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背著身,不敢轉過頭來,只能聽到她蒼老的聲音恍惚穿過滾熱的空氣,飄進艾薇的耳朵裡,「殿下……緹茜就是您的母親——伊笛殿下啊!」
「我不想!」
「但是……」
「我不要!」
「可……」
「反正我就是不幹!」
冬無可奈何地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看著艾薇縮在房間一角的椅子上,說什麼也不肯下來。
「但是……殿下,這是陛下的命令,您的東西也都已經搬過去了。這裡的房間比較小,那邊更寬敞、更明亮,樹木也更多,而且去皇宮各處都比較方便……」冬慢吞吞地說著,就好像售樓小姐,竭盡所能地歷數著新居所的種種優點。
「我就是不要,我不要搬到法老的住處附近。」艾薇好像在鬧脾氣,手裡玩弄著自己銀色的髮絲,小小的身體蜷成了一團,沒有血色的嘴唇輕輕地撅起。
「殿下,」冬大大地歎氣,物質戰術失敗,他打算採用心理戰術。他揚起語調,白皙的面孔上堆起溫和的微笑,「殿下,這是一件好事啊,陛下一定是因為您即將要遠行古實,希望能在這段時間多與您見面、關照您,才要您搬到那邊。這說明陛下心裡是很關心您的!您可不要讓陛下失望啊!」
艾薇輕輕抬起頭來,透明的灰色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冬,「真的嗎……會是這樣?」
「是啊,會的!」冬連連點頭,想乘機展開攻勢,將艾薇順利地帶到新的住所。
可突然,艾薇的表情一下子又陰沉起來,「你真會開玩笑,法老要我搬過去,一定是為了方便他監視我!」她看著冬,「我上次跑出去被他抓到,他一定很生氣。我作為一個政治工具,不好好地待在宮殿裡,亂跑個什麼?」
「但是……」冬連忙在腦海裡組織如何勸慰眼前鬧脾氣的小公主,想了片刻,他有了主意,「但是,如果陛下真的很生氣,完全可以把您關到地牢裡……所以說,陛下一定還是很關心、很疼惜您的。」
艾薇瞥了冬一下,「你以為他不想嗎?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但是陛下也有不能做的事情嗎?」
「當然有——」
她不以為然地開頭,每個君主不管如何八面威風,總會有不可以做的事情,而地位越高,受到的束縛反而會越多。她本有很多例子想反駁冬,但就在要開口的那一刻,她驟然停止了說話,曾經的記憶好似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飛進了腦海。其中,有一句十分孩子氣的話,就像刀鋒猛烈地從心頭劃過,使心底最柔軟的那個地方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那個人確實這樣說過:「我,已經是埃及的法老……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
那樣不負責任、不講道理、不顧國家的話。
「如果是合理的東西,你要一,我給二。」
一句完全不像是君主應該說出的話。
「如果是不合理的……」
瞬時,甜蜜和痛苦席捲而來,錯亂的情緒好像打翻了五味瓶,讓她說不出話來。重重地垂下頭去,濃濃的睫毛深深地擋住了她的眼——不願分享,亦無法分享,這只有她一個人記得的快樂,與悲哀。
沉默了許久,她才抬起頭來,強壓著心底的情緒,輕輕地轉移了話題,「這次他沒有將我關起來,是為了給別人一個假象。」
艾薇看向窗外,慢慢地解釋給冬聽。
「一個假象,讓別人以為法老很疼愛自己的妹妹,讓別人以為我這次出行古實確實是本著增強兩國友誼的目的,達成結盟的意向,與古實國王聯姻……」她輕輕歎氣,「所以不管再怎麼厭惡我,再如何不想見到我,這種做給別人看的事情,還是不得不忍耐。」
突然她語調一揚,彷彿用盡全力地笑了起來,「不過我也不想見到他。不如我來找個理由拒絕他吧,做足所謂『感情好』的戲份,也不落給旁人把柄。畢竟是法老啊,他的命令我還是不會那麼直接地違抗啦。」
但是,那開心的語調卻如此做作、如此虛假。冬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頭。
「是不可以違抗吧?」淡淡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打斷了屋內二人各自的思緒。艾薇一驚,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所幸冬敏捷地站到她的身後,雙手輕輕一托,將她扶穩。
沒有帶任何侍者,拉美西斯慢慢地走了進來。幾近透明的琥珀色眸子輕輕地掃過空蕩蕩的房間、恭敬地彎下腰去的冬和一臉尷尬的艾薇。
片刻後,艾薇還是不情不願地從椅子上下來,乖乖地向法老行了個禮,然後就沒精打采地垂頭站在一邊。
拉美西斯輕輕揮手,示意冬退下。他走到艾薇面前,高大的身體擋住了從窗口滿溢進來的午前的陽光,他將她完全地籠罩在自己的影子之下。
「不願意?為什麼?」語氣平淡,聲調冷漠,他沉穩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小屋子裡顯得有些寂寞。那一刻,在她心底,彷彿有什麼被輕輕地觸動了,她小心地抬起淺灰色的眸子,試探地看向那雙熟悉卻陌生的琥珀色雙眼。而他也正垂下頭,沒有感情的視線掠過她的臉。
冰冷卻透徹。
那一瞬,她彷彿要從那清澈的眼睛裡看出什麼來。
那一瞬,她想,或許……他是真的……
「既然清楚要你搬過去的原因,為什麼不照辦?」
「呼——」就知道是這種可能。艾薇一愣,緊接著就為自己剛才的自作多情大大地歎了一口氣。她洩氣地垂下頭,轉過身去,銀色的髮絲輕輕地從臉頰兩側劃過,略帶賭氣地說:「我不會給你惹麻煩了,你不用監視我也可以。」
「你說什麼?」手腕被狠狠地扣住了,他強迫似的讓她又轉回身來,「你這是什麼口氣?」
你這是什麼口氣?
這倒是她想問的問題。他的口氣,就好像是主人對僕人的訓斥,又好像是哥哥對妹妹的教訓。一股無名的怒氣一下子湧上了她的胸口。是的,她願意為他做很多很多事情,包括她不願意為別人做的事情。但是,就算如此,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承認自己是她的僕人或妹妹。
不願意住到他的附近,不願意聽到他如何稱呼他的其他妃子。他是怎樣看著奈菲爾塔利的?他是怎樣抱起在這個歷史中他的愛人的?這些事情,就算只是想想,都讓人難過得無法呼吸。
「就是……」艾薇抬起頭來,灰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纖細的眉毛用力地蹙起,心中一時衝動,她大聲地回答,「不想聽到你的語氣。」
突然,他的表情凝滯,眉宇間劃過了一絲不悅的猶豫。趁著這分猶豫,艾薇用力地掙脫開了他的桎梏,潔白纖細的手腕上隱隱出現一道淡淡的血痕。她退後幾步,灰色的雙眼戒備地看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他,等待著他的話語。
他垂下眼,輕輕地掃過她手腕上的紅印,緊接著又不著痕跡地將視線移開。
他的腦海裡閃過了奇怪的畫面,思緒偏離控制,溢出腦海。
銀灰色的少女站在正午的陽光下,刺眼的光線筆直地傾落下來,將她如同瀑布的頭髮染成淡淡的金色,潔白的肌膚也被陽光照得宛若透明。她哭著,眼角滲落的大顆淚珠彷彿帶著點點的鑽石光輝。
不管他對她說什麼,她都不肯回答。
不管他怎樣搖晃她,她始終不肯將眼神會聚到他的臉上。
她只是輕輕地呢喃,輕輕地說:「不……你不是他,他是……只叫我薇的……」
他的眼神一緊,轉向艾薇,看著她有些驚恐地向後退了一小步,心中更是難以控制地煩躁了起來。
「我答應過你三件事。」
艾薇只愣了一秒,緊接著就犀利地反駁:「你是帝王,說出的話不可反悔,你要……」
他卻逕自說了下去,慢慢地邁出腳步,一步一步向艾薇逼近,「第一件,讓朵榮華餘生;第二件,讓你的母親保有第一先知的名銜;第三件,給你傳說的秘寶荷魯斯之眼。」
「那麼,怎樣……」艾薇用手緊緊扣住裙擺,輕輕咬住下唇,柔軟的背脊盡力挺起。
「怎樣?」他將她逼入牆角,雙手撐住她頭部兩邊的牆壁,結實而強壯的身體將她緊緊地鎖在自己的控制之下,看著她略帶驚慌卻故作鎮靜的臉,嘴邊微微掀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你不要忘記,這三個承諾換取的條件,就是你乖乖地前往古實。你擅自出行,對自己的人身造成危險,已經是毀約在先,若你不想失去我對你的承諾,便不要隨意試探我的耐心。」
他太過接近,使她的心臟幾乎要從胸口跳了出來,稍稍後退,身後微冷的石壁擋住了她的去路。而背脊發涼的堅硬觸感,一下子讓她清醒了不少。腦海裡迅速地滑過幾個念頭,她鼓起勇氣,將灰色的眸子再一次對上他的眼睛。
「好。」
他一愣,為這出乎意料的乾脆而一時迷茫。她剛才確實說了「好」,他確實得到了她的承諾!他就像小孩子,心裡沒來由地一喜。強壓著即將顯現出來的笑容,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硬是板出一張冰冷的面孔,「那麼,就速速搬去中庭的房間。」
「可以。」她乖順地點點頭。
「以後也不許隨便亂跑出宮去。」不許找機會去見那個人,那個叫她「薇」的人!
「……好。」
猛地開心起來,他看向自己手臂環繞下的嬌小的她,白皙的臉龐竟然有了幾分可愛。心裡突然有了柔軟的感覺,突然很想輕輕地抱抱她。念頭剛出,他立刻收回了自己放在她兩側的手臂,轉過身去,快速地平息自己略帶緊張的呼吸。
「那個,陛下。」她乖乖地叫他「陛下」的時候,一般都沒什麼好事。但是一時心裡的迷亂,沒有讓他察覺艾薇心中打起的算盤。
「陛下,我表現了我的誠意,那麼,陛下的誠意呢?」
他轉過頭來,看到眼前的少女展露出淡淡的笑容。窗外的陽光灑入空曠的房間,映得她銀灰色的長髮好像鑽石形成的瀑布那樣美麗。濃密的睫毛,深邃的眼眶,挺立的鼻子,小巧的嘴唇……在這一刻,他並沒有看到半分宛若陽光的淡淡金色,或是宛若尼羅河水的蔚藍色;但那曾經被認為是蒼老的灰色,在這一刻發出了同月光周圍的霧氣一般美麗的奇妙光環。
他移不開視線,也不想移開視線。腦海裡靜若無聲,卻又萬馬奔騰。
直到她再次開口,清晰的字句拉回了他的所有注意力。
「我要見朵。」她臉上燦爛的微笑已經收斂,凜冽的語調彷彿不是出自她口。
他尚未回過神來,她已經將話鋒犀利地扔回給了他,「既然一開始這就是一場交易,那麼便請讓我看到你的誠意。」
底比斯城的郊外,炙熱的太陽照射著沙礫鋪成的小路,將強大的熱力由下而上地傳送到了空間的每一個角落。沒有風,空氣彷彿要凝固般的悶熱沉重。侍者列隊整齊地站在一架華麗的馬車前,兩名年幼的侍女攙扶著一位年老的婦人顫顫巍巍地向車上走去。
「去孟斐斯的路程不近,我們還是早點起程為妙。」小侍女恭敬地催促著老婦人說,「陛下命我們早晨出發,現在已經耽擱到了中午……」
老婦人落寞地點點頭,依依不捨地任這小侍女將她往車子上扶。
「朵大人自出生就一直待在底比斯,這次離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不如就多讓朵大人再看看這座城堡。」另一個侍女笑盈盈地提醒道,「朵大人,您看這樣好嗎?」
老婦人聞言,正向車上緩緩移去的蒼老身體驟然停住。她轉過頭來,看向眼前繁盛的百門之都。這讓她度過了大半生的熟悉的城市,在如此強烈的陽光下,看起來竟是這樣遙遠。拉美西斯在饒她不死之後,下令將她送出底比斯,賜予貴族之位,落戶於孟斐斯。但是……她微微顫抖,用因為年邁而青筋暴出的粗糙雙手摀住自己的臉。但是,她還有未完成的事情,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放棄的事情。
她不想離開底比斯。她不想去下埃及啊!
「喂,快看,那邊是怎麼回事?」一旁的小侍女突然叫了起來,慌亂地用手指指向不遠處城門的方向。
眾人聞言,都紛紛將注意力轉移過去。只見那邊的沙地上揚起了暗黃的塵土,耳邊聽到快速移動的馬蹄聲,敲擊在堅硬的地面上彷彿隱隱陣雷。侍者訓練有素地從兩邊走上來站到朵的面前,將這名老嫗圍在中間。
馬蹄聲接近了,塵土的中央隱隱現出一位少女的身影。她一襲白衣,嬌小的身體和諧地配合著高大駿馬的動作,銀色的頭髮在陽光的照射下彷彿閃爍著鑽石般華麗的光芒。
朵慌忙撥開眼前的侍者,跌跌撞撞地走到一行人的最前面,認清來者的面容,她的臉上立刻佈滿了憂愁,嘴裡喃喃地念著:「殿下,這是殿下……這怎麼可能?」
那位瘦弱的公主,是從來不懂任何運動的。
「朵!」清脆的聲音裡面混合著急促的呼吸,「朵,先不要走!」
「是,是!朵在這裡。」彷彿本能地,老嫗立刻恭敬地彎下身去,非常自然地回答著馬背上的女子的命令。
「朵!呼,呼……」艾薇在朵的隊伍面前用力勒住駿馬,馬蹄高高揚起,然後重重落下。
「朵,太好了,呼,呼……你還沒有走……」
追上了朵,艾薇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卻突然覺得自己的呼吸十分不順暢,心跳的速度時而快速地好像要蹦出胸膛,時而又驟然急降,彷彿就此靜止。她緊緊地盯著朵,支撐著從馬上爬下來,走到朵的面前,一下子抓住她蒼老的胳膊,「呼……呼,朵,朵,先等等……我有事問……」
話語靜止,她實在無法抑制自己紊亂的呼吸與心跳,身體一陣冰涼,冷汗順著她潔白的臉頰滑落。她只能狠狠地抓住朵的手臂,另一隻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這樣的症狀……這樣的症狀,難道……
「殿下,快坐下。」朵焦急地扶著艾薇冰冷的手,引著她向地面落去。
艾薇卻如頑石般站立著,灰色的眸子竭盡全力地盯著朵蒼老的臉。她強壓著心中陣陣悶痛,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一直醞釀著的問題脫口而出:「告訴我,緹茜是誰?」
「緹茜……」朵蒼老的目光驟然緊繃了起來,她專注地看向艾薇,「你是真的知道這個名字……」
話音剛落,尚未反應過來,艾薇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雙腳離開地面,身體凌空橫起,整個人被捲進了一個未知的懷抱,卻只聽眾人齊刷刷地跪下,聲音恭敬而又整齊,「陛下——」
「你怎麼了?」拉美西斯緊緊地將艾薇嬌小的身體攬在胸前,看向她的臉龐。那張臉雖然精緻如常,卻已異常蒼白,細密的汗珠隱隱出現在她的額頭兩側,灰色的眼睛中目光飄忽不定,無法聚焦。她呼吸凌亂,雙手緊緊按住胸口。
那是心臟的位置。
她不舒服,他們應該回宮。心中一慌,他迅速轉身,大步向自己毛色亮麗的棕色坐騎走去。幸好他跟著她一路衝過來,不然……
不然會怎樣,他竟然不願去想。
「不行……呼,呼,你放我下來……這樣……呼……不……不行,我還有問題……問題要問。」艾薇拚命地拒絕,但是他的手臂卻宛若銅牆鐵壁,就是不肯將她放開。
「陛下,這樣是不行的。」朵的聲音驟然大了起來,盡力直起自己年邁的身體,對拉美西斯說,「艾薇公主的情況很危急,請您快將她放到地面上。」
「危急?」拉美西斯的視線冰冷地掃過眼前嚴肅的朵,然後又落回懷裡痛苦地微微顫抖著的嬌小公主,「這是怎麼回事?」
朵撲通一聲拜倒在地上,「陛下,您有所不知,艾薇公主的症狀已經持續了數年,近年來不斷加劇。此時應將她放置於地面,半扶起上身,鬆開衣帶,保持安靜才能稍有緩解。艾薇公主現在的情況,萬萬不可由奔跑的駿馬帶回宮中!」
琥珀色的眸子裡掃過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焦急,腦海裡已經是空白一片,不知該作何回應。感到自己的理智失常的紊亂,語氣裡不由得帶上了幾分急躁,「全部給我轉過身去!」
侍者和侍女們齊齊地轉過身去。拉美西斯一把扯下自己身後燙金滾邊的潔白披風,擲在沙地上,極盡溫柔地將懷中之人小心地放到上面。他半跪下去,輕輕地托起她的上身,讓她倚靠在自己的膝上。
「好了,上身半立起來了,然後呢?」拉美西斯帶著幾分怒意地問著眼前同樣轉過身去的朵。
她的身體有這樣嚴重的病嗎?為什麼他不知道?為什麼?
「需要微微鬆開衣帶,不可壓迫心臟。」
拉美西斯面孔一熱,低頭看向懷中痛苦喘息的小人兒。平時充滿活力的眼睛此刻已經緊緊閉上,秀美的眉毛緊緊地擰在一起,精緻的嘴唇蒼白得好似一片輕薄的紗。要他鬆開……她的衣帶嗎?
「陛下……」因為久久沒有回應,朵想要轉身回去,但是頭剛稍微一偏,冷峻的命令就又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誰都不許回頭,不然,殺無赦!」
眾人連忙噤聲,屏息,跪在地上,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誰都不敢讓自己的腦袋再輕舉妄動半分。
他扶住她,修長的手指輕輕佻開她胸前的帶子,雙手慢慢地將她上身潔白的衣服鬆動。白皙的肩膀從衣服的包裹中露了出來,被陽光的照射映襯得純潔而幾近透明。心中一緊,碰觸她肌膚的手指感到一陣刺骨的灼熱,他猛地用力一閉眼。這樣……應該可以了吧。
他鬆開了碰觸她的手,小心地調整自己的姿勢,盡量擋住惡毒的陽光攻擊她的身體。
拉美西斯心底翻湧著一絲詭異的躁動。
若她不是這樣虛弱,若她看著自己,他會忍不住抱住她,緊緊地、用盡全力地抱住她……
為什麼?
他看著她,銀色的長髮映出他的陰影,在光輝的陽光下呈現淡淡的金色。對了,或許就是這樣吧,是那個錯覺。只有在陽光下可以看到的奇怪錯覺,他竟然將她看成自己夢中最珍視的少女。金色的頭髮,蔚藍的雙眼。她是這個世界上他最想見到的人、最想好好保護的人。
所以,他才會產生最近這一系列反常的行為吧?因為那糾纏自己太久的夢迷亂了心智。是這樣,一定是的!
他輕輕地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滑過她的臉頰。
精緻,冰冷。
……這蒼白的銀灰色,異族的相貌。
但是,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的面貌吧,他在過去的數年內,從未將她與那個人看錯。她只是他的妹妹而已,那個膽怯、懦弱、可悲的妹妹,他從心裡鄙視與不屑的人。嚴格說來,她與那個女孩子,其實並不相像。但是他已經無法否認,近日來她的眉宇間總是飛揚著令人無法忽視的色彩,言談間不經意地透著令人驚訝的智慧。他對她的看法、感覺,已經在自己未發覺之前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無法像以前一般毫不在意。
雖然他自己也無法說清楚,這種莫名的悸動究竟是來自她令他迷茫的外貌,還是她令自己出乎意料的種種……
突然,她睜開了眼睛。他連忙收回自己的手,將目光換為一貫的淡漠。只見她幾近透明的灰色眼睛緩緩地眨了眨,乾涸的嘴唇喃喃地說著什麼。
「你說什麼?」
艾薇痛苦地閉上眼,然後又用力地張開,呼吸雖然已經逐漸平緩,但她的聲音依然氣若游絲,「朵,我有話問她……」
「你都這樣了!」拉美西斯看著懷裡的人,心中不禁一陣惱怒。有什麼事情一定要現在問?難道一定要他殺了朵,她才能安靜嗎?手裡一緊,眸子裡染上一陣寒氣,冰冷的琥珀色眼睛驟然變得不再透明。
突然,冰冷的小手蓋在了他炙熱的大手之上。艾薇看著他,淺灰色的眼睛裡帶著強烈的堅定和一絲擔心,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嘴唇輕輕地嚅動,做出一個「不要這樣」的口型。
他一愣,心中突然出現一陣非常強烈的不和諧感。她……
「朵……」艾薇喃喃地說,「告訴我,緹茜是誰……」
朵背著身,不敢轉過頭來,只能聽到她的蒼老的聲音恍惚穿過滾熱的空氣,飄進艾薇的耳朵裡,「殿下……緹茜就是您的母親——伊笛殿下啊!」
衰老的女奴停了一會兒,猶豫著是否應該這樣繼續。但最後她還是說了:「只是……緹茜這個名字,只有老奴知道,其他人,包括您都不應該會知曉……難道是伊笛殿下在失蹤前和您說了什麼嗎……」
伊笛殿下?
緹茜·伊笛?
果然!數千年後遞給艾薇毒藥的老嫗的臉猛地從她眼前閃過,像一片七零八落的拼圖,在這一刻突然被放上了重要的一塊。她的眼睛定定地看向朵的背影。
難怪自己會有灰色的眼眸,與緹茜·伊笛一樣的眼睛。
難怪自己會有白皙的皮膚,與緹茜·伊笛一樣的皮膚。
難怪自己會有歐羅巴人的相貌,與緹茜·伊笛同屬一個人種的相貌。
難怪自己會被叫做艾薇。
艾薇,艾薇,艾薇……
不屬於這古老國度的音節,不屬於這久遠時代的名字。
這個身體果然屬於緹茜的女兒!
散落的信息在這一刻連成了一串明晰的情節,看似荒謬的碎片在排除一切不可能後,組成了唯一的可能:同為現代人的緹茜·伊笛因為某個原因回到了古代,與拉美西斯二世的父親塞提一世相愛並產下一女,之後在這個世界盡職地扮演祭司的職位。然而,後來因為某種力量她回到了未來,僅僅留下這個身體的主人——她的女兒。
那麼,之所以讓她尋找荷魯斯之眼,唯一的理由應該就是為了帶給她「希望」,回到這個令人難以忘卻的過去的希望,會是……這樣的嗎?
那麼,既然如此想回到過去,為何當時要返回未來呢?
「伊笛大人雖然在先王死去後莫名地消失,雖然她的身世被很多人懷疑,但是這一切都不影響也無法掩蓋她對您的愛。」朵顫顫巍巍地說,「老奴相信她在離開的時候,依然是最惦記您的身體的,像這樣處理您疾患的方式,也是之前她教給我的。」
這樣的處理方式,的確在現代社會也是通用的。
也就是說,緹茜知道自己這個身體會患有心臟病。
這樣年輕便患有心臟病,多半是源自遺傳。難道是塞提一世?不,不會,塞提一世並非死於這樣的疾病,而他的父親拉美西斯一世是軍人,年輕時死於非命,他的兒子拉美西斯二世也是長壽的範本,死因是牙周炎。
那麼是緹茜嗎?她本人可真的不太像是有心臟病的樣子,即使已經上了年紀仍然可以那樣氣勢逼人地對著自己說三道四。那麼……艾薇輕輕地按住心臟,已經不是那麼疼了。在那個時代裡,自己的母親也是死於心臟病,但是她卻十分健康。或許此處的心臟病是緹茜家族裡的某個基因倒霉地顯現在了自己身上?應該是這樣的。
「呼——」艾薇大大地呼出了一口氣。
但是,還有很多問題不清楚。
當年身為第一先知的緹茜為什麼會不知道荷魯斯之眼的下落;為什麼她說落回這久遠的過去,是莫迪埃特家族的宿命;還有,為什麼她回到了過去,卻落在了這具本應與自己毫不相干的身體之上;最後,為什麼這具身體的名字竟與自己的名字不謀而合,英文的名字Avril來自她中文的名字艾薇,讀音相似,但是緹茜為何偏偏選中了這個名字?
為什麼?這一切中間暗藏的聯繫和不協調感,究竟是從何而來?
她撐著身體想要坐起來,再次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緒,一旁的拉美西斯將地上的白色披風輕輕一提,將她包住,一下子攬進懷裡。
「啊,我自己可以走……」艾薇的臉猛地熱了起來,腦海裡剛剛浮現的種種線索一下子變成一片白霧。艾薇輕輕地拍打將自己抱得緊緊的拉美西斯。
「不行。」他不看她,只是逕自抱著她轉身向一邊的坐騎走去。
她便縮在他懷裡,用偌大的斗篷遮住自己的臉,小聲地說:「謝謝。」
那聲音太細小,她抬頭看看他依然沒有表情的面孔,心想也許他並沒有聽到吧。
「殿下!」朵突然用盡全力地大叫一聲,雖然她仍然背對著二人,身體卻是緊緊地匍匐在地面,行至尊大禮,「殿下,老奴……」
拉美西斯沒有停下腳步,沉穩的聲音淡淡地拋下一句冰冷的回復:「你已經說得夠多了,還是你以後再也不想說話了?」
老嫗驟然噤聲,顫抖著不再敢出聲。
艾薇用力抓住拉美西斯抱住自己的手腕,冰冷而纖細的手指緊緊地扣住他被陽光曬得發熱的小臂。
「停下,請你停下——」
聲音清脆而堅決,全然不帶有半分的不自然與恐懼。拉美西斯微微垂下頭,深棕色的髮絲輕輕地掃過她的臉頰,陽光從他背後射過來,陰影使得他的表情變得模糊不清。
感到他前進的步伐停了下來,她從他的身側探出頭來看向背對自己的老侍女,「朵,你說。」
朵頓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抬起身體,緊接著她的背脊僵硬地直起,她的話語帶著幾分哽咽再次響了起來,蒼老的聲音裡飽含著幾分帶著苦楚的情感,「殿下,朵不能再留在您和陛下的身邊盡忠了!請您在古實一切多加小心!不要……不要像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
艾薇愣了一下,朵的女兒怎麼了?艾薇正想繼續問些什麼,但是拉美西斯卻俯下身來,輕輕地對她耳語:「我已經滿足了你的第一個要求,不要再挑戰我的耐心。」
確實,第一個要求只是讓朵榮華餘生……與地點並沒有關係。
「夠了,快些起程吧。」拉美西斯冷漠地打斷了朵懇切的話語與艾薇的思緒。他緊緊地抱著艾薇,不再給她發問的機會,小心地躍身上馬,「你們快些送朵前往孟斐斯,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她輕易回到上埃及。」
周圍的侍者依然背對二人伏地,整齊地回應法老的命令。
拉美西斯輕輕一夾馬匹腹部,棕色的駿馬就慢慢地走動了起來。他溫柔地抱著懷裡銀灰色的小人兒,好似在保護世上最珍貴的寶物,盡力不讓她感受到顛簸。
侍者扶著朵站起來,鑒於法老的命令與壓力,不再給她任何機會開口,將她半押送般地架上馬車。一行人慌慌張張地起程,甚至連必要的禮節都省略掉,就這樣倉皇地離開了底比斯。
艾薇縮在拉美西斯的懷裡,慢慢地從心臟劇烈的疼痛與緹茜真實身份的雙重打擊中回過神來。她從將自己緊緊裹住的披風裡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看向拉美西斯的臉。稜角分明的嘴唇微微抿起,幾近透明的琥珀色雙眼輕輕抬起,沒有表情地看著前方,略微古銅色的皮膚閃著健康的光澤,深棕色的髮絲被隨意地束在腦後,微微垂下的幾根髮絲被微風吹拂,在他英俊的臉龐兩側輕輕飄揚。
他的面孔是這樣的清晰而真實,這是從現代回到這裡來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將他看得這樣清楚。一定要與他距離很近,才可以從這個角度看到他的臉。就像現在的樣子,就好像他從未厭惡過她、從未忘記過她,不管發生什麼他也願意保護她一般。
心中暖暖的。
她伸出潔白的雙臂,緊緊地環繞他的身體,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胸口,銀色的髮絲流淌過他的手臂,被熱風吹起,在陽光下顯露出如同鑽石一般的美麗色彩。
他的身體微微地緊繃了一下。
他會將她推開嗎?或許不會吧,至少現在是沒有的。
艾薇這樣想著,之後發現確實什麼都沒有發生。馬匹繼續有韻律地慢慢向前奔跑著,她稍稍放下心來,緊接著一種鋪天蓋地的困意卻開始將她包圍,眼皮驟然變得很重,很重。
這時他說了什麼,耳語般的聲音卻被吞噬到了風裡,她耳邊只聽到了有規律的馬蹄聲。於是她沒有抬頭,也沒有詢問,只是繼續舒服地靠在他的懷裡,享受這來之不易的溫柔呵護。
然後,最後,一切都安靜了。
眼前一片黑暗,只剩下他抱著她的臂彎,這樣有力,這樣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