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
夜行的火車是個流動的秘密。有多少人似他這樣心神動盪卻佯裝鎮定?多年之後,站在時間的此端,長生自思自量。尹蓮從未違背過對他的承諾,是以,無論經歷多少內心的磨折,他依然感念她的恩德。又到一站,火車光當停下,長生從夢中驚醒。醒來才發現,自己
睡了不到一小時。恍惚是她在問他,次仁,願不願跟我走?他是點頭還是搖頭?他一生的命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是從第一眼看見尹
蓮開始,還是從他答應跟尹蓮來到陌生的城市開始?索南次仁,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名字。思來,恍若隔世。尹蓮,你可知道?當年只是一個轉身,變了姓名。如今的尹長生,要做回索南次仁,找回那個赤子之心的自己,是多麼難,多麼難。
輕輕揭開窗簾,站台上的燈如匕首直直地刺入他眼裡,一瞬如盲。他閉上眼,聽到汽笛響起,聲音尖銳,像寺廟裡的法號驟然吹響。
當尹蓮問他,次仁,你是願意待在寺裡,還是願意像城裡的孩子一樣去上學,學更多的知識,有更多的孩子跟你一起玩?
他覺得難以回答。寺廟裡的生活顯然是他更熟悉的,英迥拉們也對他很好,但他從尹蓮處瞭解到的外面的世界,又像蜜糖一樣吸引著他。他渴望瞭解更多,看到更多。
尹蓮描述的越動人,他心裡越矛盾。
尹蓮也知道,要一個六歲的孩子去決斷自己將來的去向是為難了他。在尹蓮心裡,認定這是對次仁的未來好的事,她漸漸心意堅決,不再猶豫。
一個溫暖無事的下午,在羅布的房中喝茶,尹蓮把想將索南次仁帶回北京的想法告訴羅布。
羅布深感意外,露出吃驚的神色,他盯著尹蓮看,甚至懷疑她是不是鬼迷心竅了。
你說什麼?他迷惑地問。
我想帶次仁走,帶他回北京,讓他在北京上學讀書。尹蓮說。她思前想後,還是直說的好,不必拐彎抹角。
不行,次仁應該留在寺裡,他將來會是一個很好的修行人。羅布拒絕得很乾脆。
尹蓮深知羅布對次仁的看重。對修行人而言,好的上師和好的弟子同樣難得。一個修行人希望找到一個值得終身學習的上師,好的上師同樣希望有資質出眾的弟子來傳承衣缽。
羅布頓了頓,神色凝重地說,次仁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靈性。這靈性源自於高原,亦終將歸屬於高原。縱然你此刻將他帶走,命運的力量終究會召喚他回到這裡。
猝不及防,尹蓮被這讖語般的論斷所震懾,半晌說不出話來,羅布說的話,其實很多年後她都記憶猶新,但在那個剎那,她不甘服從於羅布的指引,生起莫名堅持。
她說,羅布,有一種修行是去經歷世事。你不能讓他一輩子待在寺裡。
羅布看著她,微笑搖頭,問了一個尹蓮無法回答的問題。你能確定,去了那遙遠的地方,次仁能如你所願,適應那裡的生活?如果他和那裡格格不入,怎麼辦?
尹蓮被噎住了,思量了一會兒說,我會盡我所能照顧好他,如果真出現那樣的狀況,我會讓他回來。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逐漸暗淡下來。他們連晚餐都無心用。英迥拉進來撤走飯食,點起酥油燈。
羅布閉目不言。他不善與人爭執,當他意識到尹蓮態度堅決,不是一時衝動後,他選擇了沉默。
尹蓮亦靜坐不言,不過是沉默的對峙,看誰心意堅定。如果就此退卻,那不是她的性格。
貝瑪,你確定,想清楚了?你還沒有結婚,將來,這是個問題。良久,她聽見羅布問。
羅布睜開眼平靜地看著她。
尹蓮愣了愣,閃念之間想到謝江南,心中搐痛。現在,結婚對她而言是多麼遙遠的事,她已不作念想。尹蓮愈加確定地說,我想清楚
了,我會對次仁,對我自己的決定負責。
羅布沉默片刻,走到門口對一個英迥拉說,去把小次仁叫來。
等待次仁進來這短短的幾分鐘裡,時間漫長得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離自己人生中最重大的一個決定越來越近,尹蓮心跳加速,但她強作鎮定,幾乎屏住呼吸。
次仁跟著英迥拉進來,見二人神色凝重,感覺有事發生,站在那裡,異常拘謹。
羅布揮手示意英迥拉退下。尹蓮問,我要不要離開,你單獨問次仁。
羅布搖頭,說,你留下吧,我們一起聽聽他自己的意思。
他看著眼前小小的孩子,指著尹蓮,先用藏語問了一遍,最後又用漢語問,次仁,貝瑪想把你帶到北京去,你可願意?
次仁的眼中有一瞬間閃現迷茫和矛盾。他沒有立刻回答,低下了頭。尹蓮心裡直打鼓,同時她亦決定,如果次仁不願意跟她走,她也會尊重他的決定。
感覺上又過了很久。她看見次仁抬起頭來,說,我願意。
尹蓮驚喜地看著次仁。在他做出決定,抬頭的這一瞬間,從他臉上的神態,她覺察這個孩子已經接近成人。他懂得清晰準確地表達出意願,在選擇面前做出決斷。
羅布的神色平靜如常,目光深沉,無悲無喜,好似早就預見會有這樣的結果。他靜靜地看著尹蓮和次仁,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對次仁說,你過來。
次仁乖乖地走過去。羅布撫著他的頭,直視著他的眼睛,叮囑道,次仁,無論你走地多遠,無論你將來要經歷什麼,不要忘了,自己是誰,不要忘了,這裡是你的故鄉。當你找不到方向的時候,就是你該回來的時候。
羅布拉,我記住了。次仁低著頭恭順地回應。六歲的他並未意識到這句話對他今後的影響,羅布指出去路的險惡,同時為他指出歸途的坦蕩。
時光一瀉千里,三十一年來,當長生逐日長成,隨波逐流,身不由己,迷失在城市叢林,內心被慾望填塞的時候,他確實久已遺忘羅布的教誨。
當他重新想起這句話的時候,他決意起程,尋回自己。
2
次仁走開後,羅布將尹蓮留下來。
貝瑪,你要想好。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你要想清楚。法不孤起,必仗緣生。這緣是好是孽,最終由不得我們妄加揣度。我只能告訴你,隨順世間的世相而行。不要讓次仁在慾望中陷溺。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不要被主觀的情緒、意見、計劃影響,無論無常怎樣,你要持守今日的善念。
天色全然暗下,房中酥油燈灼灼。凝視著羅布,尹蓮不由自主地跪下來,對他合掌頂禮。諸天菩薩為證,我會一生善待次仁,不離不棄,不餒不退。我會教養他成為一個正直、善良的人,這是我的責任,是我一生的修行。
見她發了重誓,羅布看著她,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起身從櫃子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裹,交給尹蓮。他坐在那裡,眼中顯出追憶的神色,慢慢地說,這是我撿到次仁的那一天,在他身上發現的。
尹蓮打開來一看,裡面是幾件小孩的衣服,衣服裡放著紅線穿起的一枚避邪的狼牙,一塊碩大的綠松石。還有一張寫著次仁名字和生辰的紙條。
羅布按著她的手說,貝瑪,我將次仁托付給你了,這是屬於次仁的東西,你要好好保存。等他將來,想知道的時候,再告訴他。
羅布的語氣讓尹蓮傷感,彷彿他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次仁那樣。她想安慰,又覺得言語空洞無力。她覺得自己有罪,無論如何,是她生生的將次仁從羅布身邊搶走的。
她想起了桑吉,桑吉或許比次仁更應該留在寺院中修行。尹蓮這樣想著,對羅布說,羅布,我還認識一個孩子,想要托付給你。請你幫我好好地教養他。
聽她詳細說了桑吉的情況,羅布答應如果桑吉願意,可以將他帶回寺中教養。一切他會妥善安排。
你放心吧。他說。
尹蓮滿懷感激。羅布是值得她信任的人,他給予了她索求的一切。他就像一盞永不熄滅的明燈,用溫暖和包容,接納一切,給人帶來希望。他不需絮言,已令她由衷信服。
在此後的人生中,雖然目睹現實晦暗,心中時時掙扎,羅布所昭示的那份光明,始終在遙遠的、卻又讓人看得見感覺得到的地方,熠熠生輝,令她奉持善念,不悔不退。
再見羅布,遇上了次仁,尹蓮覺得自己找到來此的答案。前路亦不再迷茫。她或許失去了謝江南,但亦因此尋得了索南次仁。失去和得到同時存在,同等重要。她不再深感遺憾了。
在拉薩,收養長生頗費了些周折。當時的情況下,要將此地的孩子帶回內地長期收養,且尹蓮又是未婚,在一般人是全無可能的。尹蓮動用了父親的關係,在京也要人盡快去辦理。時隔不久,不單收養的手續辦妥,在京的學校也安排妥當。在收養的證明上,尹蓮為次仁寫下新的名字:尹長生。
臨行之前,羅布為他們誦經,打卦。得出的卦象吉祥。
尹蓮與長生起程離開甘丹寺當天,天空出現的景色讓人駐足,那是長生有生以來第一次目睹日月同輝的奇景。空氣清冷乾燥,天空非常藍。當金燦燦的太陽從山後噴薄而出,月亮高懸天空,色澤淡白,如一面沾滿霜露的鏡子。
日的明烈、變動和月的幽定、恆靜——以無邊際的藍作背景,形成強烈對比。那一刻的莫名震撼,銘刻在他的記憶裡,難以取代,不能磨滅。
3
到達一個站,停車時間較長。長生下車到站台上活動腿腳,天邊星輝淡淡,東方微露曙光。遠處山坡上草木蕭瑟,沉默如岩石。火車開動時,他看見枝椏間驚飛的鳥雀,在天空中盤旋。
人的一生,都行走在尋找光的漫長旅途中。因為尹蓮,他心中的光芒雖然時時搖搖欲墜,卻從不曾隕滅。
他從尹蓮處獲得的潔淨力量,比愛情具有更大的拔除力。命運顛沛,紅塵浪蕩,他雖屢受傷損,終因內心持有善信而保有一條深入靈魂,超越自我的渠道。那覺悟之門,始終為他打開,也為所有人打開。
他所前往的遠方,有終點,亦沒有終點。故鄉,此時成為心理上的概念。這趟溯游之旅,連他自己亦不知最終會浪跡到何處。只是心意所引,是以義無反顧。
關山阻隔,故園已遙。
這一宵是在蘭州,黃河穿越了這座城市,讓它變得狹長。這孤涼的城市,沒有金戈鐵馬,沒有冰雪塞川,沒有尹蓮。夢中若隱若現的
濤聲伴隨了他一個長夜。
以為會泅河而遇,夢醒卻一無所獲。
醒來長生想起一句詩:「年來多夢少年事,唯夢閒人不夢君。」心下無限淒清。
現實向前,回憶往後。已經是這樣了,還不能兩兩相忘。
早起去吃了一碗麵,轉身離開,前往敦煌。當年尹蓮帶長生返京,走的就是二○五國道,由拉薩到格爾木,經敦煌,前往蘭州。如今他重走故道,只為懷念。重新收集與她的點滴記憶。
敦煌比當年齊整得多,是座健旺的,令人欣喜的小城。而更多的地方,荒原如砥,沙漠如海。七月驕陽,照得人心慘烈荒蕪,舉目望去黃沙漫卷,寸草不生。當年尹蓮曾帶他去過很多地方,莫高窟、鳴沙山、月牙泉、玉門關、陽關、漢長城,而今他獨自一人,靜默走過,孤單堅決如千年之前的行腳僧人。
洞窟,山川,城闕,依然如故。它們經得起萬載風塵侵蝕,而他無能,僅僅是數十年的歲月磨礪,已令他千瘡百孔。
莫高窟的壁畫依舊斑駁鮮亮。那時是尹蓮帶著他一個個洞窟走過,告訴他許多典故和傳說。陰暗陳舊的洞窟裡,即使外面陽光如瀑,裡面也涼氣逼人,尹蓮打著手電,一點點照亮。藏經洞北壁的壁畫,畫的是僧侶和侍女,樹木的枝條垂下,上面掛著一些物品,像是酒壺和挎包。僧侶的手中拿著團扇,女人的手裡拿著長長的木杖。
身處幽深洞穴,與佛像壁畫劈面相對,太古老的陳舊感,令年幼的長生既新奇又害怕,緊緊拉住她的手,直到走出洞口才鬆一口氣。牽住她的手,始終不捨放開——當年回京,尹蓮特意選擇多行經一些地方,一路豐富他的見聞,亦是長生此生旅行的開始。
心事如塵,小心翼翼步入舊夢,目睹的卻是嶄新現實,心知逝日不可追。如今莫高窟建了博物館,洞窟被保護,整修,多了專家學者的關注,門前有許多佩戴講解器的導遊。鳴沙山前則多了許多駝隊,有組織地慇勤招徠遊客,還有往來穿梭的區間車,載著興高采烈來去匆匆的遊人。
長生徒步走到月牙泉,坐在沙丘上,直到月色滿懷,遊客作鳥獸散,再難覓到一個人影。
一望無垠的沙海,沙丘像波浪一樣起伏,冷風襲來,捲起細沙。工作人員來清場。長生裹緊了外套往外走。月光下沙漠浩瀚,月色浮動,隱隱如波光瀲灩。轉過一座沙丘,那一泓清泉就看不見了。清澈月牙的影像卻深印腦海,久久難以消散。泉山對峙,他想,人與人的感情,若能如這月牙泉和鳴沙山一般多好?亙古相依,存在著小小的距離,遙遙相望,不厭不離。
或許,他的錯誤,不是愛上了一個人,而是對這份愛起了貪執。貪執讓人不捨,痛苦,煎熬,但他努力過,嘗試過,真的不能放下。
山河暗淡,星月隕落,掌紋斷裂。縱然形骸朽爛,生命湮滅淪陷,他對她赤子之心永存。
彷彿下一刻,尹蓮就會從大漠中緩緩走來,風塵滿身,光彩不減。腦海被回憶塞滿,長生知道,是離開的時候了。
搭車回到城中。經過夜市,霓虹招牌招搖閃爍,各式小吃目不暇接。但人聲鼎沸,待久一陣會覺得聽力受損,心跳加速。長生徑直穿過那些熱情招徠生意的人,去菜場附近吃驢肉黃面。
「順張」是老字號,當地人才知道,以前尹蓮帶他來過。問了人,拐進小巷,這家店果然還在,生意越發紅火。不一會兒院子裡坐滿了人。吃完飯出來,長生在街邊買了點李廣杏。這也是他童年的記憶。
穿過幾條街,選擇一家私人旅館住下。小旅館有個露天院落,等待前台辦理入住手續時,長生站在走廊裡點燃一支煙。聽見旁邊幾個形似背包客的年輕人,正興致勃勃討論著行程。一會兒是新疆,一會兒是甘南,一會兒是稻城,亞丁,一會兒是拉薩,墨脫。議論紛紛,顯然是一群對旅行充滿熱情想法的年輕人。許是放暑假結伴出行的大學生,許是城市中久被拘禁,好不容易討得年假出遊的普通白領。
長生的出現,令他們短暫中止了熱烈討論。座中兩個女孩一見長生,對他招呼,嗨!帥哥,要不要過來坐一下?
長生禮貌地微笑搖頭。他不欲加入這樣的討論。前台安排好房間叫他,長生進屋去取了鑰匙和行李出來,一個短髮女孩搖曳生姿,迎過來問,hello,帥哥,你一個人?你準備去哪裡?
還沒想好。長生笑答,隨即道聲,晚安。繞過那女孩轉身上樓去,不理那女孩臉上顯而易見的落寞。
我叫Lisa!你記住,我叫Lisa!短髮女孩站在樓下大聲說。長生站在樓梯上點頭一笑,好的,晚安,Lisa。他上樓去,聽到樓下一陣起哄,有人吹起口哨。旅館的前台小妹,不得不出來招呼他們小聲點。
此時旅館裡住客不多,關上門,依然能聽見他們在院子裡嬉笑,聊天。一時是在議論他,一時話題又從國內轉到了國外,那短髮女孩Lisa剛從加拿大留學回來,口口聲聲說著溫哥華多倫多的優越,另一個女孩便不甘示弱地說起在美國上學,香港工作的經歷,話題漸漸由旅行的精神追求轉入城市的物質生活經歷。
當長生聽見他們喋喋不休爭執旅行線路,或談及都市物質生活的種種,因為年輕的緣故,在細節上仍舊心存攀比計較,長生失笑,索然。
Armani,Chanel,Gucci,Cartier,golf,sportscar……言語之中,中英文交雜,邏輯混亂。在那群年輕人津津樂道的喧囂裡,長生翻起隨身攜帶的書,靜心閱讀。
木質的舊床,坐上去咯吱作響。長生在筆記本上記下上師開示的一段話:「希望受到讚美,不希望受到批評。希望得到,不希望失去。希望快樂,不希望痛苦。希望聲名遠播,不希望默默無聞受到忽視。毀與譽,得與失,苦與樂,譏與稱,世間八法十分重要,應當熟記於心,如此就可以不時檢查我們是否落入其中一個甚至全部陷阱。」(宗薩蔣楊仁波切語)
長生檢視自己,覺得自己完全掉入這些陷阱中,喜歡被讚美,喜歡贏,不喜歡輸。雖然看似不在乎別人的關注,事實上,他始終生活在被重視和關注的環境中,未被真正輕視過。他最想得到的,就是尹蓮的關注,和她全部的愛。這麼多年,為了得到想要的,他努力在扮演著一個符合別人要求的角色,滿足著別人的自我。
靈犀觸動,但尚有關竅未打通,困意來襲,伏枕睡去。
4
敦煌到格爾木,乘坐汽車臥鋪。未出城前,車開得極有風度,司機忙著四處拉人,兜圈帶貨,將車上的舖位塞滿,兜帶的各式貨品和眾人的行李放在車底廂裡。司機在車下跟川菜館子的老闆抽煙聊天,交接貨物,一點也不著急趕路。看著時間充裕,長生進店要了一碗粥,門口熱氣騰騰蒸著饅頭花卷。他買了幾個。在旁邊的小賣部買了水、煙和乾糧。
一出敦煌,車速就提起來。無懼顛簸,在戈壁上開得意氣風發,義無反顧。忽而青天白日,大風凜冽。忽而沙塵滾滾,遮天蔽日。戈壁上的紅柳雜草,掩映在風塵中,與荒山做伴,顯出孤傲的生命力。
汽車臥鋪條件比火車硬臥又差許多。低矮的舖位,令人無法直起腰來,只能躺臥。躺久了又震得週身酸痛。車上沒有廁所,到了某個可以如廁的點,司機就大力按響喇叭,叫起車上的人去撒尿。下一個停車點可能遠在數小時後。一群人下車迅速朝道旁奔去,遇到連簡易廁所也沒有的地方,只能在風力逼人的曠野找一個避人之所,匆匆解決。
天漸漸地暗了,落日餘暉鋪陳的道路充滿迷幻色感,猶如傳說中的天路。車廂裡各種混雜的氣味和聲音讓人感覺是在一座流放的集中營。
路途漫長,司機放出音樂來,一車人跟著碟片哼哼唱唱,一會兒是《青藏高原》,一會兒是《回到拉薩》。歌手的聲音在平時聽來還有幾分蒼涼,到了真正的青藏高原上就顯得太甜膩輕薄了。
過了一會兒,車載電視又開始熱熱鬧鬧放著幾年前的香港槍戰片。身邊小孩啼哭,大人聊天,有人打電話。熱鬧紛呈。長生的整個旅程就在這樣的氛圍中一寸寸挪移前進。
道路顛簸。書看久了,眼睛酸脹。長生躺下來,閉上眼睛。嘗試著按書中所言的方法去調息,修習禪定。
禪定隨時隨地可做,無論採取何種姿勢(當然以身體坐直,全身放鬆,坐姿端正為最佳,躺著容易入睡),靜下心來,雙眼微閉。將注意力專注到自己的呼吸,跟隨氣息的出與入。初時可觀想身如大地,頭觸蒼穹,安然不動。漸漸身化虛空,只餘呼吸存在。
釋迦牟尼說:「我們在每一口呼吸裡都經歷著生死。」
念頭紛沓而來,意念飄散。以往看過貝托魯齊的電影《小活佛》的片段閃現腦海。一場大霧降臨王城,王宮裡的人紛紛陷入沉睡,悉達多王子在車伕迦拿的幫助下走出王宮。
悉達多回望故城,他們尚在沉睡之中,而他已經醒來。踏上覺悟之路,不會中途折返。
長生深吸一口氣,將念頭收攏,再次專注呼吸。禪定意在調服心性,不斷與散漫對峙,直至念頭不再如亂馬狂奔,雨後春筍般冒出。
覺察到念頭,不去執著,讓它來去如行雲飄散的過程,直至意念減滅,波瀾平息,心如止水。
實在地去修習,每一步都殊為不易。尤其對於塵世中心事繁雜、思慮重重的人而言,深入空性、靈性的修習,是漫長,艱辛的過程。
昏沉來襲,不再專注於呼吸吐納。
在深長的記憶裡跋涉,又再憶起,昨夜跟他打招呼的女孩,提醒他想起生命中經歷過的那個也叫Lisa女人。
他和她的關係,一言難盡。一如敦煌壁畫,斑駁殘損舊痕,不能長久與之相對,令人思緒飄搖,內心淒楚。
與范麗傑相識,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細節不明,亦無心追究,總之是糾葛,不是愉悅。她和他,只是特定時期的必然勾連。她是長生決意捨棄的曾經,不想攜行的過往。
是以曾經的青春繁華慷慨相贈,還是以歲月的漫長荒蕪相欺,相欠,相負。無論怎樣定義,都勢必與這個人一刀兩斷,再無干係。
暮色已沉,路燈亮起。錯車時,刺目大燈射在他臉上。同車的藏民翻了個身,發出響亮鼾聲。
長生朝前看了一眼,司機側頭點一支煙。火星一閃,滅了。車往前開著,四週一切已經沒入黑暗中,荒原荒山,不知到了哪裡?看時間估計,應過了當金山,還未到大柴旦。
星沉海底,雨過河源。車打著錐形的光柱,在黑夜裡顛簸穿行,更遠的地方尚埋藏在黑暗中。時間無法篡改記憶,歷歷分明,毫不紊亂。
一路行來,長生時時陷於回憶中,因而得以反省。是當年舊事如夢,還是這麼多年的辛苦勞碌如夢?他是踏上了尋夢之旅,還是已經醒來的歸人。觀想前塵,如夢境深沉。
夜裡,車突然拋錨停下。司機下車修理,車上人逐漸醒來。車內開始喧囂,有人抱怨,有人談笑,有人則開始打手機。長生下車去車前幫忙,然後獨自繞到路的另一側。
撲面仍是西北夜間慣有的寒涼大風,促人清醒。仰面看天似水墨,星河橫亙,遠處山巒模糊起伏,近處的山路,迤邐通向黑暗未知。邂逅這樣的場景,恍若置身夢境。不期而遇,又異常熟悉。長生伏下身子,觸摸道路,粗糙的石子和沙礫,尚帶有白晝裡陽光炙曬殘留的餘溫。
天地清曠,大地呼吸綿長。
當年,隨尹蓮沿這條路從高原走入城市。索南次仁,成為了尹長生。有些路,縱然多年不曾重走,亦保有深重感情。
聽見司機打開大燈,按響喇叭,催促眾人上車,長生回望耀眼之處。那光影中彷彿有尹蓮。
5
一九七九年秋。
尹蓮本想開車帶長生回去,但又想讓長生坐坐火車。她決定先開車走一程,到蘭州再乘火車返京。
尹蓮獨自開車帶長生走。從二一五國道出來,經青海,敦煌,到蘭州,道路顛簸艱險,有時綿延百里蒼山寂雪,戈壁荒灘。有時又見河川秀雅,樹木蔥蘢,炊煙裊裊,走入山中彷彿置身江南幽謐的小村。
湖泊靜雅,草原豐美,戈壁綿延,胡楊蒼勁,紅柳柔媚。長生從不知自身世界之外還有如此廣大美好的天地。尹蓮一路指點風光給長生看,長生雖然對途中某些景致早已司空見慣,但此時有尹蓮在旁,心情大好,入眼時總覺得風光耀眼,不同以往。
尹蓮一人開車。風景太好,或是覺得累時,就會停下來,找地方歇夠了再走。其時青海正好油菜花開,藍天白雲底下,燦黃於一片艷綠中噴薄而出,前赴後繼撲入眼底,霸道地盤踞不去,一開始看,只覺得亮眼,振奮。
尹蓮一直覺得幸福如果有顏色,就應該是這種濃艷的黃,鋪天蓋地而來,可架不住幸福太多,氾濫成災。看到後來,連開始興奮的尹蓮都戴上墨鏡,笑說雖然不花錢,也架不住這麼看,眼睛吃不消。
在青海湖邊過林卡,在草原上遇上了牧人,邀請他們同飲、共食。有時同樣被邀請,做短暫逗留,被人迎入氈包休息,覺得睏倦就小睡片刻。醒來心明眼亮,心懷暢快。
只要尹蓮願意,一路自有人接待。有些路段艱險,路況不熟,可找當地軍車開道。有時,路段較崎嶇時,有軍人代為開車,尹蓮就窩在後座和長生聊天。
這樣自在的旅行經歷,在長生可算有生以來第一次。亦因這一路走來,朝夕相處,使他愈加信任尹蓮。她不會半路拋下他,她是真心帶他同行的人。這個認知使他振奮。長長旅程,使他忐忑悸動的心情也時有平復。
如是邊走邊玩,走了半個月,車開到蘭州。尹蓮帶著長生轉乘火車入京。她打過電話,家裡一早安排了車在站台等。車甫一到站,就有人避過人潮,將她和長生護送上車,一徑開出站去。
車穿過這城市的心臟部位。尹蓮細細告知長生,這是天安門,我們走的這條路是長安街。車裡極安靜,司機坐得筆直,形同一個會開車的雕塑,連頭都不回一下。只有尹蓮輕軟的聲音在耳邊涓涓滴落。
長生四顧茫然,再次因羞慚而忐忑不安,他聽見自己心跳得又快又急,像戰鼓擂動,好像馬上就會掙脫這胸腔飛去。由車窗望出去,這城市華燈綻放,綿延燦若星河。眼前這麼亮,光芒已灼傷他眼眸。他不知道身在何處,更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甚至不知,自己的表情是否自然。
藉由這光芒穿越黑暗,車拐進了一條林蔭密佈的小道。又不知怎麼三拐兩拐,走了多遠。他還在發愣,司機已經停車熄火,下車打開車門。尹蓮跳下車,笑著伸出手去,長生,下來。這下我們真的到家了。
長生隨她跨進院子。只見庭院深深,不知要走多遠。看著眼前矗立的小洋樓,分辨不清是什麼茂密植物爬滿了院牆,開得繁盛的,彷彿是花。晚風過處,一陣幽香逼到鼻端,長生呼吸一窒,腳下一頓,心裡一驚,這就是新家了嗎?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
他站在台階上,不能舉步。眼前門半掩,透出淡薄亮光,像一匹絲緞。雖然他不知裡面是個怎樣的世界。但他知道,那個世界與他之前生活的截然不同。
忽然他有畏懼。覺得自己並不像預期的那樣期待這新生活,他情願還是在甘丹寺,退守在熟悉的世界裡。站在這高門深戶前,他一點也不雀躍。未來,以深不可測甬穴的形式出現在眼前。他全然不知即將要面對的是什麼。以為自己勇氣十足,然而,僅僅是這一扇門,已不夠膽量推開,去看看門後有什麼。
長生轉臉看一眼尹蓮,突然疾步走下台階。
長生!尹蓮愣在那裡,陡然領會到他的意圖,心中一緊!急喚出聲。
長生朝院門走去,他聽得出尹蓮的關切緊張,可他按捺不住心中想要逃離的恐懼。
他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院門外是憧憧樹影,幽幽的一片黑。木葉顫動,霍霍有聲。外面一樣是他不熟悉的世界,長生回過頭,看見尹蓮站在台階上,看著他,她身後有光,光雖然微弱,卻足以引誘他回轉。
他默默站住,轉身走回來。尹蓮奔下來,緊切地抱住他,你要去哪裡?別嚇我,長生。
猝不及防的親密使長生一驚,強忍住要退避的想法,抿嘴望著她,尹蓮眼中瑩然有淚,星星點點,她對他的感情總是鮮明得讓他困惑。一個人,怎麼就能對另一個人如此好。
我……怕。長生以悄不可聞的聲音說。心中比夜色還要深沉的懼意,也只能化作雲淡風輕的兩個字。
他站在那裡,腿緊張地打顫,手心裡全是汗。
進退無路,是他最真實的感受。是他自己決定到此,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這裡,沒有一絲痕跡與他曾經生活的世界相同,他是貿然的闖入者。惟一熟悉的只有尹蓮,但不知她可依賴多久。
有我,長生。你相信我,好嗎?尹蓮握住他冰涼的手。她能夠感受到他的驚懼,卻無言告慰。
好似過了很久,又彷彿只在剎那。長生若無其事地笑笑,點點頭。
最終還是走進去,偌大的屋子裡看不見人,每一處陳設都和他熟知和設想的不一樣。有些東西見所未見,盤旋而上的樓梯,壁燈朦朦朧朧的光,映在牆上,像一隻隻蝴蝶,停在那裡。
尹蓮領長生上樓。勤務員只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在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
「首長出京開會去了。」有人為他們打開房門。
「知道了。你們去睡吧。東西明天再收拾。」
尹蓮帶長生進了三樓的一間套房,隨即有人送上一碗粥,尹蓮略略喝了幾口就叫端下去了,另叫人給長生備了點心。房間裡也不甚奢華,只是每件東西都恰到好處,顯出清淡的貴重來。
洗漱,睡覺。一夜無話。
在大而軟的床上醒來,被子那麼溫軟,幾乎像溺死一樣醒不過來。睜著眼,盯著房樑上雕刻的繁複圖案,並不認識具體是什麼花鳥,只覺得層層漾到眼底來。閉上眼睛,伸開雙臂去探測。好像不是躺在床上,是睡在寬闊河面一樣,手探不到邊,翻滾了兩次,才摸到床沿。
長生小心翼翼跳下床,揭開窗簾,此時才看見這院落的樣子。一樓的院落裡,疏落種了丹桂、玉蘭、海棠、金銀花,還有一株青梅,結實纍纍。庭院裡已有人忙著修剪花木,掃灑庭院。清風拂過,送來一陣馥郁花香。
長生想起昨晚,站在院裡,不敢抬腳出門去。現在,從樓上看過去,門外是幾條幽靜曲折的胡同,看不清通向哪裡。國槐夾道,枝葉間有鳥棲息,啼鳴。近處,是幾處格局相似的院落。再往前,隱隱一帶紅牆黃瓦,一座矮得不像山的山,脊樑被樓群割斷,艱難蠕動,一如被禁足的獸。
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方,在陌生早晨,對年幼的他展開了模糊的面目。
長生茫茫看著,聽見身後門響動。他回過頭來,看見尹蓮,披散著長髮,站在門邊對他點頭。
你起得真早。她笑著說。
海棠初醒,花容愈媚。長生被她的美驚得低頭,笑了笑。又抬起頭來,看見她,他心就安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