆,對女孩也是淡漠,無形中成為異類。他身形單薄,站在同齡人中顯得格外幼小。與一般活潑好動的孩子不同,長生內向,神色常含憂鬱。對著外人不苟言笑,不懂得和同學交往。原先他甚為期待學校生活,入學之後才發現,學校裡教的內容,遠沒有他在家中學的有趣。
彼此存在的差異如此根深蒂固,短時間內根本無法交融。學校老師的嚴謹刻板不同於寺中上師的慈悲引導,不同於尹蓮的循循善誘,面對生硬的教育方式需要適應。
城市孩子的油滑散漫令長生尤為不慣。長生自幼在寺廟長大,習慣沉默,聽從教導。在尹家,更習慣循規蹈矩,謹言慎行。同齡人的種種玩樂,逮蜻蜓、捉青蟲、拿彈弓打麻雀……他看在眼中,覺得是傷害生靈,無視他人痛苦的自私行為。
長生愈加寡言少語,默默忍耐。沉默如岩石。
好在長生在學習中表現出了不錯的天分,令他風光的是平時課堂回答問題常被表揚,作業全是滿分,考試成績名列前茅。每當這個時候,老師的表揚,讓他抑鬱的心情稍得平復。
但長生不懂得遷就,示好,不會給人抄作業,不會幫人作弊。要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已是萬般難為他,內心總覺得犯下大錯。
某次課堂測驗,他看見同學作弊,表情尷尬,坐立不安,被老師發現端倪,處罰了作弊的兩個同學。放學後他被兩個同學堵在校園的角落裡打了一頓。
他完全不懂得還手,覺得打人是不對的,更不懂求饒,求饒是可恥的。他不明,人和人之間怎麼不能和平共處,不能知錯就改,還要把錯誤賴到別人身上。
他們推搡他,他不哭,他們罵他,他不還嘴。直視著趾高氣揚的兩個同學,直到他們撒完氣,揚長而去。
長生看著他們的背影,默默地朝校門口走去。這個時候,他非常想念甘丹寺裡呵護他的小師兄們,非常懷念帶著他嬉戲玩耍,卻從不欺負他的桑吉。他不明白,這裡的環境,這些人,怎麼和他熟悉的人,如此不同。
尹蓮來接他放學,發現他身上的血跡,很是驚訝,你跟人打架了?
長生搖頭。
尹蓮問,那為什麼身上有血?長生說了原因,尹蓮一股怒火躥上來,就要去找老師,長生拉著她說,不要去。
尹蓮說,為什麼?他們欺負你,你為什麼不告訴老師?人家打你,你為什麼不還手?
長生靜靜地看著她,說,打人是不對的,罵人也是不對的,他們不知道。
尹蓮沉默,凝望他無辜的眼睛,長生髒污的臉也淨潔如明月。她的怒氣平息下去,無比心疼。
也許長生不自知,他自幼在寺中,耳濡目染,心存慈悲。習慣善待別人,但也許換了環境,這善忍,在別人看來就是懦弱。她字斟句酌,思量著怎麼和他說明這其中的複雜和微妙。她該如何告訴他,城市與寺廟不同。
尹蓮沉默片刻又問,那為什麼不讓我去告訴老師?
長生說,自己的事自己解決。他已經意識到,凡事告訴老師只能讓矛盾激化。
尹蓮好奇,你怎麼解決?
長生說,等他們忘掉。
尹蓮聞言一驚,長生的氣量讓她慚愧,長生比她更懂得放下,不計較。
盯著他看了半天,尹蓮替他拍去塵土,擦去臉上的污漬,柔聲問道,長生,告訴我,你在學校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長生緘口不言。
尹蓮知道,他的隱忍,從不是懦弱。這也是她暗自心疼、著急的原因。
這事像塊石頭壓在心頭,尹蓮一等父親回京就鄭重其事地和他商量。想問父親是否需要讓長生換學校。
尹守國耐心聽她講完種種擔憂和看法,說,你就是小題大做,換個學校又能怎樣,還不是一樣要和人打交道?你那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長生必須學會和同齡人相處,你不能一輩子看護他。人要去適應環境,而不是要求環境去適應自己。再說,你當初帶他來北京就該料到這種可能。
尹蓮不敢回嘴,聽父親說完才說,那您看怎麼辦呢?
尹守國沉吟一陣說,這樣,暑假讓長生到部隊裡去,和部隊的孩子一起接受軍訓,鍛煉下他的紀律性和意志力,也學點格鬥,強健體魄,不傷人也可以防身。
尹蓮知道,父親最不能容忍一個男孩子變成文弱書生。經歷了戰爭年代的殘酷洗禮,從戰火死亡陰影中走出來的尹守國,覺得文弱可憐又可悲。精神上自然要有覺醒,緊跟時代的意識,身體素質也一定要跟上。自青春年代延綿至今的憂患意識,以及他潛意識裡的移情作用,都讓尹守國不由自主把長生當成兒子悉心栽培。
尹守國所指是專門鍛煉部隊子女的訓練營。尹蓮小時候也受過這種訓練。尹蓮仔細思量,亦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用集體生活的方式來鍛煉長生,在封閉的環境中,讓他學會與人相處、合作。開發他的主動性,比被動的挑剔環境要好。
尹家歷來是很民主的做派。即使兩人商議定了。還要去徵詢長生的意思。
尹守國跟長生說了軍隊生活的大致情況,然後問他,你願不願去嘗試一下。這一多個月都是封閉式的訓練,會很辛苦。波拉跟姑姑都不能去陪你,生活中的一切困難需要你自己去面對和克服,你有沒有信心?出乎尹蓮意料,長生聽完之後幾乎沒有猶豫,說,波拉,我會自己照顧自己,你放心。
尹守國甚感欣慰,一副如我所料的語氣,對尹蓮說,你看,我就知道這孩子意志堅強,不是溫室裡的花朵。
尹蓮看父親的眼神,就知道他下一句話是,哪像你。趕緊接過話來自我批評,哪像我,我是溫室裡的花朵。
尹守國又好氣又好笑,大手一揮,去睡吧,你不睡孩子還要睡。
長生態度坦然,反倒是尹蓮,自從決定送長生去軍營,就開始不捨。她對長生,已經有了很深摯的感情。越來越像慈母的心態,既想孩子獨立,又捨不得他離開身邊,吃苦受累。亦因如此,若非尹守國扳正她的想法,她是怎麼也捨不得送長生去受訓的。
送長生到軍營的那天,尹蓮都不敢多待,將他安頓好,送到教官手裡就出來。轉身就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