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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雜院裡的這個小屋只有十二三平米,雖然雜亂不堪,但仔細看,還是看得出主人賦予它挺多的「文化色彩」。比如說,居然還掛著一幅中堂行書,寫著諸如「業精於勤」之類的套話,還掛著某次演出後首長接見的大幅彩照,一些京劇臉譜畫像,頭飾,珠花……那把琵琶和那把小提琴卻是貨真價實的玩意兒,還有一個用玻璃鋼製作的仿古希臘裸女雕像、幾個已經陳舊了的布娃娃毛毛熊等等等等。在所有這些東西中間,最讓人打眼的,卻是十幾幅色彩非常鮮艷,又非常具有現代意識的水粉畫,這是女主人的女兒夏菲菲的作品。夏菲菲就是馬小揚說的那位天分極高的殘疾女同學。吃罷晚飯,夏菲菲猶豫了許久,才下決心告訴她媽,有幾個同學今晚要上家裡來。她媽一聽就不樂意了。自從被「下放」到大山子以後,她一直拒絕任何人來訪。她不願意讓人看到她——夏慧平,想當年也算得上省京的一個「角兒」,現如今「淪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這會兒別讓你那些同學上這兒來串門,等我把這屋拾掇出個模樣來再說。你就不愛聽媽的話。你說這屋能讓人看嗎?你這不是明擺著要你媽丟人現眼嘛!」媽媽一邊叨叨,一邊緊著化妝。這也是她多少年在舞台上和演藝圈中生活所養成的「毛病」:不化妝,從不見人。「他們又不是來參觀我們家的。再說了,也不是我讓她們來的。」歷來素面朝天,瀟灑自如的夏菲菲挺看不慣演藝圈裡這種種的「矯情」「偽飾」,只要逮著機會,就會跟她媽戧戧上兩句。這不,一轉眼的工夫,夏慧平又急著找她的假髮套了。夏菲菲實在受不了了,就叫道:「哎呀,您就別倒騰了。都是跟我一般大的同學。您至幹嗎?又不是給首長演出……」夏慧平手忙腳亂,四處一通亂翻:「你懂什麼!我那假髮套呢?快找找。」「我怎麼知道?」「我就擱這櫃頂上了。」「那您跟櫃頂去要啊。」「你這丫頭!怎麼說話的?」「您瞧,不是在水壺底下壓著嗎?」
「哎喲,我的媽哎,誰這麼缺德……都濕成這樣了,我還怎麼戴?」
這時,馬小揚等一行人說說笑笑,推著各自的自行車,進了院子。夏慧平趕緊把屋裡的燈關了。夏菲菲叫道:「媽,您這是幹什麼嘛?!」說著搖過那輛自行焊制的輪椅車,拽住燈繩,又把燈開了。「這假髮套都這樣了,你讓我怎麼見人?!」夏慧平真急了。自從省京宣佈她為第一批下崗人員,三天內,她不吃不喝不睡,想不通啊,那一頭濃密烏黑的頭髮頓時稀疏許多,鬢間也平添不少灰髮……從此後,她不僅不化妝不見人,不戴假髮套,也從不見人……每每想到這些,菲菲又挺心疼媽媽。誰讓她曾經是個「角兒」呢?誰讓她曾經在燈光下舞台上是那麼的光彩照人?看著媽媽此刻那樣懇切哀憐地看著自己,她心裡一陣酸澀,便把燈繩又交還給了媽媽。
夏慧平接過燈繩,心裡同樣湧起一陣酸澀。她同樣知道,女兒是不願得罪這些同學。
得罪誰,她也不願得罪自己的那些同學。十多年了,正是這些不同學校不同班級的同學背著她,扶著她,一瘸一拐地(那會兒還沒輪椅哩),從小學到初中,又從初中到高中,走過了一條常人根本無法體會的掙扎之路。她最怕的就是這些同學不理她。她不是怕沒人背她沒人扶她。不是的。摔得眼青鼻腫,她也能自個兒爬起。她怕的是大伙不再從心靈上精神上給她一種必要的支持。她需要一個溫暖的眼神,一個滲透無限真誠的溫暖,一個充滿絕對平等的真誠,一個洋溢著至尊信任的平等……你能理解殘疾女孩內心深處那種深重的孤獨感嗎?夏慧平知道……手裡捏著燈繩的她,遲疑了一會兒,又把燈繩索索地交還給了女兒。但這時,女兒已經搖著輪椅走出門去了。她在門外迎住馬小揚等,對她們說:「別進屋了。咱們就在外頭說會兒話吧。我媽累了,已經睡下了……」夏慧平鼻腔裡一陣酸熱,竟然控制不住地嗚咽起來。這時,遠方又有一列拉煤的火車鳴叫著,從鐵道上緩緩地、緩緩地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