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特煩,他居然管我叫「傻丫頭」。看燕燕的戀人,總是充滿感情好像詩朗誦一般地叫她「寶燕燕」,亦眉的男朋友則叫她「肉肉」。只有我在我們那位眼裡既不是「寶」也不是「肉」,戀愛第一天起就以「傻丫頭」代替大名。後來我寫文章,「傻丫頭」差點成了筆名。
其實我們三個人都夠傻的。我們總是風一陣雨一陣地不夠淑女。王林就在這三個裡面挑了最傻的一個作為進攻目標,進門的時候總是大聲地喊叫:「趙凝在不在裡邊?」
等我像小豆兒一樣地蹦到他面前,他就會壓低嗓門兒小聲問我:「傻丫頭想去哪兒玩?」我低著頭小聲說:「哪兒也不想去,就想在屋裡寫稿子。」
「我真不明白,東南西北你都分不清,寫什麼稿子嘛?」
「『才子』都是這樣的,要分清東南西北幹什麼?我又不是卡車司機。」話是這樣說,其實我也懷疑自己的能力,不僅分不清東南西北,就連每月錚的一小疊鈔票也管不好,後來乾脆連人帶鈔票一齊交給他管,倒也省心。
婚後我先生十分努力地想培養我,今天買回本《美食大全》,抑揚頓挫地念給我聽;明天又是《家宴大菜》,花花綠綠地指給我看。我婆婆更絕,千里迢迢從杭州背了一大捆竹針來,開始我誤以為是讓我幫著推銷,後來才知道那是婆婆大人送給我的。「這種竹外北京不好買,」婆婆說,「竹針織出來的毛衣最好看。」
我沒敢說我不會織毛衣,就點頭哈腰地說了幾聲謝謝。婆婆走後我把那一大套竹針編上號,最粗的那套棒針叫「1號」,後面依次類推一共有12個號。有時我剛到辦公室,亦眉就笑盈盈地迎過來問:「4號可以借給我用麼?我剛給嘉南買了2斤毛線,準備組個大外套。」燕燕也像個瘋子似的沒日沒夜給她「親愛的」編織愛心毛衣毛褲毛背心,把她的美男子混身上下打扮得毛絨絨的。
就這樣,有一天我的心裡也癢癢起來了。我把好久不用的一套水粉畫具從櫃子後面拖了出來,撣了撣上面的灰,吹著口哨開始設計毛衣式樣。王林見我在陽光燦爛的大玻璃窗前精心作畫,就湊過來怪聲怪調地問:「怎麼不當作家又改畫畫啦?」我推了他一把說聲「你少管」,三下五除二就畫出兩件怪模怪樣的毛衣來,一邊欣賞紙樣一邊脖子底下夾著電話間亦眉:「我想織毛衣,不會起頭怎麼辦?」亦眉在電話裡「哈」地一聲笑出聲來;「原來你也熬不住了啊,我和燕燕還以為你一心只想當『才女』看不起織毛衣這種『老婦女』活計呢!」我連聲說著「哪裡哪裡」,心裡卻暗自合計:我織的每一件「作品」,應該給我的「另一半」而不是我自己。
疼他的人很多,比如說他媽媽他姐姐。都知道我是個只會用筆繡花的「才女」,所以大家都不對我抱有多大希望。咱們只有自強不息,才能改變在人家心目中的形象。
先把亦眉叫到我家來,餵了她厚厚一大塊德芙牛奶巧克力,再茶水點心伺候著,讓她教我起頭。亦眉說你得先把新毛線繞成團,我說什麼?沒想到織毛衣這麼麻煩。看者亦眉的一雙小手在陽光下靈巧地繞著毛線,我心裡暗自感歎:「唉,這才叫女孩哪!我為什麼不能放棄那些奇思怪想「乖」它一回呢?」
於是我每天坐在地毯上編織毛線,看電視,微笑。腦袋裡面空空如也,眼前放著我親手設計的圖紙。我不僅學會了起頭,還學會了織花樣。可是我越織越慢,越織越煩,還時不時地在不該掉針的地方漏上一大外,王林又方亦後他們笑稱:「趙凝最大的本事,就是傻得混然不覺。織件毛衣好像魚網似的,還挺高興。」
我說:「這件黑毛背心是給你織的,穿上你就知道特別貼心了。」
王林看了我兩眼,笑笑,沒說什麼。
那天晚上我和王林去參加一個朋友的舞會,柔和的燈光下我看到無數件手織的毛背心穿梭來又穿梭去,那些體面而又俊雅的男士背後,都藏著一位巧手姑娘,而我這位「女伴」當得可真不怎麼樣,王林身上穿的是一件式樣老舊的機織羊毛衫,身上那個洞是他抽煙時燒的——這事可與我無關。
那晚瘋狂地跳「蹦四」,心裡卻一直惦記著那件織一半兒的黑色毛背心。
燕燕的那一位穿著燕燕給他織的雞心領長毛衣,在舞場上蹦來蹦去的,活像一隻神氣的大公雞。亦眉跳著優雅的小碎步,大拍子象蝴蝶一樣揮來落去,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多巧手姑娘,而我卻採得不會織一件毛衣?
我下狠心熬了一個通宵,丈夫心疼得幾次過來罵我:「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發神經,寫稿子開夜車,織毛衣也要熬夜,還要不要命?」
我拿著織了半截的黑毛背心在他身上比比劃劃地說:「怎麼還差這麼多?」
第二天一早,我拿著那件收了針的黑毛背心去找亦眉。亦眉看著我的作品;短短的腰身細細的帶兒,好容易才忍住笑,斷斷續續地叫道:「你織得怎麼——活像一個大胸罩!」
燕燕聽說此事,樂得下巴都快掉了,而我卻抬起手來,手心手背前後看看,這麼笨的一雙手,也許不配做妻子的,這樣想想竟有些傷感。把手心的「愛情線」拿給王林去看,王林象發現新大陸般地感歎:「傻丫頭的這條線還挺長!」
「可我手上沒有一個『羅』,什麼事也不會做。」
「那有什麼關係呢?我們買一件毛背心來穿不就得了!」
於是我們上街,一路搭著肩,好像在初戀。丈夫對我說再也別去擺弄那些「1號針」、「2號針」,統統送人好啦。我說這下亦眉和燕燕她們可要美死了。這天睡到半夜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來,連忙去揪身邊人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問他:「王林你說我到底是『才女』呢還是『傻丫頭』?」
「你什麼也不是,你是我愛人。」天亮時,我悄悄起床做好早飯,然後拿著飯勺坐在床邊,看著丈夫那張熟睡的臉,傻傻地笑到他夢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