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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長林一手吊住駕駛室外的鐵把,一手拿著紅綠兩面小旗,站在火車頭的前踏板上,引導著車頭緩緩向站區駛去。因為正行駛在一個彎道上,車子減速。只見鐵道兩旁的秸稈堆後頭,呼啦一下衝出幾十個村民,爬上火車,往下扔大塊兒煤。還有一些等候在鐵道旁的村民趕緊往自己的筐裡、麻袋裡撿拾這些煤塊。趙長林一看,著了急,忙跳下車頭,向那些村民們衝去。但等他衝到那兒,車上的村民們早已跳下火車,車下的則扛起裝得半滿的筐子和麻袋,呼嘯著做了鳥獸散。鐵道兩旁殘留下許多煤塊和煤屑。這一段,車間裡沒活兒,大部分人都在家歇著了。他因為是省勞模,打發誰回家,也不能打發他回家,總公司特批,臨時安排他到運輸線上跟車。
其實活兒也不多。一向特別金貴的煤,現如今也賣不出個好價錢。咋搞的嘛?!說是讓那些亂采亂挖的小煤窯擠的。你說這大象還真讓蚊子給咬趴下了。堂堂這麼大一個國家,怎麼就收拾不住那些『蒼蠅「」蚊子「呢?唉……挨到下班時分,趙長林一邊思忖著,一邊歎著氣進了自家院門,正脫著身上那件油脂麻花的工作服,卻瞧見在自家院牆跟前立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他心裡一格愣,忙走過去,打開麻袋一看,裡頭裝的居然也是大塊兒的煤。立馬間,他氣不打一處來,轉身衝進自家屋子,二話不說,衝著自己才十二三歲的女兒劈頭蓋臉地一通亂打。閨女剛從外頭回來,正低頭在一個舊搪瓷盆裡稀里嘩啦地洗臉。衣服上還沾著許多的煤屑和煤灰。
妻子陳奎娥聞聲忙從外頭的小廚房裡衝過來,抱住女兒,對趙長林吼叫道:「你打!
你打!有本事把俺娘倆全打死!一年多沒開一分錢工資了,就撿他這點煤,又犯你哪條死罪了!「趙長林氣得滿臉青白,渾身發抖,一聲不吭,扛起那袋煤塊,走到貨運段煤場,爬上高高的煤山,把麻袋裡的煤全力傾出,然後一屁股坐下,十分沮喪地耷拉下頭,茫然若失地張望著前方正被越來越濃重的暮色吞噬的曠野。遠處,一列廠區內窄軌小火車嘶啞地鳴叫著從一片林子背後慢慢駛過……
奎娥說的不是沒一點道理。但是,國家給的,叫「工資」,你自己拿的,就是「贓物」。這是不能隨便混淆,更不能隨便胡來的。況且自己還是省勞模……整個大山子才只有兩個省勞模。那一位已經老得不能動了。什麼什麼活動,都指著他去撐「場面」哩。怎麼能為了幾塊煤就丟了組織那麼厚重的一份信任和囑托呢?聽說,鐵路公安最近要組織一次專項行動,專門打擊扒竊火車的偷盜行為。她母女倆萬一要讓公安逮個正著,趙長林這臉往哪擱?那才是現了大醜了!一想到這裡,長林不禁打了個寒噤。
……但是……閨女的學校又要她們交錢了,說是添置校服。幹嗎年年買校服呢?
礦區的學校幹嗎要學人家大城市那學校的做派呢?學得起嗎?再說了,包子好吃不在褶多。
一年穿八身校服,這學生就盡能奔三好去了?不是吧?!但……校服最終還是得買……家裡也不是說就一定拿不出這二三百元。但在眼前這情況下,「平白無故」
地又多花銷這幾百元,心裡實在不是個滋味兒……又在煤山上坐了幾分鐘,也怕引起守候在煤料場上的保安人員的誤會,趙長林便一顛一縱地,帶一溜小跑,回家去了。回家的任務,是要跟她母女倆把事理掰開了揉碎了,好好談一談。牢騷怪話只許關起門來說,歪的邪的事情半點兒也不許沾。誰沾了誰自己扇大嘴巴,乖乖地自己到派出所去自首,還不許說自己是從趙家院裡出來的。要堅定不移地相信,黨和國家不會瞧著大山子這麼個特大型國有企業撤手不管。中國沒幾家這麼大的企業。
誰當家都不會讓這麼大一份家當半死不活地一命嗚呼下去。
就說你家裡養條小狗吧,天長日久,有了感情,你捨得讓它餓死嗎?再窮再困難也得從自己嘴裡省下一口半口玉米餅子來喂餵它吧?大山子三十萬工人跟這個國家這個黨幾十年來建立了一份什麼感情,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還用我說?所以說,都別瞎操心……
「……」只要長林嘩嘩嘩說開了,奎娥就紅著個臉,摟著閨女,在那張矮矮的炕桌旁耷拉著個腦袋,再不吱聲了。這麼多年,奎娥一直覺得自己特幸運,嫁了個好男人,實誠,能幹,心裡還真有這個家。上省裡開個會,賓館裡發個水果小梳子小牙膏小牙刷方便鞋刷什麼的,他都不捨得吃不捨得使,老拿個小口袋裝上帶回家。
有時從電視裡看到他在大會上念個發言稿什麼的,還挺順溜,奎娥心裡也挺美滋滋的。兩人之間萬一遇上什麼說不到一塊兒的事,她也總讓著他。再想不通吧,最後,得,乾脆順著他的思路走吧,這一來,一通百通。你想啊,只要男人能真心為這個家,做女人的,有什麼不能讓著他的?人家在外頭多辛苦。做個勞模,容易嗎?所以,即便沒什麼好吃好喝好穿好使喚的伺候著自己,她倒也心寬體胖,印堂發亮,長一副福相,每天晚上,頭只要一挨著枕頭,一准就呼呼人睡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卻不對了。一直到後半夜,長林還發現她直瞠瞠地睜大了雙眼,望著黑乎乎的房梁出神。
「奎娥……」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她忙閉上了眼。「奎娥……」他又叫了她一聲。她還是不做聲。「奎娥。」他叫了第三聲。她終於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又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坐了起來,瞪大了眼,望著長林,眼睛濕潤潤地亮著,問:「我能瞎操一回心嗎?」長林一愣,忙說:「當然可以,你想操就操吧。」奎娥撲一聲笑道:「你說的咋那麼難聽!」長林讓奎娥說愣了,再一想,自己也禁不住笑了:「都是你攪和的!想操啥心,說吧。」「我說錯了,你不罵我?」「那可說不好。
就看你說啥了。「」那我不說了。「奎娥倒下去,索性蒙上被子。」你這人咋這樣,說話說半句?「長林一邊笑,一邊就把手順進被子,游到她柔滑的腋下使勁胳肢。
奎娥掙扎著笑,笑得一口氣接不上下一口氣,便只得求饒:「我說……我說……」
奎娥喘喘地換過氣,擦去眼角笑出來的淚痕,整理了一下被長林扯皺扯鬆了的內衣,又長長地吐了口氣,這才說道:「我聽人說,這兩年,咱大山子是讓總公司的幾個頭頭糟踐了。他們背著大伙,藉著改革的名頭,把大山子掰開了拆散了在賤賣。他們自己再從買主手裡大把大把地拿好處費。說是總公司的幾個頭頭,連帶礦局和幾個分廠的領導,都在省城體育場對面的小區裡給老婆娃娃買了獨幢的小樓。有的還置了外國進口私家車……捅這麼大個窟窿眼,你說有多少水經得住他們這麼可著勁兒地往外漏?!」「沒把柄的事,別跟著亂嚼舌頭。」「你就沒聽你們廠子裡的人說過?」「我說這沒把柄的事……」「可俗話說無風不起浪!」「可還有說無風也起三尺浪的呢?!」「……」奎娥還真沒聽人說過無風也起三尺浪的,驟然間便愣怔住了,張口結舌回不上話來,呆呆地坐了會兒,背轉過身,一下縮回被窩裡,把雙手緊緊地抱在自己胸前,蝦似的弓起身子,再不吱聲了;但繼續東想想,西想想,一直到快天亮那會兒,才漸漸把氣兒出勻了,睡了過去。私家車……捅這麼大個窟窿眼,你說有多少水經得住他們這麼可著勁兒地往外漏?!「」沒把柄的事,別跟著亂嚼舌頭。「」你就沒聽你們廠子裡的人說過?「」我說這沒把柄的事……「」可俗話說無風不起浪!「」可還有說無風也起三尺浪的呢?!「」……「奎娥還真沒聽人說過無風也起三尺浪的,驟然間便愣怔住了,張口結舌回不上話來,呆呆地坐了會兒,背轉過身,一下縮回被窩裡,把雙手緊緊地抱在自己胸前,蝦似的弓起身子,再不吱聲了;但繼續東想想,西想想,一直到快天亮那會兒,才漸漸把氣兒出勻了,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