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的寵妃·終結篇 正文 第九章 代爾麥地那
    拉美西斯二世時期的埃及對於外國人的政策是相對開明的。不僅軍隊裡僱用了大量的古實人,日常幹活的民工奴隸裡更不乏天南海北各色肌膚的國際人士。二人到了代爾麥地那,負責調派工作的人看他們既不是現在和埃及打得正歡的古實人,又不是法老一直頗有微詞的希伯來人,再加上貌似很缺錢的樣子,尤其是艾薇,幾乎沒問什麼問題就允許他們留了下來。那薩爾被分去了陵墓修建部分做體力活,艾薇則分到了後勤部。然而在艾薇說自己是女生的時候,確實一度遭到了質疑,又被那薩爾好好譏諷了一番。

    所謂後勤部,就是負責染料的購買、調製,工匠村的工匠、苦力的生活供給等等雜七雜八的活。艾薇的工作,就是每日將烤好的麵包和打上來的泉水分裝好,和其他一起工作的人送到工地上去。這是非常簡單且無聊的工作。但是在沒錢這個巨大的壓力面前,她也就只好咬著牙幹下去。

    雖然埃及不乏奴隸,但是對於像他們這種還沒有賣身的自由人來說,待遇還是可以的。

    "你在這裡做三個月,就可以賺到兩德本的銀子!"領著艾薇回自己營地的少女興奮地介紹著,"而且有吃有住,我在這裡一年了,就攢下了五德本的銀子!還買了這個,你看——"她自豪地指著自己頭髮上劣質綠松石製成的飾品。

    但再劣質,那也是綠松石,她自然是很興奮的。

    五德本的銀子,可能連半隻小羊也買不起吧。

    拉美西斯送她去古實的嫁妝上隨便哪塊綠松石,都要幾十甚至百隻羊才能換來。而就算被那些東西環繞,她也並不覺得幸福或者快樂,她只覺得愈發痛苦與絕望。眼前的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女,只是少少的幾個德本,就可以讓她那麼開心。她也希望自己有這麼開心。

    正想著,突然一個尖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男人是要送去工地的,怎麼混到了後勤部!"

    二人一愣,抬頭看向眼前穿著明顯比其他人好了不少的女孩子。半紗上衣、綠松石頸圈、金質手鐲、幽綠妝容,看起來似乎是貴族家的小姐。她走過來,對著艾薇旁的少女喝道:"阿納緋蒂,你怎麼做事的。"

    阿納緋蒂連忙躬身回道,"羅妮塔小姐,這位奈菲爾塔利是女孩子。"

    羅妮塔眼睛一挑,像只故作姿態的孔雀般踱著步子走到艾薇面前,譏笑道:"這種打扮,不會是為了逃避苦力假裝是女孩子吧。"

    艾薇動了動嘴唇,沒來得及說話,羅妮塔就一把搶過了她手裡的包囊,"進去吧,下午就開始幹活。"

    "我的行李……"其實裡面什麼都沒有,就只有哥哥送給她的那條裙子,潔白的小蓮蓬連衣裙,她與現代唯一的聯繫。

    羅妮塔一邊打開包,一邊愛理不理地說:"苦力不能有自己的東西。阿納緋蒂,帶她進去。"

    阿納緋蒂點了點頭,正要帶艾薇進去,卻看見她有些依依不捨地看著羅妮塔打開行囊,翻出那條白色的、別緻的裙子。阿納緋蒂咬了咬嘴唇,最後還是說:"羅妮塔小姐,奈菲爾塔利她沒有什麼別的東西,請您允許她留下這唯一的物品吧?"

    羅妮塔顯然是很喜歡艾薇這條與眾不同的裙子,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手裡拿著那裙子轉身就走。艾薇驚訝於她的跋扈,一時竟然忘了說話,阿納緋蒂以為她不開心,連忙拉住她的手臂,一邊往營地里拉,一邊輕聲地說:"羅妮塔的父親是管理工匠村的五人之一,直接匯報給建築院的阿圖大人,一般的人都不敢輕易惹了她。你剛來,還是忍忍,說不定等她對那裙子沒了興趣,我們還有機會要回來。"

    或許是等她扔掉了後,撿回來吧,艾薇心裡暗暗思忖著。但是她依然是對阿納緋蒂道了謝,她想她是被太多的人寵壞了,所以受不得委屈,她應該習慣這些的。她跟著阿納緋蒂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她以前吃了很多苦,但她總抱著希望在吃那麼多苦之後,可以與他在一起。而現在這個希望沒有了,她突然覺得一點點的挫折就會讓她感到特別痛苦。

    以前還曾經有這樣一個人,說要給她一切,用滿滿的幸福把她包裹起來。可為什麼吃了這麼多苦,找了這麼久,就是找不到。想著想著,就好像要流下淚來。

    那個人,到底去了哪裡?

    或許是這個念頭起了負面的效用,第二天在運送染料的時候她不由有些恍惚,端著寶藍色的染料桶時,迎面撞上了穿著她的裙子招搖過市的羅妮塔,嘩的一下自己潔白的裙子徹底報廢。她正為自己當季巴黎新款心痛不已的時候,羅妮塔幾乎發瘋似的向她撲過來,伸手就想給她一個耳光。艾薇那一刻也沒反應過來,只覺得為什麼自己的東西被搶了反而還要被別人打,心裡一惱,一側身,伸腳絆了羅妮塔一個大馬趴。

    那一刻,一旁的阿納緋蒂的臉都白了,羅妮塔的臉則變得通紅——上面還點綴著沙子。結果幾乎是沒有懸念的,羅妮塔氣急敗壞地將艾薇送去了工地上做苦工。

    正光著上半身刨陵墓的那薩爾看到艾薇被灰頭土臉地趕過來,心裡先是驚訝,隨即又開始本能地譏諷她,"你是男人的事情,曝光了吧?"

    艾薇沒好氣地撇了撇嘴,"我是擔心你一個小姑娘吃不了這個苦,過來陪你。"

    她只說了這一句就被旁邊的監工狠狠推了一下,"有這時間廢話還不快點幹活。"她回頭沖監工的背影做了個鬼臉,然後對著那薩爾聳聳肩,拿起了旁邊的鐵鍬。但是還沒動手,就被那薩爾把鐵鍬搶了過去。

    "我們這邊幹得好好的,你別添亂。"他把鐵鍬放到一邊,"不如把那些女孩子送來的染料送到裡面去,他們正缺這些。"

    艾薇愣了一下,然後"哦"了一聲,轉頭就往染料桶那邊走。可剛走了一步,又被那薩爾拉住,還沒反應過來,就看他用自己的上衣把她的頭髮和臉包了起來。

    "幹什麼?不舒服。"艾薇彆扭地想要把上衣拿下來。

    那薩爾大手一按,"別亂動,到時候曬傷了我可不管你。"

    "但是你自己也沒穿上衣……"

    "不一樣的,你已經很爺們了,再這樣下去,可能真嫁不出去了。"

    "什麼?"

    "快去拿染料。"

    他氣勢洶洶,艾薇又一愣,下意識地"哦"了一聲,轉身去抱染料桶。後來一想才明白,那薩爾是在幫她的。而即使有了那薩爾的幫襯,自己只是做了搬搬染料這樣簡單的工作,一天下來,她的手臂幾乎酸痛得動不了了。工頭一說收工,她幾乎連步子都沒邁,直接趴在了染料桶旁邊。那薩爾在她旁邊蹲坐下來,用手捅捅她,"死了?"

    "我可真不明白……"她的氣息微弱得宛若懸絲,裡面還帶著一點不滿意。

    "你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是個女生?"那薩爾還在開玩笑,艾薇連和他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不明白的是,我覺得我們現在做的事情純屬浪費時間。"

    "浪費時間?"那薩爾有點感興趣了。

    "當然,把墓修在這個位置,肯定會被挖的。我們今天費這麼大力氣把它建得漂漂亮亮的,估計拉美西斯一死,這墓就會被掏得一乾二淨。"

    "你在說什麼啊?這可是建築院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地方,在帝王谷的深處,由原本為法老妃子預留的墓穴改建的。"

    艾薇繼續好像溶化一般趴著,"這麼顯眼的地方,你當盜墓賊眼瞎啊?"

    "那依你看呢?"

    艾薇稍微移動了下身體,往陰影處爬了一點,但還是保持著匍匐在地面上的姿勢沒變。她就想好好地休息一下,睏倦到以至於那薩爾的聲音似乎變了她都沒有感覺出來。

    "我看?要是法老真不想她的墓被盜,就修到一些華麗的墓的下面。如果塞提這樣的墓下面不行的話,就修到王后墓的下面。總之上面的墓越大越複雜越華麗,下面的墓就越不容易被發現。其次就是要把墓修得小一點,最後關鍵的墓室裝飾只找很少的人去做,最好找死刑犯。別那麼招搖,現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代爾麥地那是為了艾薇公主而專建的工匠村,不知道有多少盜墓的人早就盯準了這個墓。總不能最後把整個村子的人殺了吧?"

    就算把所有的人都殺了,帝王谷的墓穴,幾乎所有都難免被盜。一般而言,法老也好、貴族也好,總是希望自己的墓能風風光光地獨立修建,恨不得入口再配上數百個衛兵。然而圖坦卡蒙的墓卻滿足了上述這兩點。它修建得比較早,後來被塞提等大法老華麗陵墓蓋了過去,又有比較小的規模,數千年來竟然免遭盜墓者的侵襲。

    "你說得確實很有道理。"

    這人的聲音太正派了,實在沒辦法和那薩爾聯繫到一起去。艾薇愣了一下,終於翻過身來,看向那薩爾前面站著的約莫四十五六的埃及男子。他身體微圓,光頭,身穿亞麻長裙,足踏鑲金涼鞋,頸間繫著華麗的金飾。艾薇還不及去想他的身份,他就已經開口,"我是建築院的阿圖,你叫什麼名字?"

    艾薇又是一怔,那薩爾好像也有點意外的樣子。可只過了一秒,他就又擠眉弄眼地示意艾薇趕緊答應。艾薇猶豫了一下,但立刻還是隨口就甩出去了個名字,"阿圖大人,我叫那薩爾。"

    阿圖微微頷首,"你的想法很有趣,從明天起,跟在我身邊吧。"他又對身後跟著的人點點頭,文書官趕緊把艾薇謊報的名字記在紙上,告訴艾薇遲些會有人來跟進一些相應的程序。

    在埃及,女人的地位不比赫梯,很多職業她們都無法從事。阿圖必然以為她是男人才動了把她帶在身邊的心思。她沒有說自己不是女人,只是報上一個中性化的名字,也不算欺上。她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在阿圖身後的那薩爾。看來,因為她用了他名字這麼榮耀的事情,他開心得臉色都發青了。

    艾薇不得不說,自己運氣確實比較好。做了苦力才兩天,就陰差陽錯地被阿圖看上了。阿圖是建築院梅手下的紅人,這次特地被法老派來監工陵墓的修建,大家都知道他未來前途無量,梅要是退了死了,估計建築院就歸他管了。這時能被他看上帶在身邊做事情,基本上自己也是前途無量。搞不好,一個月能賺不止兩個德本的銀子呢。艾薇心裡美滋滋地換上了新的短衣,這次她連頭帶、護腕都有了。阿圖對她之前的觀點好像也很驚訝,覺得她很機靈,竟然與他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這在當時陵墓要搞大、搞華麗、搞特殊的年代,是很難得的。於是也問過她很多次家裡是做什麼的,有沒有人在建築院或工匠村工作過。埃及的職位多半是世襲的,金匠的兒子還繼續做金匠,文書官的孩子會繼續做文書官。阿圖因此以為艾薇必然是從小在這樣的環境長大,所以才會有了這樣創造性的見解。

    當得知她就是突發奇想,在埃及沒有親人後。他更是決定要把艾薇帶在身邊當個小學徒,本著愛才心切的態度,好好培養培養。

    艾薇對建築沒什麼興趣。但是她也知道,拉美西斯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建築,建築院應該是他最器重的幾個部門之一,而梅又是極受他喜愛的部屬,跟著梅的直系阿圖混肯定錯不了。而她被安排要做的事情也很簡單,每天聽他們聊修建陵墓的事情,然後偶爾她按照自己讀過的關於古埃及的書插嘴給幾句建議,日子過得也算愜意。

    當她拿到當月十德本銀子薪水的時候,更加篤定自己找了份好工作。她不忙的時候,偶爾會去找阿納緋蒂聊天,給她講她的這些奇遇,聽得她嘴都合不攏。阿納緋蒂也輕聲地囑咐艾薇很多次,千萬不要讓羅妮塔她們知道。建築院是不能有女人的,知道了會很麻煩。在阿納緋蒂的強烈要求下,艾薇就只好減少去見她的時間,只是還是會偷偷地送給她食物或者織物。

    而阿圖這邊的工作實在是很輕鬆,她有的時候也沒什麼事情做。本著借用那薩爾名字過意不去的想法,她就時常帶著自己的麵包或泉水跑到工地上,藉故把他拉到一邊,分給他一半。那薩爾每次見她都是把她的東西吃得一點不剩,然後回頭又對她出口諷刺。

    她卻也習慣了他說話的方式,也不怎麼生氣,只是笑瞇瞇的,到後來,他也懶得諷刺她了。他們斷斷續續也聊了不少話題,關於西亞的,關於埃及的,關於拉美西斯的。

    於是有一天,她就問:"那薩爾,你為什麼來工地?"

    "賺錢唄。"

    艾薇搖搖頭,"別騙人了。"

    "你哪只耳朵聽到我騙人了?"

    "你的手雖然結實,但卻不像是幹粗活的人;你的皮膚雖然是古銅色,但卻是你本來的膚色,不像是長期在烈日下暴曬的結果;你的功夫很好,就算是到吉薩自治區保護商人做生意也很輕鬆,賺的錢可比這個多多了。"

    那薩爾沒說話。

    艾薇也沒有多問的意思,"你不想說,我也不多問你。但是你可不要做出對不起埃及的事情,不然我可不饒你。"

    "沒想到你還是愛國主義者。"那薩爾笑了。

    艾薇看了他一眼。那薩爾對局勢十分瞭解,和她講的時候也深入淺出,必然是看得很透徹。他非權即貴,但他絕對不是埃及人,也不是赫梯人,也不是古實人。他來埃及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要待在代爾麥地那,他有什麼……計劃嗎?她表情裡下意識帶了幾分警惕,那薩爾一攤手,"不要擔心了,我只是出於個人愛好,來找東西的。"

    "找東西?"艾薇愣了愣,"找東西要來做苦工?"

    他笑了,"是啊,因為那東西太難找,只有可能在這裡出現。"

    "到底是什麼東西啊?"艾薇繼續問了下去。

    那薩爾淡淡一笑,沒有接話,不管艾薇怎樣問,他都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忽然伸手掀開艾薇的前發,有些微熱的手指碰觸了她額角一個細細的小疤痕。在尼羅河西岸他們初遇時,她留下了這個疤痕。隨著時間的流逝,似乎已經變淡變淺了。

    看著那個疤痕,那薩爾突然笑了起來,"你就像我的妹妹。"

    這是什麼和什麼?艾薇突然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也和你一樣,是個很熱心、很講義氣的小丫頭,還很逞強,有的時候就算疼得不行也咬著牙不哭一聲。"那薩爾將手從她的額頭移開,又將她的前發放下來,替她撫弄了幾下,那雙微挑的眼裡卻有了幾分柔和。

    "噢……那她現在怎麼樣了?"艾薇順著話題問了一句。

    那薩爾的手頓了一下,然後又繼續了下去,"她死了。"短促的句子讓艾薇徹底沒有辦法接續下去,而接下來的話,又讓她更加不知如何反應才好,"代替我而死。"

    艾薇看向那薩爾,然而他深深的眼裡卻什麼都看不到,平時閃爍著的有幾分狂妄的光芒彷彿被深深地隱藏了,而在無盡的黑暗裡,似乎有種被強烈的決心驅動的深遠計劃正在暗暗湧動著。

    莫名地濡染在空氣裡的哀傷,沉重得好像令人無法呼吸。

    生死的事情在現代這種和平年代,被談得很少,但是在古代西亞這種原始的年代,人們的命還是會被很輕易地撼動。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那薩爾卻突然笑了,就好像剛才沉默在回憶中的人不是他一般,微微上挑的黑色雙眼隨意地看了艾薇一眼,"但是她可和你不一樣,她是那邊出名的大美女。"

    他話題轉變得太快,艾薇一下子適應不過來。正想抗議他的諷刺,他卻突然又收斂了笑,美麗的臉上破天荒地帶著幾分嚴肅,"要不要跟我走,離開這破爛的工地,我會帶給你想像不到的奢華。"

    "你說什麼啊?"

    那薩爾又是笑,就好像他剛才從未說過那句話。艾薇不由有些惱,"我不和你開玩笑了,回去睡覺了。"

    那薩爾彷彿只顧著嘲笑她,拉過她,如常一般在她臉頰輕輕地親了下,卻並沒有攔她。艾薇走出了好遠,才聽到他在她身後輕輕地說:"好夢,奈菲爾塔利。"

    那聲音極輕柔,艾薇頓了頓腳步,卻沒有停下來。那薩爾今天的樣子太奇怪了,明天她應該好好問問他到底怎麼回事。明天,總是很快就到的,只要睡一覺就好了,睡醒了,他就該恢復正常了,她就再來找他聊天。

    然而那個會再見面的明天,卻遲遲沒有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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