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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左右,由貢開宸乘坐的奧迪車和另外兩輛別克轎車組成的車隊駛近山南地區,今天的目的地是四方鋼鐵集團公司。小雨浙瀝。高速公路上車輛稀少。「今天晚上,恐怕來不及趕回省裡去了,就在四方鋼鐵集團過夜,行嗎?」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郭立明回過頭來請示。正在昏暗的後座裡凝神思考著什麼的貢開宸只是回答了一句:「一會兒再說吧。」這時,郭立明身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打電話來的是山南地委的喬秘書長,他請郭立明轉告貢書記,地委和行署的幾位主要領導已經到達山南地區的地界跟前,等著迎送車隊。這個風氣,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時興起來的。只要有上級領導的車隊路過,該地的黨政主要領導都會放下手中一切重要事情,集體地等候在本地區的地界跟前迎送。如果臨近吃飯時間,當然是設宴招待。假如不在這個時間,也得一前一後地護送上級領導的車隊駛出本地區的地面方肯罷休。貢開宸已經在好幾次相關的會議上講過此事,「能不能把我們之間的關係調整得平和一點,行不行啊?現在有的鄉長下村檢查工作,也要搞迎送。於嗎呢?乾隆皇帝下江南呢?有那麼多乾隆皇帝嗎?啊?」但說歸說,各地區依然照幹不誤。他不太高興地間郭立明:「你沒通知他們,讓他們別再搞這一套花架子了嗎!」郭立明忙說:「我通知了。我就是給這位喬秘書長打的電話。我還請他務必給地委和行署的主要領導轉告您的意思……完全照您的原話說的……」「讓他們回去。」貢開宸斷然下令。
郭立明卻猶豫了一下。他考慮的是,人家地委和行署的主要領導既然已經「傾巢出動」,並在深秋的寒雨中等候了這麼長時間,就「下不為例」吧。但貢開宸一向反對「下不為例」。
經驗告訴他,許多本不該做的事情往往打著「下不為例」這塊似乎通情達理的招牌,「猶抱琵琶半遮面」地拿到了暢通無阻的「通行證」。「下不為例」變成了「以此為例」。這也就是在我們一些地方的政治生活中,雖有三令五申,卻仍令行不止,行政乏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當然,在極個別的情況下,並不是不能用「下不為例」來緩和一些必須緩和的關係,但濫用「下不為例」,卻實在是行政的一大忌。……幾分鐘後,車隊逼近山南地界,並很快看到了那塊碩大的橫跨公路上空的藍色指示牌「山南人民歡迎您!」就在這指示牌下方的公路旁,六七輛黑色轎車靜靜地等候在浙瀝的細雨中。當貢開宸的車隊從不遠處帶坡度的弧形路面上冒出濕潤而珵亮的車頂時,這六七輛黑色轎車裡,同時鑽出六七位身穿深色西服的中年人(還有一位穿套裙的中年女幹部),他們有的自己打著傘,更多的是由秘書打著傘,很快地走上公路,並自覺地按級別高低職務大小調整了各自站立的位置。很快,奧迪車隊離迎候的人群越來越近。地委書記常春亭讓秘書收起雨傘,其他領導也馬上收了雨傘,並向路面上可能停車的位置魚貫地走去。這時候,一件完全出乎他們意料的事情發生了:貢開宸的車隊居然旁若無人地從他們身旁一掠而過。貢開宸沒讓停車,把這一群淋在雨中的地區級領導幹部完全給「晾」一邊了。山南地區的領導們一下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目送著車隊飛快遠去。這時候,常書記身上的手機響了。是貢開宸打給他的。貢開宸沒批評,只是說:「回去吧。雨大了。有話晚上再說。今天晚上,我住你們那兒。」
這一下午,過得特別慢,常書記和孟專員都有些坐立不安。到下班時分,孟專員把焦副書記請到自己的辦公室,問他:「你跟郭秘書通過電話沒有?」焦副書記叫焦來年,今年四十有餘,原先是貢書記身邊的大秘書。因為有這點歷史關係,山南地區的領導有什麼特別難辦的事要找貢書記,總是請這位焦副書記出面去「通關」。當然,這一招,並非百試不爽。因為,貢書記很快就給焦來年下了個嚴厲的指令:「你什麼時候也學得被人當槍使了?該找不該找的你都來找,以後你的電話我就不接了!」這倒也替焦來年做了解脫。因為他其實並不想這麼幹。只是夾在貢書記和常書記孟專員中間,有點難做人。孟專員下午讓焦來年給郭立明打電話,一是打聽貢書記今晚到山南的確切時間,以便他們好適時安排接待;第二,當然還想問問今天下午貢書記不停車的真實原因。因為他和常書記總覺得貢書記不會僅僅是因為反對他們搞「花架子迎送」而不停車的。這裡必有「其他原因」。
「小郭說,據他瞭解,沒別的原因,貢書記就是不贊成搞這花架子迎送。至於,他們準確的到達時間,暫時還定不下來,得看貢書記在四方集團那邊的活動情況。但貢書記說了,不讓我們傻等著。該幹嗎幹嗎。他到了,會直接去招待所的。」焦來年這麼說道。但,經過研究,常書記和孟專員還是覺得,最起碼也得到地區迎賓館等著貢書記,否則就是「大不敬」了。於是,幾位領導分頭回到自己辦公室,匆匆拾攝一下待了結的公務。仍穿著西服的,趕緊換夾克或其他樣式的兩用衫——他們都知道貢書記平時不喜歡他身邊的人「西服革履」。大約到七點鐘光景,地區迎賓館經理打來電話通報:「常書記、孟專員,貢書記已經到了……」
常書記忙問:「到哪兒了?」
經理跺著腳答道:「快點吧。已經到我們這兒了。」
於是,六七輛轎車又快速地撲到被習慣稱作「招待所」的地區迎賓館門口停下。果不其然,由貢開宸那輛大奧迪領頭的車隊此時已經一字排開停放在迎賓館頗為氣派的大院裡了。一見山南地區那幾位領導同志,貢開宸張口就問:「你們還真是不把紅薯當糧食,不把村長當幹部?啊?」把那幾位問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瞧著貢書記的表情,似乎帶著微笑,但聽他的語調,卻十分嚴厲。不等他們回過味來,貢開宸接著問:「省委辦公廳根據省委常委進一步改進我省黨的作風建設問題的精神,就接待問題,專門發了個文,你們都沒看過?」常書記忙說:「看過。我們專門組織了學習貫徹。有個情況報告報辦公廳了。」
「那你們還玩啥花活兒?跟誰唱對台戲呢?今天我讓小郭特地給喬秘書長打了電話,特別關照,不要再搞地界迎送了,你們就是不聽招呼!」貢開宸批評道。
幾位領導都不做聲了。
貢開宸又問:「到底怎麼回事?」
常書記猶豫了一下,說道:「貢書記,您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貢開宸反問:「你說呢!」
常春亭說:「您要聽真話,我就說真話。改進我省黨的作風建設問題的文件,我們都學了,也堅決擁護。但招待起來,不是沒一點顧慮,顧慮就在於搞不清你們這些上級領導心裡是真的不希望我們到地界去迎送哩,還只是嘴上說說的……」
孟專員補充道:「我們擔心,要是真的不去迎送,省裡的一些老爺們心裡恐怕又不高興了。過去我們就吃過這樣的虧。」
喬秘書長說:「那年搞『四菜一湯』,上頭也規定得挺死,說得跟真的似的。我們以為上頭機關來的同志一定會帶頭執行,真的就上四菜一湯,可結果咋樣?正經耽誤大事。四菜一湯往他們跟前一放,人家挺有修養,當面啥也不說,照樣跟你說說笑笑,可轉過臉去,該批的項目不批了,該給的指標不給了,該追加的財政撥款也不追加了,該有的年終評獎也沒了,那……誰受得了?!」
「誰給你們穿小鞋,你們可以舉報啊!」貢開宸一本正經地說道。
「哎喲,我的貢書記,誰也不會說是因為你上了四菜一湯才不給你批項目的。人家都是在暗中跟你較著勁哩。你舉報誰去?!」有多年基層接待工作經驗的喬秘書長更是深有感觸地說。
「所以呀,老百姓就會有這樣的牢騷,說上頭的經是好經,就是讓一些歪嘴和尚念走了樣!」貢開宸忿忿地說道。常書記等人不說話了。場面上的氣氛一時有點拘謹,甚至還有點尷尬。焦來年忙轉移話題:「貢書記,還沒吃飯吧?」知趣的郭立明忙接過這話題:「沒哩。其實四方鋼鐵企業集團那邊已經安排了,貢書記說,不吃不吃了,咱們上山南吃。就趕過來了。」常書記也趁機接過這話題調劑場面氣氛,笑道:「焦副書記,你去安排晚飯。你瞭解貢書記的口味。今天咱們就給貢書記四萊一湯,一個菜也不給他多做。多做一個,我打你五十大板。」焦來年忙點頭:「行行行。打我。」在場所有的人趁機都笑了起來。終於把場面上的氣氛調解開了。
貢開宸卻吩咐:「多安排一桌。一會兒還有幾位客人要來。我請的客人。」焦來年忙笑道:「那就不能四菜一湯了。」常書記笑道:「反正今天這頓晚飯就看你的了。是好是賴,板子都打在你屁股上。」孟專員忙說:「行了行了。還是我去安排吧。」焦來年便說:「那,這板子可就打在你的屁股上了?」孟專員笑道:「只要讓我們的貢書記吃好了喝好了,心情愉快了,我挨幾板子,又算得了什麼?小菜一碟!」
這回,大家真心實意地放鬆地笑了。貢開宸的神色也平和了許多。他解釋道:「我把合江地區的幾個領導請了來。晚上,一起談談農業產業化的問題。下個星期,省委常委要專題研究這件事。我想先聽聽你們的看法。據專家估計,加入WTD,對我國農業會有相當的衝擊,必須早做打算……」孟專員問:「WTD有戲嗎?磨了這麼多年……應了當年陳老總的一句話,從黑頭髮都談到白頭髮了,還沒談成。」貢開宸眼睛一亮,說道:「對這件事,中央決心很大。WTO第一任總幹事魯傑羅先生當年在上海說過很有名的三句話,一,一個對外開放的中國決不能再袖手旁觀,看著別人制定規則而自己被動地去適應;二,一個經濟迅速增長的中國,決不能再失去有保證地進入全球市場的權利;第三,一個依賴科學技術和現代化的中國,決不能再落後於世界經濟政策一體化和經濟全球化的發展……走進WTD這個大門,會得到種種方便,尤其重要的是,可以取得這樣一種資格,和他們一起來制定發展這個世界的經濟和貿易的規則。但是,既然想擁有這樣的權利,就得遵守這大門裡現有的種種規矩。這就會對我們現有的經濟秩序,政治秩序,以至整個社會生活產生一系列不可忽視的衝擊,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重大的衝擊。所以要早做準備,化被動為主動,化不利為有利;充分利用這些衝擊和方便條件,給我們K省創造一個經濟增長的新階段,新局面……」
貢開宸饒有興趣地談了一會兒「WTO」,那邊就過來叫人席了。「吃飯吃飯……」喬秘書長大聲張羅道,「……甭管飽漢餓漢,有飯不吃是笨蛋。」常書記和孟專員便陪著貢開宸走進小餐廳。
這精緻的小餐廳純粹中式裝潢,中央只放著一張泰國紫檀圓桌,並有一扇四條屏嵌山水紅木雕屏風在一廂圍護。萊已然上齊,四個五寸的青花瓷盤和一個顯然是盛湯用的青花瓷廣口碗——彷彿真的是四菜一湯。不管是菜盤,還是湯碗,都有相應的蓋碗蓋著。桌上只擺放了兩副餐具。
貢開宸指著那「孤零零」的兩副餐具,問:「什麼意思?其他人呢?我說過,還有合江地區的幾位同志,還有你們各位呢?」常書記忙解釋說:「焦副書記剛才忽然想起,今天是您一個特別的日子,讓您單獨在這兒用餐。讓孟專員在這兒陪您,我上那邊去陪合江來的同志……」「什麼特別日子?這個焦來年又出什麼餿主意?」顯然,貢開宸自己都有點忙糊塗了。
這時,焦來年匆匆走來。他是來報告,合江的同志已經到了。請常書記過去陪客人。
孟專員忙拉住他,讓他「趕快解釋一下。貢書記自個兒都鬧不明白今個兒這日子有什麼特別之處……」焦來年有點不信,愣怔著看看貢開宸,提示道:「您……您真不記得了?」貢開宸忽然想了起來:「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十一月十四……是吧?」焦來年忙點頭:「是啊……」這一下,把在場的幾位鬧迷糊了。「十一月十四,這是什麼日子?」常書記問。貢開宸苦笑笑,只是感激地拍拍焦來年的胳膊,沒作任何解釋。焦來年也不做聲,只是表情逐漸莊重起來,一味地保持沉默。
常春亭見此狀,便知趣地不再打探。其他幾位領導雖然同樣好奇,但看貢開宸和焦來年的神情,意識到這裡也許有一些不該他們多嘴的「名堂」,便也都把到了嘴邊的問話嚥了下去。場面上的氣氛居然變得有點生澀了。常春亭便趕緊跟貢開宸說明了一下,便帶著其他幾位領導去那邊餐廳裡招呼合江來的客人了。貢開宸居然把老孟也打發了過去。這邊就只剩下他自己和焦來年兩人。兩人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貢開宸十分感慨,又有一點內疚地拍拍焦來年,低聲說了句:「謝謝……謝謝……」便轉過身去,也向那邊的大餐廳走去了。餐桌上,孟專員正巧坐在焦副書記旁邊,便忍不住地壓低了聲音問:「……這十一月十四,是什麼日子?」焦來年笑了笑,只說:「無可奉告。」老孟輕輕捶了他一下,追問道:「是跟貢書記家裡什麼人有關的紀念日?」他似乎敏感到這可能是個私人性的祭日之類的傷心日。焦來年低聲笑道:「雖然您的官比我大,但我還是要對您說:無可奉告。」
貢開宸一向胃口挺爽,夾了幾筷金鉤香菇油菜,再舀了幾勺紅油鱔糊擱在飯上,三下五除二地把一碗拌米飯快快地扒進嘴裡,最後又喝了兩小碗由黑魚、沙參、麥冬、五味子、山藥片用文火慢慢燉出來跟奶汁一般濃的湯,又把剩在玻璃杯裡的那點啤酒「門前清」了,在溫熱的手巾上擦了擦嘴,擦了擦手,撂下手巾,便起身向外走去。跟他一起坐在主桌上的那些領導同志立即都放下筷子,站了起來。貢開宸衝他們揮了揮手說道:「幹嗎?你們吃你們的。老常,一會兒,你吃完了,上我那兒去一下。啊?」
貢開宸告訴常春亭,今晚議論完了農業產業化的問題,他還得連夜趕回省裡去。
常春亭笑著問道:「幹嗎呀?山南就那麼不招您待見?」貢開宸端起那杯茶,往沙發上一靠,微微笑道:「你瞧你,說啥呢?剛才省委辦公廳打來電話,說中辦發來了個急電,要我盡快趕回去看一看……」「您那兒,哪天沒急茬兒的事?回不回去就那樣,讓辦公廳的人替您擋著點,您就踏踏實實在我這兒歇一晚上,天塌不下來!我這兒有個女中醫,挺年輕,推拿正骨一把好手。您頸椎不是老出毛病?一會兒開完會,先桑那一下,把骨骨節節的都蒸開了,讓她替您把頸椎腰椎什麼的好好推拿一下……」
貢開宸笑道:「女中醫,就算啦。」
常春亭正兒八經地說道:「您想哪兒去啦?人家正經是中醫學院學正骨的大學畢業生。」「算啦算啦。我還有點私事,今天必須趕回去。」貢開宸說道。常春亭問:「約好了的?」貢開宸輕輕地歎口氣:「那是……」常春亭忙感慨地應和道:「您也的確該找個伴兒了……」貢開宸頓時哈哈大笑起來:「你瞧瞧,你又想哪兒去了。我約的是我那幾個孩子。」
常書記忙說:「晦,您孩子老大不小了吧?還管他們?我那倆閨女,還不到十七,成天的,根本也不著家,別說管,連哼哼都不讓我哼哼她們一下。」
「不。今晚我得回去。真有點事兒。他們都在家等著哩。」說著,居然有一絡憂鬱的陰影從貢開宸臉上淡淡地掠過。常春亭趕緊不再堅持了,忙改口道:「既然家裡有事,我就不強留您了。」貢開宸卻說:「還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常春亭忙說:「別商量啊。有什麼,您只管吩咐。」貢開宸折了折身子,重複道:「商量。真是商量。我可能要借你那位焦來年使幾天……沒問題吧?」常春亭遲疑了一下,答道:「用。用。啥時候要用,都沒問題。」
貢開宸為了表示感謝,微笑著點了點頭,補充道:「不過,這件事,你暫時得替我保一下密。等組織部最後的通知。」常春亭不無擔心地問:「您不會就這麼把他給我調走了吧?我這兒還指著他頂大梁哩。」貢開宸笑道:「我說了嘛,暫時只是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