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收拾房間,把換季衣服收好,把夏天穿的T恤和短褲拿出來,順手清理了一個衛生死角,那是一個我好幾年都沒有碰過的櫃門,裡面放著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過了時的任天堂遊戲機、遊戲卡,一些電腦遊戲程序,舊姑娘落在我這裡的東西等等,我把那些年代久遠的像是某種遺物般的東西紛紛裝進兩個大塑料袋,準備扔掉,空出地方來裝書,忽然,一副象棋和幾本象棋譜吸引了我,象棋是那一種老舊的式樣,漆成深紅色的棗木棋子,被壓得無法再展開的塑料棋盤,用膠水粘過的紙棋盒,這也許是我保存時間最長的東西了,我記得
那是上初中時用過的玩藝兒,我猶豫了一下,最終把它們裝進垃圾袋,我知道,我再不會使用它了。
我下象棋純粹出於偶然,一天,我在樓下一個人等了小夥伴出來一起踢球,不知為什麼,那一天只有我一個人,我站到樹陰下,那裡有一個老頭,我們都管他叫王大爺,王大爺是個棋迷,每天風雨無阻地在樹下下象棋,坐在自帶的小馬扎上,棋盤就鋪在地上,周圍總是圍著一群人。
王大爺那天的運氣像我一樣衰,他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地上是碼放整齊的一盤棋,每個棋子都放在最初的位置上,他的對手一個也沒有來,而我,正好坐在王大爺對面的地上,與王大爺隔著棋盤,王大爺"絲絲"地抽著一支現在早已見不到的旱煙桿,不停地打量了我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問:"會下嗎?"
我搖搖頭,事實上,我連馬走田象走日都不會,王大爺也真是無聊,就把這些基本規則教給了我,並順手讓了車馬炮三個子兒,連贏了我三盤,這一下我急了,小夥伴來了,叫我去踢球,我不去,王大爺的棋友來了,在旁邊給我支招兒,王大爺還差點跟他們翻臉,於是,一幫人興致勃勃地看著我一盤接一盤地輸棋,每到被將死,王大爺便故作穩健,但臉上卻掩飾不住地得意,這一下,一直下到天黑,我一盤也沒贏,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第二天一放學,我便砸了我的存錢罐,買了這副象棋以及兩本棋譜,利用所有時間拚命鑽研,每天放學都要擠在一幫老頭兒中間,與王大爺下上一盤,當然,在學校,我很快找到了棋友兒,成天下個沒完,開始時,還遭受王大爺奚落:"喲,盤頭馬,厲害呀!"或是:"連鴛鴦炮都會使了啊,不簡單呀!"但一個月後,情況大變,我由於連著看了五六本棋譜,棋藝猛長,王大爺那一路野棋已無法與我戰鬥,我已能輕鬆擊敗他,並且不愛跟他下了,但我每天放學都要路過那個棋攤兒,王大爺卻死拉著我下個不停,即使是正與別人下著,也要拉我過來,並管我叫徒弟,在我們倆下的時候,還不許我讓子,更可氣的是,他落下風後便開始耍賴,不停地悔棋,卻不讓我悔一步,但仍一盤也無法戰勝我,這令他十分憤怒,更無法讓他放過我,他總是拉住我,以各種辦法讓我跟他下一盤才罷休,輸了之後長歎一聲,目光沮喪。一年後,我迷上象棋,起初雄心勃勃,不停地買來大量棋書,但有一天跟真會下的人一下,才發現自己是個臭棋簍子,根本還沒入門,於是對像棋失了興趣。
在我把那副破象棋扔入垃圾箱之際,出乎意料地,我想到王大爺,感到十分不解,他為什麼會迷上那種場場大敗的遊戲呢?支撐他的僅僅是一種老頑童似的好勝心嗎?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到他,想到他天天守著那一副象棋,坐在露天的樹下,等候著衰老,等候著失敗,等候著與我戰鬥,他那麼不服,我真是為他感到心酸,我可不想把他與西西弗斯搭上關係,但我瞭解,那是人類的一種精神,它像是一種執拗,又像是一種命運,當然啦,我們一般只是把它當作性格看待而已。
2001年以前,我已經歷了三十個春節,有些我記得,有些我不記得,無論怎麼說,在我的印象裡,春節應該是令人高興的日子,但是,為什麼高興呢?人們為什麼會因為過春節而高興呢?
我剛剛從外省旅行歸來,先是獨自駕車,從北京,一直到廈門,去看望老朋友,一路上,穿省過市,有時,一時興起,拐進一個小鎮子繞上一圈,看看路邊的人與物,我見到北方
的貧困的農民,田地裡的一座座他們先輩的墳墓,還見到南方的農民,那些剛剛把房屋從一層變兩層的勤快的農民,道路上數也數不清的收費關卡,那些大同小異、毫無特點的村鎮及城市,無論如何,中國人已度過公元2001年,帶著所有的艱難、愚蠢與對新生活的嚮往,到處都是人,都是農民,城市猶如夜空中的星星,然而,那些不為星光所照亮的地方,卻依然是農村,是田野,到處都是農田,只要有那麼一小片地,就準被開墾成農田,種上些可以食用的東西,我知道,這意味著,中國仍舊是貧窮的,仍舊是農村的中國,像北京上海這樣消費型城市的繁榮侈奢,是建築在這些農村的貧窮之上的,我知道,正是從農田里搜括的每一分硬幣,被用於城市的繁榮之上,農民的肩膀仍舊是彎的,他們的臉仍舊是髒的。即使在北京以外的城市裡,我也難以見到北京人所特有的自信表情,南方城市裡到處是質次價廉的時裝店、超級市場、飯館、百貨商店,青年人穿著怪裡怪氣的時裝,追逐著電視上教給他們的虛假文明,沒有書店,太少書店了,很少有書店,沒有更多的書店,即使有書店,裡面也極少擺放著有價值的書,這說明,精神生活在中國還未開始,在外地,我四處尋找書店,越是沒有就越找,結果令我非常失望,十幾億人,他們的頭腦裡裝的是什麼呢?
我為五千年所孕育出的虛假文明而難過,農業文明,輕工業重工業文明也算文明,但發生在公元2000年,真是令我難過,而我,卻不知自己能為這種現狀做些什麼。
我回到北京,就像從外國歸來,就像從幾十年前歸來,感到自己作為一個北京人,是踩在農民的肩膀上生活的,我不知這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弄不清,不知為什麼,這些東西令我心情沉重,非常沉重。
是的,中國不僅是一個地理上的概念,還是一個心理上的概念,同樣的黃皮膚、黑頭髮、黑眼睛,卻說著不一樣的方言,經歷著不一樣的生活方式,腦子裡轉著不一樣的事情,差別是那麼大,那麼大——就我的觀察,中國的苦難遠無結束,遠無結果,我認為,赤貧剛剛消失,人們剛剛能夠生活下去,但是,苦難將仍以別的形式繼續,並且,有增無減,事實上,我認為,貧富已不是中國的主要問題,香港、台灣就不窮,但是,沒有用,台灣香港無論在中國,還是在世界上,都不重要,為什麼?這不是經濟的問題,這是別的問題,活在地球上的人們,並不是只為創造生產資料、生活資料而存在的,他們應該有更高的目標,應該具有信念,沒有正直高貴的信念,一個民族就無法步入真正的文明,這是我的觀點。
在路上,我與很多人說過話,普遍的感覺是,缺乏志氣,缺乏雄心,缺乏鬥志,人們普遍得過且過,人們像被某種無形的繩索綁住了一樣,人們也在建設,但缺乏長遠打算,舊城市亂糟糟,新城市也一樣,缺乏耐心而長遠的規劃,管理混亂,一切都在緩慢地變化,但泥沙俱下,這像是一個勢利之徒雲集的地方,生活沒有激情,人民不是在堅強地忍受痛苦、默默耕耘,而是在苟且偷生。我認為,這是精神荒漠所致,精神上的貧困導致價值取向單一,毫無創見,我為此而深感難過,幾千年形而下的生活使得一個民族至於如此境地,一個民族,竟能在如此精神狀態裡沉睡這麼久,令我驚奇——這讓我想到歐洲奇怪而漫長的中世紀,上千年的時間,歐洲人也似乎在沉睡,但不一樣的,儘管在中世紀,宗教以荒唐的形式給歐洲人帶來了不小的苦難,但同時,也給了他們生存的信念,那種信念是與中國的什麼"天人合一"之類的東西不一樣的,我以自己淺薄的知識對比這兩種文化,都能為中國的消極而難過。事實上,結果是,歐洲睡醒了,開始了文藝復興,開始了工業革命,開始了艱難大膽的嘗試,而中國呢?我說不清,有一個強烈的感覺是,中國在東施效顰,陰一套陽一套,其形狀十分不好。
話說下去就太多了,事實上,這個春節我過得不高興,特別是見到我的一些朋友,他們大多因為各種原因,狀態不佳,加之我自己的情緒也不太好,因此呆在家中,翻看書籍,我有點消沉,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再一次感到自己的無能及無用,不知為什麼,總是想到書店,書店,書店,我希望,人們不去買那些花裡胡哨的時裝,省下每一個小錢去購買書籍,人們通過書籍,開闊自己的視野,汲取精神上的力量,並且,人們不停地想,想未來,想現在,想想在我們短暫的生命中,什麼是重要的,應該動手去做些什麼,什麼是應該不畏風險、勇於嘗試的,什麼是不值得的——我有個夢想,希望中國再多一些書店,多一些,再多一些,讓書店遍佈中國大地,更重要的是,要多一些有價值的書,讓人們在精神上多一些力量與信心,讓中國人停止自我欺騙,學會獨立思考,而不是人云亦云。過了春節,我已三十三歲了,因為種種原因,我感到我這一代人已無力完成一些什麼真正的工作了,但應給後面的人,剛剛出生的人,和就要出生的人,中國人,鋪些道路,讓他們繼續前進,他們不只需要物質上的食糧,他們更需要頭腦,需要勇氣、力量,他們還要耐心,但他們必須改變,如果仍像我一樣不高興,缺乏生機,那麼,他們的生活也會像我一樣毫無價值。誠實地說,我不相信現在人們走的路是健康的,我也不相信一切在飛快地變化,並且變得更好,我不願意騙自己,希望別人也停止騙欺,新的世紀,哪裡有什麼新世紀呢?可能有的只能是,只能是新的中國人,新的人類,新的嘗試,新的冒險,關於理想,關於生活方式,關於更合理的人生安排,特別是,關於人類心靈的完善,關於人生的意義豐富及建設,有了新人類,就是把日曆翻回幾千年,一切也都還有個指望,但是舊瓶新酒,舊人新衣服,卻無濟於事,我要說,那沒有用,一點用處也沒有。
生活中有太多的事情在我們控制之外,那些對我們不利的事情隨時都可降臨,想想就令人害怕,為了心理上的某種安全感,我們便會選擇主動去做點什麼,於是就有了某種迷信範圍的活動,當然,這裡面首推宗教。
有一段時間,我患上抑鬱症,精神狀態十分惡劣,於是便設法解脫,除了胡亂吃藥以外,還試圖通過某種信念來獲得安慰,那一陣北京流行學佛,於是我也跟著亂學了一氣,我去
雍和宮西門附近的小店裡轉了一圈兒,買了佛書、佛像、香爐等一批學佛設備,回家偷學,當然,以我的智力水平,佛教的基本理論並不能令我十分滿意,因此很難相信,也就是說,我在門檻上便停住了,對這種宗教起不了信心,這使我很著急,我的感情是那麼地想相信它,而實際從理智上卻做不到,這令我感到尷尬,看了十幾本佛經,又看了一些佛教名人的傳記以後,我發現,佛學的主要觀點必須通過禪定才能得到證實,所謂禪定,就是一種深度的出神兒狀態,據書上說,只有在那種狀態裡,人們才能感到"無我"之類的狀態,不過一旦從那種狀態裡緩過來,人又會回到正常,看來怎麼繞也繞不過打坐,於是便開始練習,最好的時候,只是在三五分鐘裡可感到上身有一種輕飄的羽毛狀態,別的是全沒戲,我也就鬆懈下來。
因為學佛,認識了一些佛友,想想既然我不能進入禪定,那麼別人總能吧,更何況,入定後還會出現一些令我好奇的神秘體驗,也就是所謂的"神通",像什麼心靈通、天眼通之類,就向他們打聽,看看能不能展示一下,答案一律是不行,可氣的是,真正的信徒即使自己從來沒見過什麼神通,也一律盲目地相信,叫我對迷信這個詞語有了更深的體會,那就是,信的人不管怎麼著都信,他就是相信,有的人看到過一點神秘現象,有的人沒有看到,但他們都對相信的東西深信不疑,他們的堅定令我感到宗教的力量,然而他們對於相信的東西,卻拿不出什麼證據,我這才知道,科學和宗教之間有那麼大的差別,科學向公眾提供有關其觀點的證據,而宗教呢,卻不必為其觀點提供公共證據,只是向願意相信的人提供一些東西,看起來完全是一種私交,即使連特別強調捨己度人的大乘佛教也是如此。
為了看到神通,以及通過神通看到佛教書裡所描述的世界,我東跑西顛,甚至去了一趟位於四川青海交界的色達,但毫無所獲,學佛的人對於神通有一種奇怪的解釋,那就是,他們肯定有,但卻不能向別人顯示,以此與外道相區別,可惜的是,外道也沒什麼好顯示的,佛教書裡所展示的對於各種世界的各種描述,完全不能叫人親眼看到或感受到,這件事終於令我對學佛灰了心,我明白,我是信不了這一門宗教了,我不是那塊料,儘管從個人的角度講,我是很願意相信一些奇跡或神話的,因為那樣會為我的僥倖心理帶來一點慰藉,不幸的是,對我來講,試圖超人生的希望常在,卻永遠無法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