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顏色中我最喜歡粉色,因為我覺得只有粉色才最羅曼蒂克。直到考上軍校穿上軍裝,我仍固執地這麼想。
那天天很熱,我穿了一條汗津津的粉色連衣裙,手裡拿著大紅「通知書」滿世界跑,逢人便說:「我考上啦!」「我考上啦!」
我媽撇著嘴說:「安妮,安東『托福』考了六百多,都拿到人家美國的通知書了,也沒樂成你這樣呀!」
安東是我哥。陪我哥上街買東西可真是件頭痛的事。和所有準備出國留學的等宰學子一樣,我哥也買了兩隻足能把我裝進去的大皮箱,然後開始他「購物狂」式的大採購。
「哥,你這是打算去美國呀還是去西藏嘛?」
我從商場走出來的時候,模樣簡直像個搬運工,我邊走邊嚷嚷。我的性格是:不平則鳴。
安東騰不出手來像平時那樣拍我後背,只好動嘴:「嚷什麼嚷!等哥到了美國,買輛小汽車送你,大紅色的,怎麼樣?」
「吹牛!我現在就要坐出租,哥,我實在受不了了!」
沒想到我哥一本正經地跟我說:
「軍校生,你必須從現在開始你的軍人生涯。齊步——走!」
來到軍校的第一件事就是:脫掉粉裙子,換上綠軍裝。在一幫女孩吱呀哇呀的叫聲裡,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我們的隊長高斯宇。
他真帥,正是我夢中的長官。這是秘密,天機不可洩露。
「安妮」
「到。」
「陳小曼,」
「到!」
「胡逸,」
「到!」……。
第一次列隊集合,我就認識了我們班所有的夥伴。胡逸是個長臉女孩,有一雙又精又狡猾的眼睛,難怪不出三日她就有了跟她「絕配」的外號——狐狸。陳小曼長得很乖,就是太愛哭鼻子。但一穿上軍裝,我們還都挺像回事的,一舉一動全學我們隊長的樣兒。
隊長的舉止絕對軍人,他第一次在隊前打立正敬軍禮,手腕輕提,乾脆利落,「啪」地定在那裡,那動作真是妙不可自,當場迷倒一大片新兵,當然也包括我。我從小就夢著有這樣一位威嚴的軍官作師長,今天終於夢幻成真。
隊長訓話道:「請稍息。咱們隊僅有八名女兵。女兵也是兵,嬌氣絕不是兵的習性!」
我立刻挺身而出立正敬禮;「是!」
隊長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厲聲吼道:
「安妮!誰讓你出列的?沒學過的隊列動作,不許亂做!」
我慌忙入列,好一陣灰溜溜的。
我承認,在宿舍第一個講我們隊長壞話的就是我。是不是有點兒逆反心理?
整整三個白天,讓我們在火紅的大太陽底下做「稍息」、「立正」,這有多殘忍!隊長還說午休時間女生班留下,加練半小時。看來,他是成心非要把我們變成「黑非洲」不可嘍!
罰我們不要緊。他有他的辦法,讓我們「去去嬌氣」,我們也有我們的對策,死活保住「玉膚冰肌」。這天傍晚,學校小賣部裡的「碧妮曬不黑」很快就脫銷了,我們幾個買到的同學得意地直唱。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
我們買到增白粉蜜……」
第二天開始練「左右轉法」。臉上塗著厚厚的防曬霜,我們個個鬥志昂揚。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腦袋瓜一動不動讓太陽曬個夠。隊長說,這才像個軍人,雷打不動。女生班第一次受表揚,一聲「解散」令下,我們不約而同地「哇」了起來,把高大的隊長嚇了一大跳。
回到宿舍我們大呼上當,小鏡子裡哪兒有什麼「碧妮」呀,一個個全都變成「黑妮」了!
「隊長好像跟誰有仇似的。」陳小曼氣呼呼地說。
「心理變態。他是不是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就恨天下所有女孩?」我立即接話。
「打聽這幹什麼?你是不是有點意思?」胡逸那雙狡猾而又明亮的小眼睛馬上盯著我。
「討厭!」我站在宿舍中央朗聲宣佈:「本小姐絕不在國內找男朋友!」
「哇!是個放遠世界型的!安妮,你哥又從美國給你來信啦?」
「那當然。」我從軍裝口袋裡摸出那封貼著美國郵票的藍信封晃晃說;「聽不聽?我可要念了啊?DearAnny……」
我哥的文筆可真不錯,每封信都把他在美國的生活描寫得繪聲繪色。
有一天,我們正趴在地上練習瞄靶,陳小曼忽然悄聲對我說:「安妮,咱們這是幹什麼?別人都削尖腦袋奔出國,咱們可倒好,心甘情願跑到這兒來當兵吃苦。」
是啊,為什麼呢?我把準星、缺口同靶心連成一線——「叭」放了一空槍。
下晚自習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卻聽到有人在叫:「安妮,隊長讓你到隊部去一趟!」
我的心哆哆直跳。胡逸拍了一下我的肩,眨眨一隻眼對我說:「別緊張,有好戲!」
我推開她的手橫了她一眼道:「別得意,我要是挨克呀,你們誰也跑不了!」
陳小曼嬌滴滴地湊上來說,「安妮,你可不能出賣我們喲,我保證內務櫃裡以後再不藏零食了,內務衛生也自己搞。」
我挺流灑地甩甩短髮,大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
隊部在男生樓三層,亮著一盞桔黃色的燈。
「報告!」
「進來!」
我立正站在隊長面前,隊長說:「怎麼不坐?」
我環視四周,坐在隊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隊長只好坐床。
隊部也是隊長的「氛」。他單身一人,屋裡除了一桌一凳一床之外,就是我們三隊的滿滿一牆獎狀了。當然不全是我們的,大部分屬於「老三隊」和「老老三隊」。我們隊長在這所軍校裡到底帶過多少個「三隊」,恐怕只有這面牆最清楚。
隊長正襟危坐在床邊,兩手放置膝蓋,腰板挺得筆直。
「安妮,你入校以來一直表現不錯,只是有一點想提醒你。」隊長開門見山地說:「聽說你經常收到美國來信,還當眾宣讀,這個——」
「是啊,有什麼不妥的嗎?」我也敢做敢當地說。
「怎麼說呢?你最好……」
「隊長,別說教了,我全懂。信我以後少寫就是了,專心訓練。」
「這樣就好。」
我氣哼哼地離開他的房間。這可真是「太平洋警察」——管得寬。我和我哥哥通幾封信有什麼了不起?軍校不是規定不准談戀愛嗎?又說沒不准有哥哥!我看他是嫉妒我哥在美國!
第一次實彈射擊,我們幾個興奮得快要暈過去。胡逸在床頭翻著跟頭說:
「明天我非要打個五發五十環不可!安妮你等著瞧。」
小曼說:「槍響的時候到底可不可怕呀?」
「沒什麼,就跟放鞭炮差不多。」我假裝滿不在乎的模樣,其實心裡也沒底。因為從小到大,放鞭炮也是安東代勞的,現在上哪兒去找安東?
第二天,北風呼嘯,天很陰。上了卡車小曼就哭喪著臉對我說:「不行了,我直想哭。」
老天爺一時間「憐芳之心」大動,飄飄灑灑下起雪來。小曼說,「我真的想哭了,安妮。」
「一號準備完畢!」
「二號準備完畢!」
「三號準備完畢」……
「趴在濕流派的泥地上,一百米以外的靶子不知怎麼越來越小。同伴們已經開始乒乒乓乓放起槍來,我一咬牙一閉眼,摳動扳機——槍卻沒響。
「報告隊長,槍不響!」
我一邊報告一邊慌裡慌張擺弄起槍來。我們課堂上學過的。
「當心,危險!」
隊長一箭步衝上前,把我的槍口推起來,就在這時,槍響了,沖天「砰」地一聲,我被驚嚇得說不出話來。
埃克是不跑不了了。儘管那天我槍打了「五發四十五環」優秀,可回去的路上她們都在唱「讓世界充滿愛」時,我卻哭了。
晚上,我主動去了隊部。隊長破例泡了杯濃茶替我「壓驚」,我卻依舊哭個不停。隊長可不管我哭下哭,狠批我一頓才算了事。那天他雖嚴厲,但他目光裡卻有一種我喜歡的神情。這神情有點兒像安東。
以後每天早上出操我都是第一個。倒不是為了表揚,只為了在那些灰濛濛的學最,我能夠第一個見到他。他總是很早就站在樓門口等著我們出操,他的背影是耶樣高大。
安東又來信了。信上說他在那邊愛上一個名叫凱迪的女孩,比他大二歲,去美國二年了。凱迪在國內已有丈夫,他們是剛結婚那年分別的。凱迪曾幾次勸說大夫也去美國,她丈夫卻以國內茶業為由一直猶猶豫像。後來凱迪也就死心了。安東說凱迪遇上他,是天意。
我立刻動筆回信給哥哥,說你愛上一個結過婚的人,爸媽一定燒不過你的。安東卻很堅定,認定非凱迪不可。我就把這黃在宿舍「臥談會」上說了,好讓姐妹們替我出出主意。
小曼馬上尖叫起來。「世上有那麼多好女孩,幹嗎非找個結過婚的?」
胡逸躲在黑暗裡悠悠地說:「我看把我們的小曼介紹給你哥倒不錯,又溫柔,又漂亮……」
「去你的,壞狐狸!看我不收拾你!」
正在笑鬧之時,只聽得門板咚咚作響,手電筒的強光在樓道裡猛晃。
「不好了,是隊長!」
大夥兒立刻各就各位,乖得踉小貓似的趴在床上不敢動了。
新年聯歡會上,隊長彈著吉他唱了一首叫作《愛你直到永遠》的歌,真使我怦然心動。回到宿舍,大夥兒都在胡亂猜測,我卻暗地裡有些沾沾自喜,說不定就是唱給我的呢!他是我們隊長,他不能給我寫信,甚至不能多看我一眼呀。但這又有什麼呢?「愛你,直到永遠……」我輕輕哼唱起來,我聽小曼大驚小怪地在說:
「安妮,原來你也會唱這個歌!教教我好麼?」
我哥同我一樣,情網越陷越深,但我哥比我幸運得多。他和凱迪可以一起出去吃飯,一起去Party,一起拍照片,一起能一起做的事太多了,而我卻不行,我們甚至沒法握一次手。
拿著哥哥和凱迪一起拍的照片,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好生羨慕。難怪哥哥要愛上凱迪,她長得好美!她的眼睛像一池秋水,她的嘴唇有多麼紅潤!一定是抹了美國口紅才這樣紅。而我們,唉,連口紅什麼樣兒都忘了。
我一心一意盼著快點長大,長到二十二歲,因為到那時,我們就畢業了。
畢業了,終於可以在我光溜溜的肩牌上加「星星」了。同時我也意識到這會兒我可以向隊長表白什麼了。我想過留校任教,甚至寫了好幾封給他的「情書」。
終於,我找到了直言表達的時機,我以可能是軍人才會有的勇氣,說出了一個少女一生最慎重和甜蜜的想法。想不到他竟是那樣直接了當:
「可是我……我是結過婚的人!」
「你騙人!她人呢!四年中間她從未出現過!」
「我們兩地分居。」
「你用這種方式拒絕我,你殘忍!」
當時我是哭著離開軍校的。隊長退到車站,在每個窗口尋找一個傷心的女孩的瞼。
「安妮,我想來告訴你,你是個好女孩。」
「別騙我,我只求你告訴我,你真的有個她嗎?」
「是的,幾年前她出國了,去了美國。可我還是很愛她。」
說這話的時候,隊長眼裡閃過一種很溫柔的光。
「那你——你為什麼不去找她?」
「怎麼說呢?當兵這麼多年,當出感情來了。我已經有點離不開部隊了。」
我連自己也沒想到,期盼了整整四年之後,我會大大方方地把手伸出車窗,伸給我敬愛的隊長:「我也是,我不會輕易離開部隊的。」
我們的手終於握在了一起。也許這就是我四年祈盼的最後結局?